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鼠伸出一只干干净净的棕色小爪子,一把揪住蟾蜍的颈窝,使劲儿地拽啊拽,喝饱了水的蟾蜍慢慢地往上升,总算一点一点翻过洞边,安然无恙(yànɡ)地站在门厅里。虽然他浑身沾满污泥、挂满水草,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但想着到了朋友家,不用再东躲西藏,可以除掉这套有失身份又难以应付的伪装,他就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他大喊:“啊,鼠兄!自从上次一别,我可是历经艰险,你根本想不到!面对种种磨难、种种考验,我都从容应对!还有种种脱身法、乔装术、障眼法,都是精心策划,又付诸实践!蹲监狱——不用说,我逃了出来!被扔进水渠——我游上了岸!偷了一匹马,卖了一大笔钱!他们一个个都被我骗得团团转,乖乖按我的意思做!啊,我就是聪明绝顶的蟾蜍,没有错!你瞧我最后这一招怎么样?先别开口,我来说给你听——”
河鼠打断他,严肃地说:“蟾蜍,你马上给我上楼去,脱掉那身破棉布,看起来是哪个洗衣妇的东西吧。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我的衣服,多少有个绅士的样子再下来。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你还寒酸、狼狈、贻(yí)笑大方的玩意儿!行了,别得意,别争辩,快去!我一会儿还有话要说!”
蟾蜍本来想立刻顶撞回去。他受够了在牢里被呼来喝去,眼看着那一套又来了,心里就不服气,更别提使唤他的还是一只老鼠!不过,他碰巧往帽架上的穿衣镜瞟了一眼,一瞧见那顶褪了色的黑色软帽痞(pǐ)里痞气地遮着一只眼睛,他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他灰溜溜地急忙上楼,来到河鼠的更衣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在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傲然打量着自己,想着那些人竟然把他当成洗衣妇,真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等他下楼来的时候,午饭已经摆好了。蟾蜍开心极了,因为自从在吉卜赛人那儿吃了那顿美味的早饭,他又经历了许多磨难,耗费了不少体力。饭桌上,蟾蜍跟河鼠讲起这段时间的历险,并着重渲(xuàn)染他如何聪明机智、临危不惧、随机应变,听他这么一说,他这番经历倒是轻松愉快、丰富多彩。可是,他越是夸夸其谈,河鼠就越严肃沉默。
蟾蜍终于没话可说,饭桌上沉默下来。接着,河鼠开口了:“好了,蟾兄,我不想惹你难过,毕竟你已经吃足了苦头。可说真的,你难道不明白,你已经出尽了洋相?你自己承认了,你被铐上手铐,扔进监狱,忍饥挨饿,又被人紧追不舍,吓得半死,受尽侮辱嘲笑,还被不光彩地扔到水里——竟然还是被一个妇人!这有什么好玩儿的?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这一切的起因,就是你偏要去偷汽车。你该知道,自打你第一次看见汽车,就一直麻烦不断。要是你放不下,那也罢了,毕竟你一贯如此,五分钟就上了瘾——那又干吗非要去偷呢?要是你觉得摔断了腿刺激,那就去摔;要是你非想尝尝倾家**产的滋味儿,那就尽管挥霍——可你何必偏偏要走犯罪这条路?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明白事理啊?什么时候能为你的朋友考虑考虑,让他们也面上有光?你想想看,那些动物一见到我就指指点点,说我总和吃牢饭的交朋友,难道我心里好受吗?”
