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一大早就醒了,一来因为空心树的大门朝东,明亮的阳光直照在他身上,二来因为脚指头冻得厉害。他正在做梦,梦见自己睡在装饰着都铎式窗户的讲究卧室,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被子咕哝着说冷得受不了,要去楼下厨房烤火,从**跑掉了,他光着脚在后面追,踩着冰冷的石头走廊跑了好远好远,又是劝又是求,叫被子讲讲理。他几个星期以来一直隔着稻草睡石板地面,几乎忘了厚厚的毯子掖(yē)到脖子的美妙感觉,不然他八成早就醒了。

他坐起来,先揉揉眼睛,又揉揉叫苦连天的脚指头,好一会儿想不起来身在何处。他环顾四周,看不到熟悉的石墙和窄窄的铁窗,心猛地一跳,全想起来了——他乔装打扮,一路逃亡,甩开追兵;他想起来,头等美事就是,他自由了!

自由!单是这个词和这个念头就值五十条毯子。想到外面可爱的世界,他从头到脚都暖和起来。那个世界正翘首以盼,等着他胜利归来,愿意侍候他、讨好他,急于帮助他、陪伴他,一如他遭逢厄运之前的岁月。他抖抖身子,用手指梳理掉头发里的枯叶,梳妆完毕,就昂首挺胸地迈进可爱的晨光中。他又冷又饿,但信心百倍、满怀希望,经过一晚上的养精蓄锐,沐浴着坦率热情的阳光,昨天的提心吊胆已经烟消云散。

这个夏天的清晨,全世界只有他一个。露气未干的林地里悄无声息;出了林子,碧绿的田野任他徜徉;孤寂无所不在,田野尽头的小路也像一条流浪狗似的,急切地寻觅伙伴。蟾蜍呢,却盼着碰见个会说话的人给他指路。倘若你无忧无虑、问心无愧,口袋里有钱,又没有人漫山遍野地搜捕,一心要把你拖回监狱,那你尽可以漫无目的,走去哪儿都无所谓。讲求实际的蟾蜍可有所谓,瞧着小路默不作声、见死不救的样子,他真恨不得踹几脚,眼下他可是分秒必争啊。

不一会儿,这条矜持的乡间小路就遇见了一个羞涩的小兄弟——水渠。它和小路手握着手,优哉游哉地并肩漫步,它对小路是全然地信赖,可是对待陌生的蟾蜍,依然是少言寡语的态度。蟾蜍自言自语:“都见鬼去吧!算了,有一点清清楚楚。小路跟水渠一定有起点,也一定有尽头。这没法否认吧。蟾蜍啊,好样的!”他于是耐住性子,沿着河岸往前走。

他沿着水道转了个弯,看到一匹马。马儿孤零零地跋涉,向前弓着背,像在为什么事发愁。马轭[1](è)上连着一条长长的绳子,扯得紧紧的,随着他的步子向下倾斜,末端挂满了珍珠般的水滴。蟾蜍停下脚步,目送马儿走了过去,静候命运的安排。

平静的水面上**开可爱的涟漪,一艘方形船头的驳船从他身后漂过来。船舷和纤道一样高,上面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图案。船上只有一个身材壮硕的妇人,她头戴一顶麻布遮阳帽,一条结实的胳膊搭在舵柄上。

船载着妇人**到蟾蜍身边。妇人跟他打招呼:“夫人,今天天儿不错啊!”

“是啊,夫人。”蟾蜍客气地寒暄,和她并肩往前走。“对那些没有麻烦的人,今天天儿的确不错,可我不一样。我那个嫁了人的闺女十万火急地叫我过去,我这不就来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要出什么事,只怕凶多吉少啊。夫人,你要也是当妈的,准能理解我这心情。我只能放下生意——夫人,你得知道,我是做洗熨(yùn)这一行的;那几个小孩子也只好扔在家里,要知道,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调皮捣蛋的小鬼了。我身上的钱丢了,又迷了路,也不知道我那嫁了人的闺女出了什么事,唉,夫人呐,我都不敢想!”

船娘问:“你这个嫁了人的闺女住哪儿啊?”

蟾蜍答道:“夫人,她就住在河边,那儿附近有一座雅致的宅院,叫蟾宫,就在这一带哪儿。你大概知道吧?”

