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鼠总是心神不定,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表面看来,夏日的盛会仍然如火如荼(tú),虽然庄稼地已经从碧绿变成金黄,花椒树日渐红艳,林子也染上了点点赤褐,不过日光、炎热、色彩的风采都丝毫不减,见不到一年过去、天意转凉的兆头。只不过,果园和树篱间只剩下那么几个仍不知疲倦的演唱者,原先时刻不停的合唱已经缩减成偶尔一曲晚祷;知更鸟又开始耀武扬威。空气里弥漫着改变和离别的意味。布谷鸟是不用说了,早早就收起了歌喉;可许多其他长羽毛的朋友也销声匿(nì)迹,似乎队伍一天比一天缩小;几个月来,他们已经成了熟悉的风景,成了小圈子的一部分。河鼠一向对鸟儿的动向观察入微,他发觉鸟雀南下的心思逐日显露,晚上躺在**,依稀也能分辨出急不可待的翅翼在头顶的黑暗中拍打颤抖,响应不容抗拒的呼唤。

大自然这间旅馆也不例外,分成淡旺两季。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收拾行李、付账、退房,每吃一顿饭,公共餐桌旁的椅子就要少几把。一间间客房上了锁,地毯卷起来收好,伙计打发走了。那些要留宿到来年重新开业的客人,听他们热烈地讨论计划、路线、新家,看身边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不免多少受到这种搬迁和告别的影响,不由得烦躁不安、心情沮丧,爱发脾气。为什么要渴望变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样,老老实实地留下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你还没见过这间旅馆淡季的样子,也不知道我们大伙留下来守到一年终了多么其乐无穷。对方总是回答说,你说得不错,我们心里也很羡慕呢,不过来年再说吧,眼下我们已经约好了——公共汽车到门口了,我们得走了!他们点头微笑着作别;我们思念他们,又心生不满。河鼠是个知足的动物,他离不开这片大地,不管谁离开,他反正不走。可是,他还是察觉到改变的气息,骨子里多少受了感染。

身边的朋友走的走散的散,河鼠很难定下心来做什么事。他沿着水边漫步,看见溪边的芦苇长得又高又密,溪流懒洋洋的,水也浅了。他信步朝田野走去,穿过一两片看上去已然灰扑扑、干巴巴的草场,钻进了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麦浪翻滚,簌簌作响,总是充满悄然的变化和绵绵的低语。河鼠很喜欢在茁壮的麦秆林里徜徉,麦子在他头上撑起他们独有的金色天空,永远在舞动、摇曳、柔声细语。有时候起风了,麦子歪倒在一边,接着一甩头,活泼地一笑,又站直了。他在这儿也有不少小个子的朋友,他们自成一家,过得充实忙碌,不过总有工夫同客人闲话家常,交流新鲜事。可这一天,田鼠和巢(cháo)鼠对他虽然客客气气,但总像揣着心事。不少小鼠忙着挖土打洞,还有的三五成群,核查小公寓的计划和图纸,据说这片公寓十分可心,布置紧凑,地段还靠近仓库。有些小鼠正在搬运落满灰尘的箱子和行李箱,有的已经在热火朝天地打包行李。到处都是成堆成捆的小麦、燕麦、大麦、山毛榉(jǔ)果还有各种坚果,随时准备运走。

他们一看见河鼠就招呼:“是鼠兄啊!快过来帮把手,别站在那儿无所事事的!”

河鼠不高兴地说:“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吧?你们明知道这会儿还不到考虑过冬的时候,还早着呢!”

一只田鼠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啊,对,我们知道,只不过早做打算总不是坏事嘛。得趁早把家具呀、包裹呀、粮食呀运走,那些可怕的机器很快就要到田野里来咔嗒咔嗒了。况且你也知道,这年头好公寓特别抢手,要是晚了一步,就只能捡人家挑剩下的,得大装大修一番才能住。当然啦,现在是早了点,我们也知道,不过也只是开个头而已。”

“嘿,别管什么开头了。天儿这么好,咱们去划船吧,要么沿着树篱散散步,要么去林子里野餐什么的。”

“这个,今天不方便,多谢了。”田鼠连忙推辞,“改天吧——等我们什么时候有工夫——”

河鼠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要走,结果被一只帽盒绊倒了,还忘形地骂了一句。

一只田鼠冷冰冰地说:“要是大家都小心点儿,留神看路,也不至于伤着自己——还失了身份。当心旅行袋!河鼠,你还是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再过一两个小时,我们大概就有空闲招待你了。”