不得不说,蟾蜍有个叫人欣慰的优点,就是他心地善良,从不介意听真正的朋友批评数落。就算已经铁了心要做一件事,他也总能看到问题的另一面。河鼠苦口婆心地教训他时,他本来还在为自己抱不平,暗暗顶嘴:“不过真的好玩儿呀!好玩儿极了!”还在心里做出各种呸呸、噗噗这样的怪动静,像嗤之以鼻,又像开汽水瓶的声音,不过,等河鼠一席话终了,他就深深叹了口气,虚心下气地说:“鼠兄,你说得对!你总是这么明智!没错,我是个自以为是的蠢驴,我认识到了。从今往后,我要做一个规规矩矩的蟾蜍,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胡闹了。至于汽车,从我在你那条河里灌了一肚子水,我就没那么热心了。其实呢,我刚才吊在你家洞口,大口喘气,突然灵光一闪,有个绝妙的想法,是关于汽艇(tǐnɡ)的——好了好了!河鼠老弟,别动气嘛,又是跺脚又是敲桌子的。我这不过是个想法,这会儿不用展开说。咱们来杯咖啡,抽根烟,安安静静地说会儿话,我再慢悠悠地踱回蟾宫去,换上我自己的衣服,一切就又恢复如常啦。我的历险已经告一段落。我要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过体面日子,打理我的宅子,修缮(shàn)一番,偶尔设计设计庭园。朋友来串门,自然少不了一顿便饭;平常出门呢,我就坐轻便的马车,就像当年,在我蠢蠢欲动、总想忙活点什么之前那样。”
“慢悠悠地踱回蟾宫去?”河鼠激动不已,“你胡说什么?难道你还没听说?”
“听说什么?”蟾蜍的脸唰的一下白了,“鼠兄,说下去,快!别怕我受不住!听说什么?”
河鼠攥(zuàn)着小拳头,敲得桌子咚咚响:“你是说,白鼬和黄鼠狼的事你还一无所知?”
“什么,野林帮?”蟾蜍胳膊腿都在哆嗦,“没有,什么也没听说!他们做了什么?”
“——也不知道他们霸占了蟾宫?”
蟾蜍用胳膊肘撑着桌子,爪子托着下巴,大滴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接着扑簌簌地滚落,溅到桌子上,啪嗒!啪嗒!
“说下去,鼠兄。”他喃喃地说,“从头到尾告诉我。最糟糕的都过去了。我又是一只动物了。我扛得住。”
河鼠慢吞吞地、字斟句酌地说:“上次你——惹了——那个——那个麻烦,我是说,那次你——从大家面前消失了一段日子,因为那场误会,关于那辆——机器的,你知道——”
蟾蜍只是点了点头。
“唉,自然而然,这边大伙都议论纷纷,不仅河岸两边,连野林里也传开了。动物们照例分成两派。河岸居民站在你这一边,说你遭受了不公待遇,如今普天之下都没有公正可言。野林那些动物说得可难听了,什么你罪有应得,这种事早该制止之类的。他们开始扬扬得意,到处说你这次没救了,你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一辈子!”
蟾蜍再次点了点头,还是没吭声。
“那些卑鄙小人,就是这个德行。不过鼹鼠和獾一直没泄气,相信你无论如何总有办法回来。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法子,总归是有办法!”
蟾蜍坐直了身子,露出得意的笑。
“他们说,古往今来,像你这样胆大包天、能言善辩,再加上钱袋子的威力,什么法律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他们于是搬到蟾宫住,给屋子通风,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等着你回来。当然了,他们并没有猜到会出事儿,只不过对野林的动物有所提防。现在要说到最不幸、最叫人难过的一段了。那天月黑风高——夜里漆黑一团,狂风呼啸,大雨倾盆,一队黄鼠狼全副武装,偷偷沿着车道来到前门。与此同时,一队肆无忌惮的雪貂(diāo)从菜园子挺进,占领了后院和下房;另一群不择手段的白鼬占据了温室和桌球室,守着朝向草坪的落地窗。
“当时鼹鼠和獾坐在吸烟室里,烤着火聊天,压根儿没有察觉异样,因为料想那天晚上不会有什么动物待在外面。那些野蛮的恶棍突然破门而入,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包围了。他们奋起反抗,可能有什么用?两个动物赤手空拳,又毫无防备,没法对付几百个敌人!两个可怜的家伙,那么忠心耿(ɡěnɡ)耿,被他们用棍子毒打一顿,赶到屋外,忍着狂风暴雨,还受了不少辱骂,不少落井下石的嘲讽!”