“蟾宫?哎呀,我正往那边去呢。往前几英里就是这条水渠跟那条河交汇的地方,往回走一点儿就是蟾宫了。上船吧,我捎(shāo)你一程。”

船娘说着,就调整方向,让船靠近岸边,蟾蜍千恩万谢,轻轻巧巧地迈上船,坐在上面,得意极了。他心里想:“蟾蜍又走运了!我总是绝处逢生!”

船慢悠悠地向前漂,船娘客气地问:“夫人,你刚才说你是靠洗衣为生的?我敢说你的生意一定十分红火,你可别怪我多嘴啊。”

蟾蜍得意地说:“我家的生意全国第一。皇亲贵戚都来我这儿光顾,就算倒贴钱也不去别家,他们对我是知根知底。你瞧,我是个行家,什么都亲自过问。洗呀、熨呀、浆呀,给绅士老爷缝晚宴穿的上好衬衣,样样亲力亲为!”

“可是夫人,这么多活儿,自然不会是你一个人做吧?”船娘对他肃然起敬。

“啊,我手底下有一群丫头。”蟾蜍轻描淡写地说,“约莫有二十个,总是忙个不停。不过夫人,你自然晓得那些年轻丫头!要我说,都是坏心肠的贱胚(pēi)子!”

“我也这么说哩。”船娘打心底里赞同,“不过我敢说,你一准把那些爱偷懒的臭丫头收拾得规规矩矩!你非常喜欢洗衣服吧?”

“可不是,爱得要命呢。我呀,两条胳膊往洗衣盆里一伸,就比什么都高兴。可话又说回来,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一点儿不嫌麻烦!夫人,我跟你保证,这是一种享受!”

船娘若有所思地说:“遇见你,我可走运了!咱们俩都是鸿运当头!”

蟾蜍紧张起来:“怎么,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说说我吧。我呢,也喜欢洗衣服,和你一样;不过不管我喜不喜欢,都只能自己动手,谁叫我居无定所呢。我那口子呢,总爱偷懒,把船丢给我一个人,害得我根本没空忙自己的事儿。按理说,他也应该在船上,要么掌舵,要么照料马,不过好在这匹马懂事,能照料好自己。他撇下我,牵着狗出去了,琢磨着到哪儿逮只兔子,还说在下一道水闸那儿碰头。唉,说得好听,我可信不过他,那条狗可比他还不像话呢。这么一来,我那堆衣服可怎么办?”

“哎呀,别管什么衣服了。”蟾蜍听得没趣儿,“多用点心思想想那只兔子吧。我敢说,一定是只又肥又嫩的兔子。有洋葱吗?”

船娘说:“除了脏衣服,我没心思想别的。我倒奇怪了,你眼前摆着这么愉快的活儿,怎么还会想兔子呢。我那一堆东西都丢在船舱一角,要是你能挑一两件最亟须穿的——对你这样的太太,我不好明说,反正你一眼就能分出来——趁坐船的工夫洗一洗,哎呀,像你说的,对你是享受,对我又帮了大忙。洗衣盆是现成的,肥皂也有,水壶在炉子上,还有水桶,可以从水渠里提水。这样你就能高兴起来,省得坐在这儿怪无聊的,对着风景直打呵欠。”

“那不如让我掌舵吧!”蟾蜍彻底慌了,“这样你就有空按你的法子洗衣服了。我怕把你的东西洗坏了,或者方法不合你的心思。我更擅长洗男士衣物,那才是我的专长。”

“让你掌舵?”船娘放声大笑,“要在驳(bó)船上掌好舵,可得练一阵子呢。况且这活儿枯燥得很,我就想让你高兴高兴。你就去做你喜欢的洗洗涮涮的活儿,我来负责我做惯了的掌舵。我想好好招待你,别辜负我这片心意嘛!”

蟾蜍进退两难,就想跳下船脱身,可一看到河岸离得那么远,只好怏怏不乐地向命运低头了。他想着豁出去了:“事已至此,我看洗衣服也不需要什么头脑!”

