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庙的西厢房,原是村里各团体联合办公的地方,如今却变成阎匪军的临时审讯室了。说是审讯室,其实房里既没摆着刑具,也没站着打手,一切摆设也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外间大炕上堆着两卷行李,里间靠窗台放着张破旧的办公桌;桌上摆着块打了角的砚台,旁边扔着几只秃了头的毛笔,另外还放着几个粗瓷茶碗。桌子后边放着张古老的圈椅,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一条长板凳。

屋里只有阎匪军特派员张全宝一个人。这人岁数不大,却留着长长的大胡子,胡子油光黑亮,拖在胸前。左腮上有指头大一块黑痣,上边长着一撮黑毛。他挺着腰板,坐在圈椅里,故意装出一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样子。他看见刘胡兰稳步走进来,不由得愣了一下。他真没想到刘胡兰是这么个文文雅雅的大姑娘。只见她脸上没有一点点恐惧的表情,一进门就直挺挺地站在办公桌前面,两只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盯得大胡子心里都有点发毛了。大胡子本来打算一见面就给胡兰个下马威,他一见胡兰这个样了,觉得拍桌子瞪眼睛不会起什么好作用,说不定反而会把事情弄糟。可是一时又不知该怎样开头才好。他点着一支香烟吸了几口,这才向胡兰明知故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胡兰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大胡子抽了两口烟,接着又问道:

“你是叫个胡兰子?”

“我叫刘胡兰。”

“嗯。你是八路军的区妇女干部?”

“不,我是民主政府区妇联干事。”

大胡子叼着烟卷望着刘胡兰,似笑非笑地说道:

“反正都一样。有人供出来你是共产党,是嘛?”

“是。中国共产党候补党员。”

大胡子听了,简直有点欣喜若狂。他真没想到胡兰回答得这样干脆,这样确切;他也没料到审讯开头进行得这么顺利。大胡子忍不住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道:

“好,好,我就喜欢这种痛快人。”他随即指了指摆在门口的板凳说:“请坐,请坐,咱们坐下来谈。”他见胡兰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没动一下,又说道:“我只是奉命找你来聊聊,没啥大不了的事。别怕,别怕。”

“我根本就不害怕。”

“那好,那好。”大胡子说着,一屁股坐在圈椅里,继续问道:“你给共匪……”他见胡兰愤怒的眼光盯着他,忙改口说道:“你给共产党做过些什么事?”

“什么都做过。”

“嗯,你们区上除了你,还留下哪些人暗藏在这里?不,不,拿你们的话说,就是还有哪些人留在这里坚持工作?”

“就我一个。”

“你们村里还有谁是共产党?”

“就我一个。”

“不能,不能。”大胡子好像胸有成竹地说道,“共产党的事我清楚,有小组,有支部。还能就你一个人?我明告你说吧,有人已经向我们‘自白’了,谁是共产党,我们全知道。”

“你们全知道何必问我。”

大胡子咽了一口唾沫,又转了话头:

“你最近和区上通过信没有?”

“通过要怎?没通要怎?”

“你和他们见过面没有?”

“见过我也不会告诉你。”

大胡子“呼”一下离开圈椅站了起来,扔掉烟头,从腰里拔出手枪来,“啪”的一声搁在桌子上,大声吼道:

“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你再他妈嘴硬,老子毙了你!”

“随便!”

大胡子气得脸色铁青,拖在胸前的胡子都不住地抖动,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胡兰,恨不得把她吃掉。可是很快他就安静下来了。他又点着一支烟,抽了几口,然后说道:

“好吧,你不想告诉我,我也就不问你了。”他又坐在圈椅里,慢腾腾地说道:“其实你不说,我们也都知道。真的,我不是诈唬你!你做过的事,我背都能背下来。”

接着他就真的背开了胡兰的历史。什么时候去的妇女训练班,什么时候当了村妇联秘书,什么时候调到区上,什么时候入的党……说得头头是道,大体不错。后来大胡子又说道:

“你的罪恶很大,你给八路军办了不少事情,要碰在别人头上,枪毙一百次也够上了。不过看你很年轻,正是活人的时候,只要你能改恶向善,我们既往不咎。这都是阎主任的恩典。”

他一面说,一面用眼睛不住地窥探着胡兰。只见胡兰的脸上还是那样平平静静。大胡子偏着头想了想,又说道:

“我们决不为难你,等一会儿开民众会,只要你向民众‘自白’,就是承认你是共产党员——这一点你开头已经承认了。你再向民众‘自白’,你受了共产党的欺骗,误入歧途,而今而后……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保证今后不再给共产党做事。大事一桩就算完了……”

“办不到!”