没心没肺的蟾蜍忍不住扑哧一笑,又马上正襟(jīn)危坐,装出一副极为严肃的表情。
“那之后,野林帮就在蟾宫住下了,闹得不成样子!在**赖到中午,吃早饭也不分时候,把屋子弄得一团糟(我听说的),惨不忍睹!吃你的,喝你的,说蹩(bié)脚[2]的笑话讽刺你,还编粗俗的曲子说——唉,什么监狱啦、裁判官啦、警察啦,处处对人对事,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他们对生意人——逢人就说,他们就待着不走了。”
“哼,他们敢!”蟾蜍霍地站起来,抓起一根棍子,“我这就去说道说道!”
“没用的,蟾蜍!”河鼠在他身后喊,“快回来坐下,不然只会自找麻烦。”
可蟾蜍头也不回地走了,谁也劝不住。他一路大步流星,棍子扛在肩上,气得火冒三丈,嘴里嘟嘟囔囔,径直走到大门前。栅栏后面突然冒出一只瘦长的黄毛雪貂,手里还提着一杆枪。
黄毛貂凶狠地问:“来者何人?”
“废话!”蟾蜍气得要命,“竟敢这么跟我说话!马上滚出来,否则我——”
黄毛貂二话不说,直接端起了枪。蟾蜍谨慎地卧倒在地,紧接着,砰!一颗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
蟾蜍大惊失色,连忙爬起来,惊慌失措地一阵狂跑。他听见黄毛貂在身后哈哈大笑,还有几个尖细可怕的声音,也跟着狂笑。
他垂头丧气地回去找河鼠,说了刚才的遭遇。
河鼠训斥说:“我说什么来着?没用的。他们有放哨的,并且都有武器。你只能耐心等待。”
可蟾蜍并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他把船拖了出来,朝上游划去。蟾宫的花园正对着河岸。
老房子一映入眼帘,他就伏在船桨上,谨慎地四下查看。看起来十分平静,四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蟾宫的正面完整地收入眼底,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鸽子三三两两地栖在笔直的屋檐;花园里花团锦簇;通往船库的河汊,上面那座小木桥,到处都是那么静谧空旷,显然在等着他归来。他暗暗打定主意,先去船库。他十分小心地划向河汊口,刚刚从桥底下经过,就听见——喀嚓!
一块大石头从上头砸下来,把船底砸出一个窟窿。水迅速灌进来,小船沉了下去。蟾蜍在深深的水里挣扎着,一抬头,就看见两只白鼬从桥栏杆边探出头,幸灾乐祸地瞧着他,叫嚣说:“蛤蟆,下回就是你的脑袋了!”愤愤不平的蟾蜍游上岸,那两只白鼬笑得瘫在一起,又是一阵狂笑,差点两次背过气去——当然了,是每只白鼬一次。
回去的漫漫长路,蟾蜍只好步行。他又一次跟河鼠说起这段扫兴的遭遇。
“哼,我说什么来着?”河鼠生气地说,“怎么样?看你都做了什么!把我那条心爱的船弄丢了,这就是你干的好事!还把我借你的那套好衣服彻底糟蹋了!说真的,蟾蜍,这么多动物,就数你最叫人头疼——真不明白怎么还有朋友没跟你绝交!”