他从船舱里拿了洗衣盆、肥皂等必要的工具,随便拣了几件衣服,竭力回想;从前从洗衣室经过,倒也隔着窗户瞟过几眼。他动手了。

漫长的半个小时过去了,每过一分钟,蟾蜍就越恼火。能做的他都做了,可那些家伙就是不高兴、不配合。好话也说了,拍呀掐呀也试过了,衣服却始终在洗衣盆里笑嘻嘻地看着他,不为所动,甘愿在原罪里堕落。有一两回,他忐忑地扭头偷看船娘,好在对方只是望着前方的水面,聚精会神地掌舵。他腰背酸痛,还难过地发现两只爪子都泡得皱巴巴的。蟾蜍呢,特别宝贝这对爪子。他低声咕哝了两句——不管是洗衣妇还是蟾蜍,这么说话都是万万不妥。肥皂又找不着了,这已经是第五十次了。

一阵大笑吓得他坐直了身子,四下张望。只见船娘正仰头大笑,笑得眼泪直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从头到尾都在看你,打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你是个骗子,说话装腔作势的。你这个洗衣婆真不赖!我敢打赌,你这辈子连条抹布都没洗过!”

蟾蜍正憋了一肚子火,这下顿时炸开锅了。他忘乎所以,破口大骂:“你这个庸俗低贱、撑船的胖婆娘!竟敢对上等人如此放肆!我才不是什么洗衣婆!你听清楚了,我是蟾蜍,大名鼎鼎、有口皆碑的蟾蜍!我虽然一时落魄了,但也轮不到区区一个船娘笑话我!”

那妇人朝他走了几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瞧着他软帽下面的面孔:“哟,可不是!啧啧,真想不到!一只又臭又脏、叫人恶心的癞(lài)蛤蟆!把我这么干净的好船都弄脏了!这事儿我可绝不能忍。”

她放下舵柄,接着,一条雀斑点点的大粗胳膊突然伸过来,抓住蟾蜍一条前腿,另一条胳膊则紧紧地抓住他一条后腿。天地一下子颠倒过来,驳船好像在天上飘**,耳边风声呼啸;蟾蜍发现自己飞在半空,还不停地翻筋斗。

扑通一声,他栽进水里,对他而言,水温着实够凉,不过,这并不足以挫败他的锐气,也不足以浇灭他的怒火。他扑腾到水面上,甩掉眼睛里的浮萍,第一眼就看到那个胖船娘正隔着船尾看他的笑话;驳船渐渐远去,她还在哈哈大笑。蟾蜍咳嗽着,喘着粗气,暗暗发誓要报仇雪耻。

他朝岸边游去,可是棉布长裙牵绊得厉害,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又发现河堤太陡,没人帮忙拉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他不得不歇了一两分钟,等气喘匀了,就提起裙摆,搭在胳膊上,撒开两条腿,追着驳船一路狂奔。他气得发疯,一心想着报仇。

等他追上去的时候,船娘还在哈哈大笑,冲他大喊:“洗衣婆,快跳进脱水机里甩一甩,再把脸熨(yùn)一熨,压几道褶(zhě)子,勉强还算是一只相貌端庄的蟾蜍!”

蟾蜍懒得回嘴,他要叫对方吃点儿苦头,才不是几句轻飘飘的口头胜利,即使他的确有一两句话不吐不快。蟾蜍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脚下生风,很快就跑到拉船的马前头,伸手解开纤绳,随手一扔,接着一跃跳上马背,猛踢马肚子,催马快跑。他撇开纤道,奔向田野,拣了一条布满车辙(zhé)印的小路,策马飞驰。他回头张望,看见驳船漂到水渠另一侧搁浅了,船娘气急败坏,两手比画着,大吼大叫:“停下!停下!停下!”蟾蜍哈哈大笑:“这歌儿可真耳熟啊!”仍然催马狂奔。

拖船的马匹耐力不足,狂奔很快就变成小跑,小跑又变成漫步,不过蟾蜍已经相当满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起码在动,驳船可是动弹不得了。他想着自己这一招着实聪明,一腔怨气一扫而空,就心满意足地骑着马,静静地沐浴阳光,沿着偏僻的小径和马道,尽量不去想有多久没饱餐一顿了。渐渐地,水渠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骑着马走出好几英里,热辣辣的太阳晒得他昏昏欲睡,马突然不走了,低下头去啃草。蟾蜍猛地惊醒,急忙稳住才没摔下去。他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宽阔的公地,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星星点点的金雀花和荆棘丛。不远处停着一辆破旧的吉卜赛大篷车,旁边一个男人坐在倒扣的桶上,聚精会神地抽烟,眺望广阔的世界。他旁边升着一堆篝(ɡōu)火,火上支着一口铁锅,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动静,隐隐约约冒着热气。隐隐飘出来的还有香气,温暖、浓郁,许多种香味混在一起,缠绕交织,最后合成一股完整、饱满、完美的香气,仿佛大自然显灵,出现在她的孩子们面前,她是真正的女神,给人安慰和舒适的母亲。蟾蜍终于明白,他从前并不知道真正的挨饿是什么滋味。早上那种感觉,不过是一种忐忑不安,不值一提。现在才是真家伙,绝没有错;他得立刻想办法解决,否则就要轮到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倒霉了。他仔细打量那个吉卜赛人,迷迷糊糊地想,是打败对方容易呢,还是哄骗对方简单。他坐在马背上,吸着鼻子闻啊闻,眼睛一直望着吉卜赛人。吉卜赛人坐在水桶上,叼着烟斗,也一直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吉卜赛人拿开烟斗,漫不经心地问:“你这马卖不卖?”