河鼠没好气地说:“圣诞节之前,你们都不会有所谓‘空闲’,我看出来了。”他小心地绕开地上的障碍,离开了麦田。

他有点没趣儿地回到河边。他这条忠实稳重的老河从来不会收拾行李,辞别而去,也不会换个地方过冬。

他瞥见河边的杞柳间栖着一只燕子,不一会儿又飞来一只,紧接着又飞来第三只。三只燕子在树上跳来跳去,压低声音,聊得很是热闹。

河鼠踱过去说:“怎么,这就要走了?急什么呀?真是荒唐。”

第一只燕子说:“啊,我们暂时还不走,你是说这个吧。我们只是在讨论计划,安排一下。先商量好,你知道的——今年飞哪条路、在哪儿休息呀之类的。一半的乐趣就在这儿嘛!”

“乐趣?这我就不懂了。你们是不得已才离开这个美丽的家,离开挂念你们的朋友,离开你们才住了不久的小窝,那既然时候到了,我不怀疑你们会鼓起勇气,克服重重的麻烦和不便,适应新变化新环境,安慰自己说也没有那么不开心。可是你们还乐意提前讨论,甚至琢磨——”

第二只燕子说:“不是的,你不懂,不过这也很自然。第一,我们感觉心痒痒的,是一种甜蜜的躁动;第二,回忆就像信鸽似的,一件件地飞回来,夜里在梦中飞舞,白天伴着我们盘旋翱翔(áoxiánɡ)。那些早已忘却的气味、声音还有名字渐渐地苏醒,召唤我们。我们急不可待地相互打听,好确认这些都是真的。”

河鼠惆怅地说:“今年在这儿过冬,好不好?我们一定尽心竭力,让你们像在自己家一样舒服。我们这儿可热闹了,你们跑得那么远,压根儿不知道。”

第三只燕子回答说:“有一年,我确实打算在这儿‘过冬’来着。我舍不得离开,所以该动身的时候,我就留了下来,让他们不必等我。开始那几个星期倒也还好,可之后呢,唉,黑夜是那么漫长!白天又冷飕飕阴沉沉的!每天都阴冷潮湿,一亩(mǔ)地也找不到一只虫子!没办法,我泄气了,一个冷风呼啸的夜里,我展开翅膀,借着猛烈的东风朝内陆飞去。我顶着大雪,拼了命才飞跃山隘。我冲向脚下水平如镜的碧蓝湖面,又一次感到和煦(xù)的阳光洒在后背上,又一次品尝到肥美的虫子,那幸福的感觉、那美妙的滋味,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从前就像一场噩梦,未来则每天都是愉快的假日。一周又一周,我一路向南,不紧不慢,随心所欲地逗留徘徊,但不敢不听从召唤!我已经受过教训,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啊,是了,南国的召唤,南国!”其余那两只燕子像在梦中呓(yì)语,“那些歌声那些色彩,万物都熠(yì)熠生辉!啊,你记不记得——”他们兴奋地沉浸在回忆中,被晾在一边的河鼠却听得津津有味,一阵热血沸腾。他明白,那沉睡已久的和弦终于意想不到地拨动了。单单是听这几只即将南下的鸟儿闲聊,听他们平淡无奇的描述,就足以唤醒这种新的狂热,让他激动不已。要是他身临其境呢?感受南国骄阳热烈的触摸,嗅到那醉人的香气。他闭上眼睛,一时忘情地梦想着。等他再睁开眼睛,只觉得大河冰冷刺骨,碧绿的田野也显得暗淡无光。接着,他忠实的内心似乎在谴(qiǎn)责他的软弱和背叛。

他眼红地质问燕子:“那你们还回来干什么?这个枯燥无味的小破地方,还有什么吸引你们的?”

第一只燕子反问说:“等春天来了,你以为我们听不到这里的召唤吗?青葱的草地,湿润的果园,虫子繁盛的暖洋洋的水塘,吃草的牛羊,翻晒的干草,还有围绕在宽屋檐(yán)周围的农舍,都在呼唤我们啊!”

第二只燕子说:“你以为,只有你一个急不可待地想听见布谷鸟的歌声吗?”