蟾蜍顿时明白过来,他的行为是多么鲁莽愚蠢。他马上向河鼠认错,承认自己刚愎(bì)自用,又为弄丢了船、弄脏了衣服真心诚意地道歉。最后他说:“鼠兄!我明白了,我从前是个自私任性的蟾蜍!相信我,从今往后,我会虚心听话,凡事先请教你的意见,不得到你的肯定,我绝不擅(shàn)自行动!”蟾蜍这种坦白认错的态度总能让他的朋友不忍再苛责,和他言归于好。
性格随和的河鼠已经消了气,他说:“要是你真的这么想,那么我给你的意见是,考虑到现在太晚了,你先坐下来吃晚饭——一会儿就准备好了,你还要耐心。我很肯定,我们得暂时按兵不动,等鼹鼠和獾回来,听他们说说最新消息,商量一番,听听他们的意见,再着手解决这个难题。”
“哦,对,可不是?鼹鼠和獾。”蟾蜍漫不经心地问,“那两个可爱的家伙怎么样了?我把他们忘了个一干二净。”
“你还好意思问!”河鼠责备地说,“你开着名贵的汽车到处兜风,骑着骏马纵情驰骋(chěnɡ),早饭吃这地肥美的出产[3],那两个可怜的动物却替你尽心尽力,每天风餐露宿,不论刮风下雨,白天忍饥挨饿,晚上以地为席,守着你的房子,在院子周围巡逻,时刻监视白鼬跟黄鼠狼的动静,绞尽脑汁、千方百计想替你把房子夺回来。蟾蜍啊,你真不配有这么两个忠诚的真朋友!真的不配。等有一天为时已晚,你就会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珍惜!”
蟾蜍难过地哭了起来,呜咽着说:“我知道,我是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我这就去找他们,和他们一起忍受寒冷的黑夜,想办法叫他们知道——慢着!我听见盘子放在托盘上的叮当声了!晚饭总算好了,万岁!快来呀,鼠兄!”
河鼠一想,可怜的蟾蜍吃了这么久的牢饭,的确应该多体谅他,于是就跟着他来到饭桌前,殷勤地招呼,让他好好弥补这段日子受苦的肚皮。
他们饱餐一顿,刚在扶手椅上重新坐下,就听见一阵重重的敲门声。
蟾蜍忐忑起来,不过河鼠神秘兮兮地朝他点了点头,走过去开门。来的是獾先生。
看他的样子,像是几夜没回过家,没享受过家里小小的舒适和便利。他一双鞋沾满污泥,衣装不整,蓬头垢(ɡòu)面;不过毕竟是老獾,就算再讲究,也算不上风流倜傥的人物。獾郑重地走到蟾蜍面前,握着他的爪子摇了摇,说:“蟾蜍,欢迎你回家!哎呀!我胡说什么呢?还家呢!这场接风宴也太不像样了!可怜的蟾蜍啊!”说完,他就转过身,在桌子前坐下,往前挪了挪椅子,自顾自地切了一大块冷馅饼。
蟾蜍被这种庄严肃穆的欢迎方式给吓了一跳,河鼠对他耳语说:“别紧张,别放在心上,先什么都别告诉他。他饿着肚子总是情绪低落。再等半个小时,他就是另一副样子了。”
他们就一语不发地等着,不一会儿,又听见一阵轻一点儿的敲门声。河鼠又对蟾蜍点了点头,走过去开门,这回进来的是鼹鼠。他同样是一副脏兮兮的寒酸相,皮毛里还挂着不少草屑。
“万岁!老蟾回来了!”鼹鼠笑逐颜开,“想不到你会回来!”跟着就绕着蟾蜍跳起舞来,“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着,你一定是想法子逃了出来,聪明伶俐、足智多谋的蟾蜍!”
河鼠心知不妙,连忙扯了一下鼹鼠的胳膊肘,可惜太迟了。蟾蜍已然得意忘形起来。
“聪明?啊,非也!在朋友们看来,我算不上聪明。我只不过从英格兰最牢不可破的监狱里逃之夭夭,没别的!我不过劫了一辆火车,坐着逃了出来,没别的!我不过乔装一番,骗过了所有人,没别的!啊,非也!我是个蠢驴,没错!鼹鼠啊,我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历险挑一两件跟你讲讲,你自己来判断吧!”
