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被两个勾子军押着,从观音庙里走出来的时候,会场已经布置好了。“烘炉台”阎匪军召开“自白转生”大会时,会场上设主席台,名之曰“烘炉台”。设在庙门左边的土堰上。那里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地上堆着胳膊粗的几十根木棒。先后被捕的那些人站在“烘炉台”的西边,有些绳索已解开了,有的仍旧五花大绑着。十几个勾子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监督着他们。被赶来开会的群众,比刚才更多了,男东女西分站在“烘炉台”前边的那块空地上。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勾子军。不远处的护村堰上,架着四挺轻机枪,枪口正对着广场上的群众。人们忐忑不安地面面相觑,猜不透敌人究竟要干什么?
整个会场上,笼罩着一片恐怖的气氛。
胡兰被单独押在“烘炉台”东边,敌人不准她到西边被捕的那些人中间去。她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用冷静的眼光扫视了全场一遍,然后就偏着头凝视着天空。好像在思索什么,又好像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不一时,勾子军特派员张全宝、二连连长许得胜、机枪连长李国卿,还有新上任不久的云周西村长孟永安,相随着从庙里走了出来。他们走上“烘炉台”,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然后就由孟永安宣布开会。孟永安可着嗓子叫喊道:
“现在咱们就来开会。今天的民众会很是重要,就是要‘自白转生’,不‘自白’的就要乱棍处理!现在,咱们大家,热烈欢迎张特派员给大家训话!”
他说完,使劲地拍着两手,两眼不住地扫视群众,意思是要大家鼓掌欢迎。可是人群中没有一点响声。只有站在台前的十来个复仇队员跟着他拍了几下。
二连连长许得胜看到这个情形,气得脸色都变了。他跺着脚向会场里大骂道:
“你们他妈的,手心里都长上贴骨疔疮啦!手都烂掉啦!我看他妈云周西没个好东西,都他妈应该……”
许得胜没有骂完,张全宝摆了摆手,把他的话打断了。张全宝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好像对鼓不鼓掌毫不在意。他微笑着走到台前,咳嗽了一声,然后就开始了长篇大论的训话。他首先向群众表示问候,接着就大骂开了共产党、八路军。他污蔑共产党、八路军是奸党奸军,是共匪赤祸,是祸国殃民的凶手。杀人放火,共产共妻,晋中平川在共产党统治下,人神共愤,民不聊生……
张全宝一口气骂了一个多钟头,把他从《阎百川言论集》阎锡山号百川,《阎百川言论集》就是他反共反人民的言论集。里学来的那些陈词滥调,全都用上了。他骂得很起劲,可是群众却十分冷淡,这些话,早在一九三六年红军东征时候人们就听“好人团”说过了。谁都知道这是在胡说八道:
“天气很冷。太阳躲在云层里不露面,小西北风无声无息地吹着。人们的手脚都快冻麻木了。开始有人往手上哈气,有人轻轻地跺脚,很快满场子就响起了一片哈气声和跺脚声,声音越来越响,把张全宝的讲话声都压下去了。许得胜气呼呼地叫骂了一阵,人群这才安静下来。张全宝接着又讲开了。他自夸勾子军是仁义之师,要救民于水火之中,解民于倒悬。要彻底铲除共产党,肃清“伪装分子”,开展地区,建立人心政权……
在他讲话当中,复仇队员们从村里抬来三副铡草刀,放置在观音庙西墙附近的荒草滩里。——昨天,敌人在大象用铡刀铡了牛二则和贺二和,看到给群众的威胁很大,于是决定今天在云周西也用这办法胁逼刘胡兰“自白”。——人们看到抬来三副铡刀,会场里又**起来了,有的人惶惶不安地东张西望,有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会场里发出一片“嗡嗡”的声响。许得胜又叫骂了一气,人们这才又安静下来。张全宝最后说道:
“凡是过去给共产党、八路军办过事的人,不论本人有多大的罪,只要能够改恶向善,彻底‘自白’,一律不究既往;不‘自白’,就处死!‘自白’就能‘转生’,‘自白’就是‘自救’!”