第三只燕子说:“等春天来了,我们又会思念故土,思念英格兰河面上随风摇曳的静谧的睡莲。可是今天,那种召唤显得苍白、微弱又遥远。眼下,我们的血液正随着另一种音乐起舞。”

他们又叽叽喳喳地聊起来,如痴如醉地说起紫色的大海,焦黄的沙滩,还有爬满蜥蜴的墙壁。

河鼠心神不定地走开了。他爬上河北岸的缓坡,躺在地上朝远处眺(tiào)望。一望无际的丘陵挡住了向南的视线,这就是他的地平线,他的月亮山脉。远处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从不惦记着去看,也不惦记着去知道。可今天,一种新的躁动搅动了他的心,那低矮延绵的丘陵上空,清澈的天空似乎跳跃着希望。今天,看不见的代表了一切,不知道的才是生活中唯一真实的存在。山这边一片空白,山那边则热闹非凡、五光十色,他凭着心眼看得清清楚楚。碧绿的海水,澎湃的浪涛,高高的浪尖儿!阳光普照的海岸,橄榄树的掩映下,白房子闪闪发光!寂静的港口,密密麻麻地停泊着无畏的船只,要驶向盛产美酒和香料的紫色小岛,慵懒的海上低低隆起的小岛!

他爬起来,顺着下坡往河边走,走着走着又变了主意,拐上了尘土飞扬的小径。他躺在树篱下浓密的杂草丛间,出神地想着宽阔平坦的大路,想着大路连接的美妙世界,想着路上所有的过客,他们所寻觅的宝藏和冒险,或是不期而遇的经历——在那边,远方,远方!

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接着看到一个略显吃力的身影。他认出那是一只老鼠,一只风尘仆仆的老鼠。过路的老鼠走近了,冲他礼貌地致意,有点异国做派,接着犹豫片刻,随即露出友善的微笑,走下小路,来到凉爽的草地上,在河鼠身边坐下了。他看起来很疲惫。河鼠没有开口打扰对方,因为他大约明白对方的心思;他也明白,动物们有时候只想要静静的陪伴,让乏力的身体得到休息,精神得到放松。

这个赶路的老鼠身材瘦削,相貌精明,肩膀微微耸着,爪子又细又长,眼角布满了皱纹,两只小巧的耳朵轮廓分明,戴着小小的金耳环。他的蓝色针织套衫褪了色,蓝色的及膝短裤打满补丁,并且污渍斑斑。他的行李很少,都包在一方蓝色的棉手帕里。

陌生老鼠歇够了,先叹了口气,又嗅了嗅空气,最后环视四周。

他开口说:“微风里飘着一股暖暖的香气,是苜蓿。身后啃草的是奶牛,吃草的间隙还轻轻地喷鼻吸。很远的地方正传来收割机的动静;林地前,有一间农舍正升起一道青色的炊烟。附近有一条河,因为我听到了黑水鸡的叫声;从你的身材看,你是河上的水手。万物似乎在酣睡,其实在一刻不停地忙碌。朋友,你这样的生活很不错,毫无疑问,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但过这样的日子,得足够强壮才行!”

河鼠梦呓般地说:“是啊,这才是生活,是唯一的生活。”他的语气少了往日那种热忱(chén)。

陌生老鼠谨慎地说:“我倒没有这样说。不过毫无疑问,它是最好的。我尝试过,所以我清楚。正因为我尝试过——整整六个月,所以知道那是最好的。可现在呢,我两脚酸疼,饿着肚子,远离那种生活,一路向南,追随古老的呼唤,回归旧生活。那才是属于我的生活,对我总不肯放手。”

河鼠心里想:“这么说,这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喽?”他问:“那你是打哪儿来?”他不敢问对方要到哪儿去,因为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过路的老鼠简单地说:“一座不错的小农场。在那边。”他点头示意北边,“但那不重要。我什么都有了,凡是应得的我都得到了,甚至更多,可我却跑到这儿来了!不过我很高兴自己跑到这儿来,高兴啊!我走了那么远的路,那么多时辰,越来越接近我心里向往的地方!”