“好,好。”鼹鼠说着,朝饭桌走过去,“我边吃边听你讲,怎么样?我只吃了早饭,之后一口饭都没吃上!天哪天哪!”他说着就坐下来,毫不见外地嚼起了冷牛肉和酸黄瓜。
蟾蜍叉着腿站在壁炉毯子上,一只爪子伸进裤兜,掏出一把银币,炫耀着,大声说:“还不赖吧?几分钟的成果!鼹鼠,你猜我是怎么办到的?卖马!就靠这个!”
“接着说,蟾蜍。”鼹鼠感兴趣得不得了。
河鼠打断他们:“蟾蜍,你就安静一会儿吧!鼹鼠,你也别怂恿他了,你明知道他的脾气。既然蟾蜍回来了,尽快跟我们说说情况如何,怎么打算最好吧。”
鼹鼠没好气地说:“情况糟得不能再糟了!至于怎么打算,嘿,我知道就好了!我跟獾转了一圈又一圈,晚上、白天都试过了,总是一个结果。到处都布满岗哨,枪口对着我们,石头砸向我们,时刻有动物盯梢,一发现我们,天哪!他们总是哄笑个没完!这点最叫我恼火!”
河鼠沉思着说:“情况非常棘手,不过我搜肠刮肚,觉得蟾蜍应该这么做。我说出来让大家听听。蟾蜍应该——”
“不,不行!”鼹鼠满嘴都是饭,口齿不清地说,“绝对不行!你不明白。他应该这么做。他应该——”
“哼,我才不干呢!”蟾蜍激动地喊,“我可不会任你们呼来喝去!那可是我的房子,究竟该怎么做我最清楚,我来告诉你们吧。我要——”
他们三张嘴各说各的,都扯着嗓子喊,吵得人都要聋了。这时,一个尖细的、干巴巴的声音盖住了他们的喊声:“都别吵了!”这下立竿见影,他们全都住了嘴。
说话的是獾。他刚吃完馅饼,把椅子转了过去,严厉地看着他们。看到他们被震住了,显然在等着他说话,他就又把椅子转了回去,伸手拿芝士吃。这个稳重可靠的动物一向深受敬重,到他吃完饭,扫掉膝盖上的碎屑,其间他们都一语不发。蟾蜍动来动去,让河鼠牢牢按住了。
獾用过饭,站了起来,走到壁炉前,沉思半晌才开口。
他严厉地说:“蟾蜍!你这个惹是生非的坏蛋!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你想想,要是令尊、我的老朋友今天晚上在这儿,知道你这么胡作非为,他会怎么说?”
蟾蜍正跷着脚坐在沙发上,听到这番话,就扑倒在沙发上,后悔地抽泣起来。
“好啦好啦。”獾的语气缓和了几分,“算了,快别哭了。咱们既往不咎(jiù),重新开始。不过鼹鼠说得不错。到处都有白鼬把守,他们又是天底下最警觉的哨兵。正面进攻根本没用,他们人多势众。”
“那没戏了。”蟾蜍扑在沙发靠垫上抽抽噎噎,“我去当兵算了,从此和我亲爱的蟾宫永别了!”
獾劝慰说:“好啦,小蟾,打起精神!要收复失地,可不止硬碰硬这一个法子。我还没说完呢。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你。”
蟾蜍慢慢地坐起来,擦掉眼泪。对他来说,秘密总有巨大的吸引力,因为他从来就守不住秘密,前脚刚诚心诚意地发过誓,后脚就跑去宣扬,那种偷偷摸摸的刺激感,让他十分享受。
獾意味深长地说:“有——一条——地下——密道,从不远处的河岸,一直通到蟾宫中心。”
“咳,胡说!”蟾蜍不以为然,“獾啊,你是听了酒馆里那些奇谈怪论吧。我对蟾宫里里外外都了如指掌。我跟你保证,根本没有的事儿!”