张全宝讲完话,当场就把石五则、张申儿、二痨气三个人释放了,让他们站到了人群中去。接着,许得胜就开始宣读先后被捕的那些人的罪状。读完之后,他向场子里大声问道:
“这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会场里雷鸣般地吼道:
“好人!”
许得胜着慌了,后悔不该问这句话。他恼羞成怒地叫骂道:
“老子就知道云周西没个好东西。他妈的,好人!老子偏要你们出来,乱棍处死这些好人!”
他立时命令三排长申灶胜强迫群众出来打人、铡人。
申灶胜领着几个勾子军向人群扑过去。人们叫喊着往里挤,向后退。他们从东边扑过去,人们向西躲;他们从西面赶过来,人们又向东躲。刚拉出这个来,那个跑回人堆里去了;拉出那个来,这个又跑了。结果最后从人群中只赶出三个人来。这三个人就是刚才释放了的石五则、张申儿和二痨气。
原来这都是张全宝事先布置好的。他就怕到时候没人出来动手,今天一到云周西,就把这三个人叫在一起,告他们说今天就释放他们,不过要他们在开会时候出来打人、铡人,否则也轻饶不了他们。这三个怕死鬼,当时就点头答应了。如今果然照着张全宝的吩咐走出来了。他们走到“烘炉台”前,一人抄起一根木棒。复仇队员们也人人拿起了木棒。
一场血腥的大屠杀开始了!
第一个拉出来的是石三槐。他脸色铁青,两只眼里燃烧着两团怒火。他向群众大声说道:
“我要发表两句:今天我石三槐死了,可是我知道……”
石三槐的话没说完,石五则照着他耳根后打了一棒。血水立刻顺着脖子流下来。石三槐叫喊着摔倒了。张申儿、二痨气和复仇队员们,挥舞着棍棒,照石三槐浑身乱打。石三槐被打得昏过去了。许得胜指挥这伙人,把石三槐拖到放铡刀的乱草滩里,拖到了铡刀**。石三槐好像清醒过来了,他一面挣扎着往起爬,一面断断续续地喊道:
“我……我知道,是谁出卖了……”
许得胜一声口令,铡刀落下来了……
这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这个曾经在抗日战争时期出生入死、立过汗马功劳的地下交通员,就这样被万恶的敌人残害了,英勇、壮烈地牺牲了!
这时,会场里哭声四起。石三槐的家属,石三槐的同事和朋友们,石三槐的邻居和亲戚们,全都悲忿地失声痛哭了。
大胡子张全宝刚一训完话,就站在了刘胡兰身旁。当刽子手们乱棍打石三槐的时候,用铡草刀铡石三槐的时候,大胡子命令那两个押胡兰的勾子军,把胡兰的头扭过来,让她看着。胡兰看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石三槐英勇牺牲的经过。接着她又看到敌人把石六儿拉出来了。石六儿又叫又骂。他两手被五花大绑着,他用脚乱蹬乱踢。敌人同样用乱棍把他打昏,然后拖到铡草刀上,把他的头铡下来了。
铡了石六儿之后,张全宝故意向胡兰问道:
“你看见了吗?”
这种残酷的屠杀,这种灭绝人性的暴行,怎么会看不到呢?全云周西的人都看到了,亲眼看到了。
大胡子声色俱厉地向胡兰说道:
“你要是不‘自白’……”他忽然煞住了。停了一下,又换了腔调说道:“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去向民众们说几句,就说你是受了共匪——就说共产党也可以——受了他们的欺骗,误入歧途,参加了共产党,残害人民,罪恶深重。从今以后要革面洗心……”
大胡子边说,边注视着胡兰脸上的表情。他见胡兰听了他的话好像无动于衷,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听到耳朵里。大胡子正在为难之际,许得胜跑过来低声向他问道:
“怎么样,她‘自白’不‘自白’?”
大胡子皱了皱眉头,一句话也没有说。许得胜又问道:
“那几个犯人怎办?现在铡?还是等一会儿?”