蟾蜍大吃一惊。他并不知道吉卜赛人非常喜欢做马匹生意,有机会从不错过;他也还来不及想到,大篷车总是到处跑,拉车的马是少不得的。他压根儿就没想过把马卖了换钱,不过吉卜赛人这句话似乎给他指了条明路,有望解决他最迫切的两样需要,一是现钱,二是扎扎实实的一顿早饭。

“什么?问我这匹漂亮的小马卖不卖?嘿,不卖,门儿都没有。不然,我每个星期还怎么给那些东家送洗好的衣物?况且我特别喜欢他,他也离不开我。”

吉卜赛人说:“换头驴试试。有些人喜欢驴。”

“看来你还不明白,我这匹良驹(jū),你根本配不上哩。他可是匹纯种马,有一半的血统。当然不是你看到的这一半,是另一半。他从前还是拉车的好把式,那会儿你没见过他,不过要是你懂马,一眼就能看出他当年的风采。不行,我绝不考虑。不过不妨说来听听,为了我这匹漂亮的小马,你愿意出多少?”

吉卜赛人对着马仔细打量一番,又对蟾蜍仔细打量一番,最后看着马说:“一条腿一先令。”说完就扭过头,又叼起烟斗,继续遥望广阔的世界,好像要把它看得害羞脸红似的。

“一条腿一先令?”蟾蜍惊呼,“麻烦稍等一会儿,我得算算总共是多少。”

他爬下马背,任马去啃草,自己挨着吉卜赛人坐下来,掰着手指算了一阵,最后说:“一条腿一先令?唉,总共正好是四先令,就这么多。唉,不行,我这匹漂亮的小马,四先令我绝不考虑。”

吉卜赛人说:“那么,我再出个价。五先令,比这牲口的价值还多三先令六便士。顶多这个数。”

蟾蜍坐在地上,沉思良久。他饿着肚子,身无分文,并且离家还有好一段路——他也不知道还有多远,况且说不定敌人正在追他。面对这样的困境,五先令似乎的确是一大笔数目了。可另一方面,一匹马才卖这个价,似乎很不划算。可话又说回来,马是他白白得来的,所以无论卖多少钱都是净赚。他思来想去,打定主意。“这样吧,吉卜赛人!我再出个价,不能商量。你给我六先令六便士,要付现;此外,附带条件是,你要请我吃早饭,供我吃个够,当然是一顿,就要你那只铁锅里源源不断冒着香气、叫人垂涎(xián)欲滴的东西。作为交换条件,我就把这匹血气方刚的小马让给你,他身上漂亮的鞍(ān)具挽具一并免费赠送。你要是还觉得不满意,那就直说,我抬腿就走。我知道附近还有个人,觊觎(jìyú)我这匹马好多年了。”

吉卜赛人嘟嘟囔囔,说要是再做几桩类似的生意,他就要家破人亡了。末了,他还是从裤兜深处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数了六先令六便士,交到蟾蜍爪子里。接着,他钻进大篷车,不一会儿就拿来一只铁做的大盘子、一副刀叉和勺子。他把铁锅一斜,就看到一道绚丽、滚烫、浓郁的肉汤倒在了盘子里。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肉汤啊,里面有鹌鹑(ānchún)、野鸡、家鸡、野兔、家兔、雌孔雀、珍珠鸡,还有一两样别的东西。蟾蜍抱着盘子,激动得要哭出来,他往肚子里塞呀塞,三番五次地要再添;吉卜赛人倒是没有一句怨言。蟾蜍心想,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早餐呢。