獾疾言厉色地说:“年轻的朋友,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动物——比我认识的某些动物值得尊敬得多。他和我关系匪浅,有好多事,他不愿意让你知道,却告诉了我。他发现了那条密道——当然了,密道不是他挖的,而是早在几百年前,他搬到那儿之前就有的。他只不过动手把密道修理好,打扫干净,因为他想着有一天,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危险,兴许会派上用场。他把我带到入口那儿,嘱咐我说:‘不要让我儿子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可惜性子轻浮,特别是管不住嘴巴。万一他闯了大祸,用得上这条密道,你才可以告诉他,否则就替我守着秘密。’”
那两个动物一齐看着蟾蜍,看他有什么反应。蟾蜍一开始还有点儿赌气,但马上就满脸放光。他就是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好吧好吧,我可能是有点大嘴巴。可像我这么人见人爱的家伙,朋友们常走动,一起天南海北,妙语如珠,讲起奇闻逸闻,我就不知不觉说了些不该说的。我天生好口才,有人建议说我应该办沙龙,也不知道沙龙是什么?算了。獾,接着说呀。你这条密道能派上什么用场?”
“近来我打听到一两个消息。我叫水獭扮成扫烟囱的,扛着扫把去后门讨事做。明天晚上他们要大摆筵(yán)席,给什么人祝寿,似乎是那个黄鼠狼老大吧。那群黄鼠狼都会聚在宴会厅,大吃大喝找乐子,毫无提防。没有枪、没有剑、没有棍子,什么武器都不带!”
河鼠插嘴说:“可是照例会有站岗放哨的。”
“一点不错。”獾接着说,“我想的就是这一点。到时候黄鼠狼完全指望他们精良的哨兵。这样一来,就轮到密道起作用了。这条大有用处的地道一直通到管家的配餐室底下,就在宴会厅隔壁!”
“啊哈!”蟾蜍恍然大悟,“配餐室里那块嘎吱嘎吱的地板!我总算明白了!”
“我们静悄悄地溜进配餐室——”鼹鼠大喊。
“带着手枪、长剑、棍子——”河鼠嚷嚷。
“让他们措手不及。”獾接着说。
“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蟾蜍欣喜若狂,满屋子兜圈子跑,把椅子当跳马。
“很好。”獾又恢复了平常那副干巴巴的态度,“咱们的计划制订完毕,你们不用再吵个不休了。好了,天很晚了,你们都立刻回屋睡觉。必要的安排,就留到明天上午慢慢准备。”
蟾蜍自然乖乖听话,和另外两个伙伴各自回房休息。他兴奋得睡不着,但还没笨到要和獾顶嘴。不过,他到底累了一整天,经历了一堆事儿;他在冷风阵阵的地牢里睡了那么久稻草,而且只是薄薄的一层铺在石头地面上,被褥毯子是那么友好舒适,他的脑袋刚贴着枕头,就幸福地扯起鼻鼾(hān)。自然而然地,梦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大路扔下他跑了;水渠对他穷追不舍,把他抓住了;他正在请客,一条驳船载着他一周的换洗衣服冲进了宴会厅;他孤零零地走在密道里,奋力往前走,可地道七弯八拐,猛地一晃,竖了起来;不知怎的,他总算回到蟾宫,平安地胜利归来,朋友们簇拥着他,真心诚意地称赞他果然是一只聪明的蟾蜍。
第二天,他睡到日上三竿,下楼一看,几个朋友都吃过早饭了。鼹鼠独个儿溜了出去,也没跟任何人说要去哪儿。獾坐在扶手椅上读报纸,对当天晚上的这场仗漠不关心。河鼠呢,在屋子里左一趟右一趟地跑,捧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在地上分成四小堆,边分边兴奋地小声念叨:“这把剑给河鼠,这把剑给鼹鼠,这把剑给蟾蜍,这把剑给獾!这支枪给河鼠,这支枪给鼹鼠,这支枪给蟾蜍,这支枪给獾!”他就这么来来回回、节奏分明地数,那四堆小山越摞越高。
獾从报纸边儿上瞧着他忙忙碌碌,说:“河鼠啊,你做得很好,我不是要怪你。只不过,只要咱们绕过白鼬和他们可恶的枪,我跟你保证,到时候根本用不上剑啊枪的。咱们四个提着棍子,一进宴会厅,哼,不出五分钟,就能把那群家伙通通扫地出门。其实我自己就能解决,我只是不想剥夺你们的乐趣!”