大胡子还是没有吭声。过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铡!”
许得胜立时跑到刑场上,指挥那伙刽子手们继续铡人,继续进行疯狂的屠杀!
第三个被铡的是区委组织部长石世芳的哥哥石世辉;
第四个被铡的是八路军十二团的战士,退伍军人张年成;
第五个被铡的是云周西党支部书记的伯父刘树山;
第六个被铡的是区长陈照德的伯父,七十二岁的老人陈树荣。
这些普通的老百姓,这些勤劳勇敢的中国农民,在日寇进攻时期,在阎锡山逃到晋南以后,在那些最艰苦的年代里,他们在共产党领导下,曾经拿起武器和日本帝国主义英勇战斗过;曾经冒着性命危险掩护过抗日干部;曾经风里来雨里去送过公粮,抬过担架,传递过情报……他们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是中国人民的有功之臣。可是如今一个个被阎锡山的队伍残杀了。勾子军把他们铡死在自己的家门口,铡死在亲属和全村人的面前。一具具的尸体扔在乱草滩里,头颅抛在一旁。六个烈士的鲜血染红了铡刀,染红了枯草,染红了土地。
在场的群众都悲忿地失声痛哭了,哭声惊天动地。人们早就不忍心看下去了,纷纷向四外跑开;可是一次又一次被勾子军堵了回来。勾子军们叫骂着,挥舞着皮带,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把这些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赶回原地,强迫他们继续看这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现在被捕的人当中,只留下胡兰和金香两个了。胡兰像一尊钢铁的巨人,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方,站在大胡子和两个勾子军的中间,态度显得很从容。她默默地望着场子里的人群,好像是在和家人们告别,和云周西的乡亲们告别!
这时大胡子猛然推了胡兰一把,说道:
“现在轮到你了!你是要死?还是要活?两条路子由你挑!”
胡兰没有理睬他,仍然望着群众,好像在说:“乡亲们,永别了!”
大胡子接着又用央求的口气,小声说道:
“只要你向民众们说一句话,就说:‘我从今以后,再不当共产党了!’就说这么一句,就算没你的事了。我马上放你,马上放你回家!”
胡兰用鄙视的眼光扫了他一眼。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她早已看穿了敌人的阴谋:他们企图用血腥的屠杀,在广大群众面前,使一个共产党员屈服……为了保持一个共产党员的气节,给敌人以打击,她早已把生死置于度外了。
大胡子大声问道:“难道你就不怕死!”
胡兰斩钉截铁地说:“怕死就不当共产党!”
大胡子气急败坏地说:“你,你……”
胡兰用愤怒的眼光盯着大胡子,喝问道:
“我是怎个死法?”
大胡子听了,真像当头挨了一棒,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万没料到,这个年轻的农村姑娘是如此的倔强,如此的难以降服。他简直把所有的花招都使完了,可是仍然没有结果。大胡子恼羞成怒,立时现出了本来面目,凶狠狠地吼道:
“怎个死法?一个样!”