等蟾蜍填饱了肚子,里面多一滴肉汤也装不下的时候,他站起身,跟吉卜赛人道了声再见,又依依不舍地告别马儿。吉卜赛人对这片河岸很熟悉,给他指了方向,他于是再次出发,精神无比振奋。说起来,他和一个小时前的样子相比,根本是判若两蟾。阳光灿烂,湿衣服差不多干透了,他衣兜里又有了钱,离家和朋友越来越近,越来越安全;最重要、最美妙的是,他饱餐一顿,这顿热乎乎、营养丰富的早饭让他感到高大强壮、无所顾忌、自信满满。

他快活地迈着步子,想着这番历险,几次险象环生,每次似乎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总能转危为安。这么一来,骄傲自大的情绪开始膨胀起来。他仰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哈哈!我真是个聪明的蟾蜍!说起足智多谋,天底下任何动物都要甘拜下风!仇人把我扔进监狱,四周布满了哨兵,还派了狱卒日夜监视,可凭借我的本领加上魄力,我轻松地越过重重守卫。他们出动火车来追我,又是警察又是手枪的,我打个响指,哈哈大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命中不幸,被一个身材臃(yōnɡ)肿、心思恶毒的妇人扔到水里,那又如何?我游到岸上,抢了她的马,绝尘而去,回头把马卖掉,换了满满一口袋钱和一顿丰盛的早饭!哈哈!我是蟾蜍,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百战百胜的蟾蜍!”他简直狂上了天,一边走,一边还编了一首曲子夸耀自己,并且引吭高歌,虽然也只有他一个听众。这大概是有史以来动物写的最不知天高地厚的歌儿了。

英雄豪杰美名扬,

名垂青史永流芳。

试问古今谁第一,

当之无愧是蟾蜍!

牛津先生学问好,

博古通今领**。

试问才学谁第一,

足智多谋蟾蜍君!

方舟众生乱叫嚷,

涕泪涟涟心慌张。

忽来一声陆地现,

鼓舞士气蟾蜍君!

千乘万骑行军忙,

欢呼雷动喜欲狂。

不为主帅不为王,

天下归心蟾蜍君。

王后凭窗走针线,

惊呼一声花容变。

风流潇洒是何人?

侍女齐应蟾蜍君!

类似的歌词还有不少,但实在厚颜无耻,叫人不好意思写下来,上面只是几段相对谦虚的。

他边走边唱,边唱边走,越来越狂妄自大。不过没多久,老天就给他的傲慢来了个下马威。

他沿着乡间小路走出好几英里,终于看到了大路。他站在路边,望着延伸到远处的白色路面,这时看见远远地有一粒灰尘逐渐逼近,很快变成一个黑点,又变成一块黑斑,最后现出熟悉的形状,同时发出两声警告;对他来说,这动静再熟悉不过了。蟾蜍又惊又喜。

“这才像样嘛!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我思念了那么久的广阔世界!轮子上的兄弟们,我就在这儿冲他们招手,再编个谎话,我靠这个本领,一路无往不利!他们自然会捎我一程,接着再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定运气来了,我最后还能开着汽车回蟾宫去!叫老獾无言以对!”

蟾蜍信心十足地走到路边,伸手拦车;汽车稳稳当当地开过来,在小径前放慢了速度。蟾蜍突然脸色煞白,心凉了半截,膝盖颤抖发软,觉得肚子疼得厉害,一弯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这个不幸的动物啊,也不怪他吓得半死,因为驶过来的这辆车正是他从红狮旅店的院子里偷走的那辆!他所有的麻烦,就是从那个倒霉的日子开始的!车上的那伙人,也正好是他在咖啡室里吃午饭时看到的那几个!

他倒在路边,浑身瘫软,痛苦不已,绝望地喃喃自语:“躲不了了!全完了!又要拴上铁链,被警察押走!又要蹲监狱!又要啃干面包就白水!唉,我真是个傻瓜!我干吗要趾高气扬地到处乱走,唱着歌儿自吹自擂(léi),光天化日地就在大路上拦汽车?我怎么不躲起来,等到夜深人静,再偷偷摸摸地顺小路溜回家!唉,苦命的蟾蜍啊!唉,时运不济的动物啊!”