他凝视着地平线,双眼亮晶晶的,似乎在聆听耕地所没有的声音,虽然这儿的牧草和农田也正欢快地歌唱。

河鼠说:“你不是我们这儿的居民,也算不上田鼠,看样子也不是本国同胞。”

陌生老鼠答道:“不错,我是航海的老鼠,最初启程的港口在君士坦丁堡,不过说起来那儿也不是我的故乡。朋友,你听说过君士坦丁堡吧?那是座美丽的城市,一座光辉灿烂的古城。你应该也听说过挪威国王西格德[1],他率领六十条舰船漂洋过海,来到君士坦丁堡,和一众随扈[2](hù)骑马进城。街上为他们撑起了紫色和金色的华盖,皇帝和皇后还摆驾到他的船上同他宴饮。西格德回国的时候,许多手下留了下来,当上了皇帝的护卫,我的祖先就是这样一个挪威人,他和西格德赠给皇帝的几艘船一样,留在了那里。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海员,这也不足为奇了。至于我,无论是我出生的城市,还是那儿和伦敦河之间任何一座美丽的港口,都可以算作我的故乡。我对每个港口都一清二楚,这些港口也认得我。把我放到任何一处码头、任何一片海滩,我都等于到家了。”

河鼠越听越感兴趣。他说:“那你一定经常远航喽。长年累月看不见陆地,口粮快吃完了,淡水也要省着喝,和气势磅礴(pánɡbó)的海洋惺(xīnɡ)惺相惜,是这样吗?”

海鼠坦白地说:“根本不是这样。你说的这种生活不适合我。我是做沿海贸易的,看不见陆地的时候极少。出海和在岸上的快乐时光同样地吸引我。啊,南国的海港啊!咸咸的海风、夜晚的锚(máo)灯,那么繁华!”

河鼠说:“嗯,也许你选的这条路更好。”他心里仍有些怀疑,“要是你愿意,那就跟我讲讲你的海岸吧。对于一只胸怀大志的动物,海岸能赐给他什么样的收获,哪些精彩的回忆,让他在炉火边回想起来足以告慰晚年。老实说,我今天觉得自己的生活很狭隘(xiáài)、很局限似的。”

海鼠于是说开了:“把我带到这个国度的上一次航行,就是一个不错的例子,也可以说,是我这多姿多彩的一生的缩影。我出发的时候,对内陆农场抱着厚望。这次出海照例是因为家里起了矛盾。家事警报球高高挂起,我于是搭上一条从君士坦丁堡出发的小商船,去往希腊群岛和黎凡特。古老的海洋中,每一道浪都诉说着不朽的记忆。那是怎样的日子啊!白天金光灿烂,夜晚暖风醉人。总是在港口进进出出,到处都能碰见老朋友,炎炎正午,就睡在阴凉的寺庙或是废弃的蓄水池边;等夕阳西下,天鹅绒般的夜幕上镶嵌着大颗大颗的星斗,我们就狂歌痛饮。我们调整航向,在亚德里亚海靠岸,那片海岸流动着琥珀[3](hǔpò)、蔷薇和碧蓝色。我们停泊在陆地环绕的宽阔海港,在一座座高贵的古城里漫步,直到一天早上,太阳在身后庄严地升起,我们沿着一条金光大道来到威尼斯。啊,风光旖旎(yǐ’nǐ)的威尼斯,老鼠可以自由自在地徜徉、享受!等走累了,就坐在夜幕笼罩的大运河边,和朋友们饱餐一顿,聆听美妙的音乐,欣赏繁星密布的夜空,看摇晃的贡多拉擦得铮(zhènɡ)亮的船头映着灯火,闪闪烁烁。贡多拉挨挨挤挤,你可以踩着它们从这边走到对岸!还有美味——你爱吃鲜贝吗?算了算了,这会儿不提这些。”

海鼠很久不说话,河鼠也沉默不语,后者听入了迷,正在梦之运河上漂漂浮浮,依稀听见水气弥漫、海浪拍打的海堤之间响起了悠扬的歌声。

海鼠又开腔了:“我们终于再次向南出发,沿着意大利海岸线航行,最后来到巴勒莫[4]。我在那儿逗留了很久,在岸上过着快活的日子。我从不在一条船上待太久,不然容易变得狭隘偏激。况且我在西西里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那儿的人我全都认识,我也习惯他们的生活方式。我在岛上愉快地住了几个星期,和朋友们在乡间小聚。等我又开始心神不宁,就搭了一条往撒丁岛和科西嘉岛去的商船。再次感受到清新的海风和海浪的飞沫扑面而来,我快乐极了。”

河鼠问:“可是老拘在——你们是叫货舱吧,不觉得又闷又热吗?”

