镇压了石狗子之后,真个是人心大快,人们暗里高兴地说:“这可是给村里除了个大害!”过去有点悲观失望的人,如今情绪也变过来了,知道自己的人并没有都撤走,这里还不全是敌人的天下。连附近村里一些伪人员,也不敢像从前那样为非作歹了。可是就在镇压了石狗子的第五天,大象的敌人到云周西报复来了。

这天恰好胡兰不在村,一清早她就到了东堡去找霍兰兰,一方面了解情况,一方面是去传达陈区长讲的那些胜利消息。半晌午时分,她正打算回家,听东堡村里的人们传说,大象的敌人到了云周西。后来又听说敌人在云周西放火了。胡兰爬到高处一望,果然见云周西村里冒起一大股浓烟,看样子是在村西头她家那一带,但弄不清究竟是点了谁家的房子。胡兰看到这情景,又是急又是气,也不敢马上回村去了。这天她就在霍兰兰家吃了午饭,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打听到敌人已经走了,这才离开东堡,一步步向村里走去。

快到村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个老乡拉着两只绵羊,蹲在村边一片麦地里放青。胡兰快走到跟前的时候,才认出这人是石五则。胡兰看到石五则,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

“五则叔,你不是转移到山上去了?”

石五则叹了口气说:“倒楣!临上山被敌人冲散啦,在朋友家躲了些日子。后来打听到咱村不住着敌人,躲在朋友家也不是个办法,昨天就回来了。”

其实石五则说的全是假话,他是嫌山里生活苦,又挂念二寡妇,偷跑回来的。

胡兰向他说道:“咱这里环境不好,你还是在外边躲躲好!”

石五则平心静气地说道:“反正如今咱也不担任啥职务,我看没甚要紧!倒是你应当小心点!”

石五则这几句说的倒是真心话。以前他虽然怀恨胡兰,可是现在却没什么了。他觉得因为包庇地主被开除了党籍,撤销了农会秘书职务,没啥了不起。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反倒有好处。这也是他敢于从山上跑回来的原因之一。

胡兰向他问询今天敌人来村的情况。石五则一字一板地告她说:今天来村的不是勾子军,而是吕德芳带的“奋斗复仇自卫队”,是来给石狗子报仇的。烧了陈照德家的房子,抢走了一些粮食和衣物。还委任了个新的村长,是大象人,叫孟永安。他跟着敌人来召集群众训了一顿话,然后又跟着敌人走了。

胡兰进村后,首先跑到了玉莲家。一进大门,只见房倒屋塌。火早救灭了,不过那些烧焦的椽子,烧毁的家具还在冒烟,满院子一股焦糊味。到处是破砖烂瓦。陈大爷和石三槐,另外还有几个邻居正忙着在瓦砾堆中搜捡没烧完的东西。陈大爷满脸黑污,脸色恼得怕人。胡兰本意是来安慰陈大爷的,可是陈大爷一看见她,就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气汹汹地说道:

“让狗日的们烧吧!房子能烧了,心可烧不了!”他拍着胸脯说:“狗日的们以为烧了房子就完啦?完不了!迟早总有算总账的一天哩!”

胡兰听了陈大爷的话,觉得用不着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她默默地帮他们把东西清理完,然后就找郝一丑去了。

连着十余日,敌人没有到村里来。大象据点里也没有什么动静。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实际上敌人暗里正在进行阴谋勾当。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奋斗复仇自卫队”烧了陈照德家的房子,回去之后,勾子军营特派员张全宝把吕德芳训斥了一番,认为这种作法是打草惊蛇,重要的不是烧房子,而是要设法肃清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张全宝当时交给吕德芳一项特别任务,要他通过他丈人,首先摸清云周西有哪些可疑分子,然后再一网打尽。敌人为了麻痹我方,因此这些天故意不到云周西来骚犹了。

一九四七年一月八日清晨,胡兰起来正在梳头,出去挑水的爹,挑着副空桶跑回来了。他把桶担往院里一扔,慌慌张张跑到屋里说道:

“坏了,勾子军来啦!”

妈妈忙问道:“在哪儿?”

爹跌嘴绊舌地说道:“在街上。我看见捆着张申儿、二痨气从东头过来了。”

胡兰听了,又是吃惊又是奇怪。她知道张申儿和二痨气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不知道敌人为什么要抓这么两个普通老百姓。她忙问爹道:

“你还见抓住谁了?”

爹摇了摇头说:“就看见这两个。”

正说着,大爷和爷爷跑了过来,听说勾子军在村里抓人,都吓了一跳。这时忽听街上传来一阵叫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家里人都慌成了一团。妈妈要胡兰赶快躲出去。爹说街上尽勾子军,不能出去。爷爷急得叫“快关街门”。大爷说敌人要是来,关了街门也不顶事。爱兰脸色吓得煞白,紧紧拉住姐姐的手。胡兰却显得很镇静。她安慰家里人说:

“敌人不一定是来抓我的。要是敌人真的来抓我,就藏到箱子里柜子里,他们也会打开搜的。就是吓得发抖,敌人也不会饶你。”

大爷说:“你们先不要慌,我先出去看看。”

他仗着自己是闾长,觉得勾子军不会抓他。说完忙到街上去了。

大爷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回来了,低着头叹着气,告家里人说,敌人已经走了,共捆走了五个人。

胡兰急忙问道:“捆走了哪些人?”