那辆可怕的汽车慢慢地驶过来,蟾蜍听见车子在他面前停下了。两个绅士下了车,走到路边那个浑身哆嗦、狼狈不堪的身影前。其中一个说:“天哪!真可怜!这不幸的妇人——看样子是个洗衣妇,在路边晕倒了!大概是给晒昏的,太可怜了,也说不定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咱们把她扶到车上,送到附近的村子,她在那儿准有朋友的。”

两个人小心地把蟾蜍抬到车上,让他倚着软蓬蓬的靠垫,接着就上路了。

蟾蜍听见他们一副和善同情的语气,就知道自己没被认出来,胆子又大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先睁开一只眼睛,接着睁开另一只。

“看!”其中一个绅士发现了,“她已经好些了。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夫人,你觉得怎么样了?”

蟾蜍有气无力地回答说:“先生,谢谢你关怀,我觉得好多啦!”

“那就好。先好好躺一会儿,最要紧的是别强撑着说话。”

蟾蜍说:“是,我只是在想,要是让我坐在前面,坐在司机旁边,能多呼吸点儿新鲜空气,那我一会儿就好起来了。”

那位绅士夸赞说:“这位妇人真有头脑!就按你说的。”他们把蟾蜍小心地扶到司机旁边的位子上,又继续上路了。

蟾蜍这时又故态萌发,他直起身子,四下张望,竭力压抑着战栗和渴望。从前的冲动死灰复燃,让他不能自已。

他自言自语:“这是命啊!何必反抗?何必挣扎?”这样一想,他就扭头望着旁边的司机。

“好心的先生,我想求你让我也试着开一会儿。我一直认真看你开车,觉得挺容易,又有意思,我很想能跟朋友们炫耀一番,说我也开过汽车哩!”

司机听了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响亮,后排的绅士忍不住问是怎么回事。叫蟾蜍欣喜的是,绅士听了以后说:“夫人,真是好样的!我欣赏你这种精神。就让她试试吧,好好照看着。不会出什么事儿的。”

司机给他腾出座位,蟾蜍急忙爬了上去,双手握着方向盘,装出虚心的样子听司机教他,接着发动了汽车。他一开始开得又慢又小心,因为他打定主意,得谨慎再谨慎。

后排的几个绅士跟着鼓掌叫好。蟾蜍听见他们说:“她开得真不错!想不到一个洗衣妇也能把汽车开得这么好,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蟾蜍稍稍开快了一点,接着又继续加速,不断加速。

他听见后面的绅士大声提醒:“小心啊,洗衣妇!”他很不耐烦,开始不管不顾起来。

司机想伸手阻止,但蟾蜍胳膊肘一伸,把对方按在座位上,开始全速飞驰。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引擎(qínɡ)嗡嗡轰鸣,汽车在身子底下微微颠簸,他如痴如醉,肆无忌惮地喊:“什么洗衣妇!哈哈!我乃蟾蜍,汽车大盗、逃狱高手,总有法子脱身的蟾蜍!坐稳了,叫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开车,因为我就是大名鼎鼎、技艺高超、天不怕地不怕的蟾蜍!”

后座上的人齐声惊呼,全都朝他扑过去。他们大喊:“抓住他!抓住蟾蜍!偷咱们汽车的可恶动物!把他绑起来,铐上铁链,拖到附近的警局!打倒无所顾忌、无恶不作的蟾蜍!”

可叹啊!他们早该想到应该谨慎些,玩儿这种恶作剧之前,应该先想办法把车停下来。蟾蜍把方向盘打了半圈儿,汽车冲过路边低矮的树篱,颠得老高,又猛地一晃,几个轮子直打转,饮马池里顿时泥水飞溅。

蟾蜍发现自己腾空而起,像燕子似的,不住地往上升,同时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他很享受飞翔的感觉,正琢磨自己会不会这么飞下去,直到长出翅膀,变成一只蟾鸟儿,结果扑通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落在了柔软茂密的草地上。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汽车陷在水塘里,就快全淹没了;那几个绅士和司机在水里无助地扑腾,长外衣碍手碍脚的。

蟾蜍一跃而起,拼命地跑啊跑,爬树篱、跳水沟、穿田野,最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了,只好慢慢地走。渐渐地,他喘匀了气,冷静地回想刚才的经历,忍不住咯咯轻笑,继而放声大笑,笑得走不动路,只好倚着篱笆坐下来。他欣喜若狂,大喊大叫:“哈哈!还是我蟾蜍!一如既往地绝处逢生!是谁骗他们让他搭车?谁说要呼吸新鲜空气,坐到了前排?谁说动他们让他试着开车?谁让他们都掉进了饮马塘?谁逃了出来,毫发无损、高高兴兴地腾空而起,活该让那群狭隘、记仇又胆小的观光客陷在污泥里?嘿,当然是蟾蜍!聪明的蟾蜍,伟大的蟾蜍,好样的蟾蜍!”