“还是该保险起见嘛。”河鼠说着,用袖子擦拭枪管,端起来瞄准。
蟾蜍吃过早饭,捡起一根粗大的棍子,对着想象中的敌人神气地比画起来,嘴里喊着:“我要叫他们吃点教训,下次还敢不敢偷我的房子!吃点教训!”
河鼠震惊不已:“蟾蜍,不能说‘吃点教训’,语法不通。”
“你怎么总跟蟾蜍过不去?”獾不耐烦地凶他,“语法怎么不通了?我也这么说,我用着通,你们用着就没什么不妥!”
“是我不对。”河鼠低声下气地说,“只不过我以为应该说‘长点教训’,不是吃点教训。”
“咱们不想让他们长点教训。”獾说,“就是让他们吃点教训——吃点教训,吃点教训!咱们还要亲自动手!”
“那好吧,随便你。”河鼠给闹糊涂了,他跑到屋子一角,喃喃地念叨,“吃点教训、长点教训,长点教训、吃点教训。”最后獾厉声叫他闭嘴。
没过一会儿,鼹鼠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看样子得意扬扬的。他嚷嚷着:“太有意思啦!那群白鼬被我吓破了胆!”
河鼠急忙问:“鼹鼠,相信你很小心吧?”
“相信如此。”鼹鼠信心十足,“我早上去厨房,帮蟾蜍看看他的早饭是不是热着,一眼看见昨天他穿回来的那条洗衣妇的破裙子,搭在壁炉前的毛巾架上,就灵机一动。我套上裙子,软帽一戴,披巾一围,去了蟾宫,真是胆大包天哪。走到岗哨那儿,他们自然又端着枪喊‘来者何人?’诸如此类的昏话。我就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说:‘早啊,几位老爷!敢问今天有没有衣服要洗?’
“他们对我不屑一顾,趾高气扬地说:‘走开,洗衣婆!我们正在执勤,不洗衣服。’我就说:‘不执勤也不洗吧?’哈哈哈!蟾蜍啊,我是不是很逗?”
蟾蜍傲然说:“轻佻(tiāo)的可怜虫!”他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嫉妒得要命。要是他头一个想到,也没有睡过头,他巴不得这么做的是自己呢。
鼹鼠接着说:“有几只白鼬给气得脸通红,那个队长只说:‘走吧,我的好太太,走吧!别叫我的手下开小差聊天。’我又说:‘走?过不了多久,走的可不是我!’”
河鼠大惊失色:“哎呀,小鼹,你怎么给说漏了?”
獾放下了报纸。
鼹鼠接着说:“我看见他们都竖起耳朵,相互使眼色,那队长训斥他们:‘别理会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我就说:‘哎哟,我不知道?哼,告诉你们吧,我家闺女是给獾先生洗衣服的,我知不知道,还不是清清楚楚!你们也很快就知道了!今天夜里,一百只心狠手辣的獾就要扛着来复枪,从围场冲过去,袭击蟾宫。整整六船的河鼠,带着手枪短剑,从下游攻过来,在花园登陆。另外还有一队精锐的蟾蜍部队,组成一支敢死队,发誓不成功便成仁,要从果园挺进,高喊着报仇,志在必得。等他们杀过来,你们也没剩多少东西要洗了,除非你们趁早逃命!’之后我拔腿就跑,跑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藏起来,然后又沿着水沟,蹑手蹑脚地折回去,隔着树篱偷偷观察。他们一个个都惊慌失措,往哪儿跑的都有,结果倒成一片。每个人都只顾下命令,又对别人的命令充耳不闻。那个队长一会儿派一队白鼬去远处守着,一会儿又派手下把他们追回来。我听见他们抱怨:‘黄鼠狼一贯自私自利,他们舒舒服服地待在宴会厅里,好吃好喝,唱歌找乐子,咱们就得喝冷风,站在黑暗里放哨,最后让心狠手辣的獾剁成肉泥!’”