大爷道:“除张申儿和二痨气,还有石三槐、石六儿、石五则三个。”

胡兰听到这些名字,不由得“啊”了一声,忙又向大爷问道:

“来的是复仇队还是勾子军?”

大爷道:“勾子军。是二连连长许得胜带着人来的。看样子狗日的们天不明就来了。”

家里人听说敌人已经走了,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听到勾子军抓走了人,都觉得不是滋味,但是自己家里没出事,也就放心了。随即各人干各人的事情去了。

胡兰却紧紧地皱起了双眉,心里又是愤怒,又是难过。一早晨都没讲一句话。她一面猜测敌人的阴谋,一面苦思对策。眼看村里出了大问题,自己是区上的干部,怎能不焦急呢?

吃完早饭,她决定去找郝一丑。正要动身,恰好郝一丑来了。妈妈不知道郝一丑是干什么的,不过她见郝一丑来找女儿,猜想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商量,说了几句应酬话就躲到北屋去了。爱兰也自动跑到门口去哨。郝一丑见屋里只留下胡兰一个人,这才用低沉的声调说道:

“勾子军抓人的事你知道了吧?下一步棋怎走?”

“我看得赶快把这些新情况向区上报告。另外要想法打听被捕人的消息。”

“这可难了,大象据点里没咱们的人呀!”

胡兰忙提醒他道:“六儿家妹妹贞贞不是嫁在大象吗?我想通过她也许能探听到点什么。”

郝一丑连声说道:“对,对,是条线,你想的比我周到。回头我到六儿家去说说。”

胡兰连忙说道:“我看这样吧,咱们分分工,你去找区上汇报,家里的事我来办。”接着她又很诚恳地说道:“一丑哥,以后你别到我家里来找我,有事托个人叫我好了。”

“怎?”

“免得引起别人的怀疑。我担任过公开职务,你和我不同。现在情况愈来愈不好,说不定村里有敌人的眼线,你还是要多注意自己。”

郝一丑听了很感动。他向胡兰说:

“你也得小心呀。”

胡兰笑了笑说:“这个我知道。”

胡兰送走郝一丑。妈妈见她把毛巾包在头上,好像要出去,忙劝说道:

“胡兰子,你看看,村里刚出了事,不要出去乱跑了。万一有个好歹可怎呀?有什么事让爱兰去替你跑跑腿不行吗?”

胡兰说:“这事爱兰办不了,爱兰只能替我办点别的事情。”说完她让爱兰先到街上看了看,然后就偷偷溜到了石六儿家。

石六儿被敌人抓走,家里人愁得没办法,正在啼啼哭哭。胡兰劝慰了一顿,又问他们石六儿当时被捕的情况。是什么人引着勾子军来的?他家里人说,没看见谁引着,勾子军一直就冲到屋里,抓上人走了。他们都哭哭啼啼让胡兰给想办法。胡兰说先让贞贞打听一下石六儿的消息,然后再想法搭救。六儿妈这才忽然想起女儿贞贞来。立刻收拾穿戴,到大象女儿家去了。

胡兰离开六儿家,又去被捕的那几家看了看,一面安慰他们,一面了解当时被捕情况。在查访当中,她发现张申儿和二痨气是敌人在街上碰见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捆上走了。另外三个则是敌人直接到家里抓的人。胡兰心里不住猜测:“要没有人指引,敌人怎么会知道这三个人住的地方呢?敌人为什么要抓二痨气和张申儿呢?为了凑数还是另有什么企图?”她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头,说不定是敌人的什么花招!

胡兰猜想得不错,敌人确实是在玩花招。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原来吕德芳通过他丈人石玉璞,在村里活动了好多天,并没有发现我方的地下组织,只是觉得石三槐当了多年公人,又是陈区长的舅舅。石六儿当过民兵。两人过去和我方关系密切,可能从他们身上能找到线索。而石五则以前是农会秘书,在共产党里干过事,也可能了解点情况。其实,开头石玉璞并不知道石五则回了村里,而是他自己出卖了自己。他认为如今是阎锡山的天下,要想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得找个靠山,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也好有人庇护庇护。他知道石玉璞家女婿如今是勾子军的红人,土改时候自己包庇过石玉璞,这正好是条路子。于是就亲自找石玉璞拉交情去了。当时石玉璞也拍着胸口说了几句“一切都由兄弟担保”之类的话,可是事后很快就报告给敌人。本来,今天勾子军计划就逮捕这三个人,临出发的时候,特派员张全宝让再多抓两个老百姓,目的是使我方造成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是随便抓了五个人。

以上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胡兰当然不可能知道了。

这天,胡兰心事重重,茶不思,饭不想,又担心被捕的人的安全;又要考虑下一步可能发生的情况。他觉得张申儿和二痨气不了解内情,即使经不起拷问,也不会坏多大事。可是另外三个人能经得起这个考验吗?她特别担心石五则,他在敌人面前会不会下软蛋呢?不过,好在石五则不知道党组织安排郝一丑在村里坚持工作,她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