老海员注视着他,似乎挤了挤眼睛,简单地回答:“我是老手了,船长室对我就够好了。”

河鼠喃喃地说:“听上去日子很苦。”他陷入了沉思。

海员庄重地说:“船员的确如此。”他似乎又微微一挤眼睛。

他接着说:“我在科西嘉搭上一条往大陆运酒的船,当晚就到了阿拉西奥。船驶进避风港,我们把酒桶吊起来,卸到船外,用一条长绳拴在一起。船员跳上小船,一边往岸边划,一边唱着歌儿,起起伏伏的酒桶拖在后面,像一队海豚。马早就雇好了,在沙滩上等着。马拉着酒桶,在小镇陡峭的街上飞奔,一路咣啷啷地响。我们等最后一桶运到了才离开,找地方吃饭、休息,和朋友们小酌,一直聊到深夜。第二天,我在一片茂密的橄榄林安顿下来,歇上一阵子。这时候我住够了海岛,又不担心找不到港口和船只,于是就在农户家里安顿下来,每天优哉游哉,躺在地上看他们劳作,或者跑到高高的山坡上,摊开四肢躺下,脚下就是碧波**漾的地中海。就这样,我有时候靠徒步,有时候靠海路,一步步到了马赛,和从前那些同船的伙伴重聚,参观远洋巨轮,享用美味佳肴。说起鲜贝,唉,有时候我会梦到马赛的鲜贝,能把自己哭醒呢!”

河鼠客气地说:“对了,你刚才就说饿着肚子,我应该早点儿想到的。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一起用午饭吗?我家就在附近,不过已经过了中午,有什么东西都欢迎你尽情品尝。”

海鼠说:“你真好心,像兄弟一样亲切。我刚才坐下来的时候确实很饿,后来不经意提到鲜贝,更是饿得胃疼。只是能不能麻烦你把东西拿到外面吃呢?我不习惯待在屋檐下,除非万不得已。咱们吃着饭,我还可以继续讲我的旅行和愉快的生活——反正在我看来很愉快,我看你听得津津有味,想来你也很向往。可要是待在屋子里,不出片刻,我十之八九要睡着的。”

河鼠说:“这个建议好极了。”说着就急忙奔回家,拿出午餐篮子,挑了几样家常食物。他想着陌生人的出身和口味,特意拿了一截法国长面包、一根蒜香扑鼻的香肠、一块躺在那儿大喊大叫的芝士,外加一只沾满了稻草的长颈酒瓶,瓶子里封存着遥远的南方山坡上灿烂的阳光。他提着沉甸甸的篮子飞奔出门,听老水手对他的品位和判断力连连夸赞,高兴得涨红了脸。他们一起打开篮子,把吃的东西放在路边的草地上。

海鼠稍微平息了饥火,就继续讲起最后这段旅行,带着这个单纯的听众游历西班牙各港口,领略过里斯本、奥波多和波尔多的风光,又把他介绍给康沃尔和德文郡秀美的海港,经由英吉利海峡,顶着逆风暴雨,饱尝恶劣天气,终于在终点的码头上了岸。在这里,他捕捉到春回大地的神奇气息和预兆,于是备受鼓舞,在陆地上开始了漫长的游**,迫不及待地尝试新的生活,要找一片宁静的农庄,远离海上的喧嚣劳碌。

河鼠像着了魔似的,兴奋得微微颤抖,追随着这个冒险家,驶过风雨交加的海湾,经过人群熙攘的锚地,乘风破浪地穿过沙洲,沿着蜿蜒的河面逆流而上,拐一个急弯,看见隐藏在河边的繁忙小镇。等海鼠讲起枯燥的农田,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和对方分道扬镳(biāo),因为他丝毫不感兴趣。