蟾蜍惊呼:“哎呀,鼹鼠,你这个笨蛋!你坏了大事!”
“鼹鼠啊。”獾还是那副干巴巴的语气,轻声细语地说,“我发现,连你一根小指头,也比某些大腹便便的家伙从头到脚加起来明智。你这次干得漂亮,叫我对你刮目相看。好样的鼹鼠!聪明的鼹鼠!”
蟾蜍嫉妒得发疯,特别是因为他死也想不通,鼹鼠究竟聪明在哪里。幸好,还没等他对獾的讽刺暴跳如雷或是露出马脚,午饭的铃声就响了。
饭菜很简单,但让人吃了精力充沛:培根配蚕豆,还有通心粉布丁。等他们吃饱喝足,獾坐在扶手椅上说:“好了,今天晚上的活儿都安排就绪,收工的时候,十有八九会很晚了。我就趁现在眯一会儿。”说着,他把手帕蒙在脸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心急又勤快的鼹鼠马上继续准备起来,在那四小堆武器之间跑来跑去,自言自语:“这根皮带给河鼠,这根皮带给鼹鼠,这根皮带给蟾蜍,这根皮带给獾!”他就这样一样一样地分,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新装备。鼹鼠挽着蟾蜍的胳膊,带他来到屋外,推着他坐到一把柳条椅子上,叫他从头到尾地讲他的历险;蟾蜍自然欣然答应。鼹鼠是个绝佳的听众,蟾蜍呢,没人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演讲,也没人一门心思地挑刺儿,就忍不住添油加醋。事实上,他所讲的,大半都属于“要是我当时就反应过来而不是过十分钟才想到就该是这番经过”。这才是最美妙、最刺激的历险,既然如此,就当它和那些差强人意的篇章一样,都是我们真实的经历,又有何不可呢?
词汇积累
驰骋:骑马奔跑。形容奔腾活跃。
告一段落:事情暂时停止或结束。
字斟句酌:形容说话或写作的态度十分慎重。
正襟危坐:整好衣襟,端端正正地坐着。形容严肃、恭敬或拘谨的样子。
刚愎自用:十分固执自信,不考虑别人的意见。
立竿见影:把竹竿立在太阳光下,立刻就看到影子。比喻收效迅速。
既往不咎:意思原指已经做完或做过的事,就不必再责怪了;现指对以往的过错不再责备。
刮目相看:指别人已有进步,不能再用老眼光去看他。
差强人意:指大体上还能使人满意。
佳句赏析
“那天月黑风高——夜里漆黑一团,狂风呼啸,大雨倾盆,一队黄鼠狼全副武装,偷偷沿着车道来到前门。与此同时,一队肆无忌惮的雪貂从菜园子挺进,占领了后院和下房;另一群不择手段的白鼬占据了温室和桌球室,守着朝向草坪的落地窗。”
(并未刻意描写当时的场景有多惊险,但糟糕的天气与野林帮策划周全的恶行共同营造出了紧张的氛围。)
[1]出自丁尼生长诗《公主》“武士的遗体被抬回家里”一节:她的眼泪像夏日的暴雨/“亲爱的孩子,我为你而活”。
[2]方言,指质量低劣。
[3]出自《圣经·创世纪》45章18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