“别那么执拗。”大胡子好像知心朋友一样劝说道:“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看,不‘自白’能过得去吗?‘自白’才能‘转生’,不‘自白’只有死路一条。”

胡兰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两眼望着顶棚,一句话也没说。

大胡子继续说道:“你知道什么是共产党?共产党是穷小子们的党,尽干缺德事情,分人家的房,分人家的地……你家的情况还不错,不缺吃,不缺穿,何必跟上那些穷小子们胡捣乱?何必跟上他们受这些连累?你看看,我们一来,你们当官的,不,不,你们的领导干部全跑到山里去了,留下你当替死鬼。你替他们白送命,这何苦?这何苦?你好好想想,两条路由你挑。”

胡兰还是两眼望着顶棚,一声没吭。

大胡子站了起来,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满脸焦急的神色,可是仍旧用平和的声调继续说道:

“你年轻,不懂事,全是受共产党的欺骗宣传。共产党就是能说,什么事一到他们嘴里都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闹革命啦,土地改革啦……等等。其实,都是胡扯淡。其实,阎会长提倡的‘按劳分配’,‘兵农合一’,把这些意思都包括进去了。”

接着他就长篇大论地说起来,一面污蔑共产党,一面吹捧阎锡山。后来又劝胡兰说,只要她能向民众“自白”,不仅是不究既往,而且在实行“兵农合一”,“编组分地”的时候,专门分给她一份土地。村里可以派人耕耘,收下的粮食完全由她自由支配,可以荣华富贵地过活一辈子。最后又说道:

“你看看这还不够便宜?这多便宜!这是盖上十八床被子也梦不到的好事!”

在大胡子劝降胡兰的时候,二连连长许得胜进来了,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拿着皮带,轻轻拍打着自己的两腿。他见大胡子说完,胡兰不吭气。于是气汹汹地站起来吼道:

“你他妈哑啦?你他妈以为不开口就没事啦?”他回头又向大胡子说道:“你别和她白磨牙了,趁早拉出去铡了算啦!来人!”

话音刚落,押解胡兰的那两个勾子军随声走进来,拿着绳子就要动手捆胡兰。

大胡子喝道:“别动手。”随即又向许得胜说道:“许连长别上火,你让她好好想一想嘛。这姑娘是个聪明人,会想清楚的。”

他问许得胜开会的事准备好了没有。许得胜说准备好了。大胡子转过身对胡兰笑了笑说:

“我刚才的话全是为你好,为你着想,你好好想一想。好啦!咱们现在先开民众会吧。”他说完,向那两个勾子军摆了摆手。胡兰就被带出去了。

胡兰出去之后,许得胜不满地向张全宝说道:

“特派员,用得着和她那样磨牙费嘴吗?她愿意‘自白’就去‘自白’,不愿意,‘咔嚓’一刀完了。让石五则去‘自白’还不一样?”

张全宝忙说道:“当然不一样。石五则在民众当中,已经是身败名裂,让他去‘自白’起不了号召作用。师部之所以对此案重视,兄弟认为刘胡兰是目前唯一能够抓到的区干部,并且又是共匪党员。如能促其‘自白’,则可在这一带抖臭共匪,从而提高我方之威望,在政治上打个大胜仗!你想想,一个共匪的区干部‘自白’了,各村那些‘伪装分子’势必效法。这一来,就会造成一种‘自白’之风,而我方则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这也就是师部指示英明之处。”

许得胜若有所悟地说道:“哦,是这样!到底是你们玩政治的,肚里道道就是多。”停了一下又问道:“你看她能在大会上‘自白’吗?”

大胡子很有把握地说道:“我看没问题。这么一个姑娘家,她大概还不知道血是红的,还是黑的哩!到时候铡那几个人让她瞧瞧,不说软话才怪哩。”他像对许得胜,又像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妈的,共产党员!共产党员也不是铁打的、钢铸的!我就不信能翻出我的手心去!”

大胡子完全自信,他一定能够使胡兰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