他忍不住扯着嗓子,放声高唱:

小汽车,呜呜呜,

风驰电掣过大路。

谁让汽车落水塘?

别出心裁蟾蜍君!

啊,瞧我多聪明!多聪明,多聪明,多么聪——

身后响起轻轻的动静,蟾蜍转身一看,啊,可怕!啊,糟糕!啊,没救了!

约莫隔着两片田野,一个脚蹬长皮靴的司机和两个膀大腰圆的乡下警察正拼尽全力朝他跑过来!

可怜的蟾蜍连忙跳起来,没命地跑,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感叹:“天哪!我真是个蠢驴!狂妄自大、粗心大意的蠢驴!又自鸣得意了!又大喊大叫、唱个没完了!又往那儿一坐、自吹自擂了!天哪天哪天哪!”

他回头张望,发现追兵越来越近,不禁心里一沉。他拼了命地跑啊跑,又老是忍不住要回头,看见他们正稳稳地逼近。他拼了全力,可他是个胖墩墩的动物,腿又短,眼看就要被追上了。他听见对方就在身后不远处,于是不管不顾地跑,没头苍蝇似的跑;他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敌人胜利在望,结果一脚踩空,伸手一抓,什么也没抓住,接着哗啦一声,一头栽进水里;水又深又急,力道极猛,他根本无力挣扎。他吓得魂飞魄散,知道自己径直掉进了河里!

他浮出水面,伸手去抓岸边的芦苇和灯芯草,可是水流太猛,还没抓牢就又被冲走了。可怜的蟾蜍喘着粗气感叹:“天哪!我再也不敢偷汽车了!再也不敢唱歌自吹自擂了!”——他被水流吞没了,又扑腾着浮上水面,咳个不停。忽然,他瞧见不远处的岸边有一个大黑窟窿,比头顶高一点,就瞅准机会,等河水把冲他过去,就一把抓住窟窿边,死死不放,又好不容易把身子从河里缓缓地拖出来。他两肘支在洞口边,喘着粗气,歇了好一会儿,实在是筋疲力尽。

他瞪着黑黢(qū)黢的洞口长吁短叹,突然看见洞穴深处有个明亮的光点儿闪闪烁烁,朝他这边过来了。光点儿挪近了,周围渐渐添了一张脸,一张熟悉的面孔!

棕色的,小小的,两撇胡须。

严肃的,圆圆的,小巧的耳朵,顺滑的皮毛。

是河鼠!

词汇积累

觊觎:渴望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臃肿:身体过于肥胖或衣服穿得太多,动作不灵活。

绝处逢生:形容在最危险的时候得到生路。

轻描淡写:说话或行文时有意把某个问题轻轻带过。

装腔作势:故意做作,装出某种情态

趾高气扬:形容骄傲自满,傲视别人。

自吹自擂:比喻自我吹嘘。

垂涎欲滴:意思是馋得连口水都要滴下来了,形容非常想吃东西的样子,也比喻看到好的东西,十分羡慕,极想得到(含贬义)。

佳句赏析

“他又冷又饿,但信心百倍、满怀希望,经过一晚上的养精蓄锐,沐浴着坦率热情的阳光,昨天的提心吊胆已经烟消云散。”

(通过蟾蜍的一系列心理变化细致地刻画出了他的性格——蟾蜍乐观且忘性大,极容易被其他事物影响情绪,即使身处困境,也不会一直沉溺于颓丧的情绪中。但这种性格也是造成他一系列悲剧的根源。)

“能做的他都做了,可那些家伙就是不高兴、不配合。好话也说了,拍呀掐呀也试过了,衣服却始终在洗衣盆里笑嘻嘻地看着他,不为所动,甘愿在原罪里堕落。”

(运用拟人手法,生动地表现出蟾蜍洗衣服时的窘状。)

[1]驾车时扼住马颈子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