胡兰理了理两鬓的头发,重新包了包头上的毛巾,昂首阔步向刑场上走去。她从六位烈士的遗体前走过去,踏着他们的鲜血,走到了铡刀跟前。
这时,那些铡人的刽子手们,都吓得发抖了,有的畏畏缩缩地躲到了一旁,有的溜到人群中去了。张全宝下令让勾子军又把这些人赶回来,逼着他们撑起血淋淋的铡刀。胡兰最后向乡亲们望了一眼,然后从从容容地躺在了刀**。
人群中有人惊叫起来,有人哭喊起来,全场**了,许多男人们向铡刀跟前拥去。敌人着慌了,许得胜立刻命令所有的勾子军准备射击。机枪连长李国卿把护村堰上的轻机枪也调过来了,射手都伏在地上,机枪瞄准着群众。拥过去的人又被逼着退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而这时候,会场上女人堆里的哭喊声也更高了。
爱兰哭得最悲痛。躺在刀**的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姐姐从小把她带大,像小保姆一样关怀她、爱护她,她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姐姐更亲她的了。以前姐姐短期出去工作,她都舍不得让离开,夜里做梦也梦到姐姐,现在亲眼看着姐姐就要被敌人杀害了,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永远永远也见不到了!爱兰觉得真像是摘自己的心,割自己的肉一样。她抱着妈妈,声嘶力竭地嚎啕痛哭。而胡文秀这时也早已哭得像泪人一样了。胡兰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却是她从小抚养大的,她教她认过字,教她做过针线活,给她缝过衣服,做过鞋袜。而胡兰对她也很尊敬,很孝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入耳的话,从来也没伤过她这个继母的心,如今在这生离死别的关头,怎能不叫人下泪泥?不要说胡文秀,连一些邻居的婶子大娘们也都失声痛哭了。
在男人堆里,最悲伤的莫过于胡兰爹刘景谦了。这个勤勤恳恳的老实农民,万没想到塌天大祸会落在自己身上。敌人马上就要铡的是自己的亲女儿,是自己的亲骨肉。真个是万箭穿胸,心如刀绞!他不忍看女儿惨死,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眼泪向肚里倒流。站在他跟前的是胡兰的大爷刘广谦。刘广谦脸色铁青,一双愤怒的眼睛死盯着刑场,死盯着那伙杀人的凶犯;好像要把他们的相貌刻在心里一样。
在人群中还有一个人,也是像刘广谦一样,用一双愤怒的眼睛死盯着那伙杀人凶手,这人就是暗村长郝一丑。郝一丑心中燃烧着一团怒火,恨不得冲过去,用铁拳把那些凶手们捣烂。但他明白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而且他也了解自己肩负的重任。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两手握成拳头,死劲握着,指甲都快扎到手心里了。当他看到胡兰从从容容躺在刀**的时候,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崇敬的心情。心里暗暗说:“好样的,像个党员!”可是不管怎么说,亲眼看着自己的同志、自己的战友被敌人杀害,也不能不感到痛苦,不能不感到难过。郝一丑望着胡兰,眼里忍不住滚出了豆大的两颗泪珠,泪珠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流下来,滴在胸前,很快就结成冰了。
这时人们看见大胡子张全宝,大踏步向刑场那里走去。
张全宝走到了胡兰躺着的铡刀跟前,弯下腰来,气势汹汹地喝道:
“你要愿意‘自白’,愿意投降,就滚起来!”
胡兰静静地躺着,睁大两只眼睛盯着他。大胡子随手抓了一把干草,盖在胡兰脸上。胡兰把头一摇,干草甩掉了。她仍然用两只大眼盯着大胡子,嘴角里浮起一丝冷笑,好像在说:“看你还有什么花招!”大胡子腿都有点哆嗦了,声嘶力竭地喊道:
“给我铡!”
铡刀落下来了,鲜血像火山喷射出来的岩浆,直冲霄汉……
鲜血像一朵朵艳红的小花,溅落到四方……
刘胡兰同志从容就义了!光荣牺牲了!
大胡子忽然像得了急症一样,脸色变得灰白灰白,头上直冒冷汗,站都有点站不住了。他心里明白:失败了。从师部到团部,从团部到营部,筹谋划策费了那么多时间,调动了两个连的兵力,使用了三副铡刀,施展出了软的硬的各种花招……可是结果却没有降服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共产党员。昨天晚上,他们还在兴高采烈,预计从此以后,将会在这一带展开一个“自白转生”的新局面。而现在完了,彻底失败了!
这时已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天色更加阴暗,天气也更加寒冷。勾子军匆忙吹号集合,押着金香,在人们的哭喊声中,在人们的咒骂声中,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溜了,完全像是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溃兵一样。
刘胡兰英勇地牺牲了!
这个年轻的农村姑娘,这个普通的共产党员,她用自己宝贵的生命,挫败了敌人的罪恶阴谋;她以自己青春的热血,保持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革命气节。她的鲜血洒在了故乡的土地上,她的光辉形象将永远活在千百万人的心里!
刘胡兰烈士永垂不朽!
1964年二稿
1977年9月改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