他们吃过午饭,海员酒足饭饱,精神焕发,音色更加饱满,双目炯炯有神,仿佛映着遥远的灯塔之光。海鼠斟了一杯殷红晶莹的南国陈酿,向河鼠侧过身子,凝视着对方,让他全身心投入地聆听这段航海历险。那双眼睛里跳跃着北海变幻莫测、白沫翻飞的灰绿;酒杯闪着滚热的红宝石光芒,仿佛南国的心脏,正在为那敢于应和节拍的勇士而跳动。忽明忽暗的灰,始终如一的红,这两种光让河鼠为之着迷,心驰神往,不能自已。光亮照不到的寂静世界渐渐远去,消失不见了。海员滔滔不绝,诉说着引人入胜的一幕幕——仅仅是诉说吗?还是间或变成了歌声?海员们拉起湿淋淋的船锚时呼喊的号子;风帆在猎猎东北风中的吟唱;被夕阳染成杏黄色的天空下,渔民收网时哼唱的歌谣;贡多拉和轻帆船上吉他和曼陀铃的和弦……还有海风的呼啸,先是哀怨,继而化成怒吼,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咆哮,最后渐渐低下去,只从鼓起的风帆背面发出涓(juān)涓流淌的乐声。这些声音,着了魔的河鼠似乎都听到了,他还听到海鸥和海鸠(jiū)饥饿的哀鸣,碎波轻柔的轰鸣,碎石滩不满的抱怨。接着,歌声又转成诉说,河鼠一颗心怦怦狂跳,追随着这段历险,经过十几个海港,迎战、逃亡、重振士气、并肩作战、奋不顾身,在小岛上寻觅宝藏,在水波不兴的澙(xì)湖[5]边垂钓,一整天躺在温暖的白沙上打盹儿。他还听说了深海捕鱼,一英尺长的大网兜起银光闪闪的庞然大物;还有突如其来的危险,乌云密布的夜里,巨浪轰然而至,浓雾之中,突然现出巨轮高耸的船头。最后久别归来,绕过陆岬(jiǎ),顿时一片灯火通明,码头上人影攒(cuán)动,欢呼阵阵;缆索一抛,沿着陡峭狭窄的街面,走向透过红窗帘洒出来的醉人灯光。

最后,在他的白日梦里,他依稀看见这个冒险家站起身,依然在诉说,依然用那双海灰色的眼睛凝视他。

海鼠轻声说:“现在,我又要上路了,往西南方向走,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走上几天,走到我再熟悉不过的灰色的海滨小镇。它依偎(wēi)着海港陡峭的斜坡,透过幽暗的门廊,能看到脚下的一段段石阶,顶上垂着一簇簇粉红的缬(xié)草,尽头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碧蓝。古老的海堤旁,船环和墩柱上拴着五颜六色的小舟,和我童年时爬进爬出的一样。鲑(ɡuī)鱼随着大潮跃出水面,成群的鲭(qīnɡ)鱼飞快地游过码头和浅滩;窗边,一艘艘巨轮日夜穿梭,有的下锚停泊,有的驶向大海。在那里,迟早会遇到来自所有航海国度的船舶;在那里,注定的时刻,我看中的那条船就会下锚。我不必着急,我会耐心等待,直到那条船整装待发,驶进中流,满载着货物,船首斜桅(wéi)指向港口。我溜到船上,兴许靠坐小船,兴许靠攀缆索。某天早上,等我醒来的时候,就会听见水手的歌声和脚步声,听见绞盘的咯吱声,还有收锚链那欢快的哗啦声。我们张开船首三角帆和前桅帆,船慢慢转向,港口边的白房子缓缓退去,终于启航了!船直奔陆岬,披着一面面风帆;等驶出陆岬,就能听见碧波万顷的大海澎湃的声响,船乘风破浪,朝向南方!

“小兄弟,你也会跟来,因为时光一去不复返,南方还在等着你。来冒险吧,听从召唤,一旦错过了,就无可挽回!你只要把门一关,轻快地迈出第一步,就等于告别旧生活,踏进新生活!等有一天,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你还可以一溜小跑着回家来,等你饮尽了杯中物,等好戏散了场,你又可以坐在静谧的河畔,细数一段段美好的回忆。你要追上我很容易,因为你朝气蓬勃,我已经上了岁数,脚步缓慢。我会徘徊,回头张望,我一定会看到你远远地追过来,满怀期待,步履轻快,脸上焕发着南国的风采!”

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失了,仿佛虫儿的小喇叭迅速隐没。河鼠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只看到白色的路面上一个远去的小黑点。

他呆呆地站起来,装好午餐篮子,仔仔细细、不疾不徐。他呆呆地回了家,收拾了几样必需品、几件他特别喜欢的宝贝,装进小背包。他从容不迫,像梦游似的,一直微张着嘴巴聆听着。他把背包甩在肩上,仔细地挑了一根结实的棍子,最后不慌不忙、毫不犹豫地迈过门槛。刚巧这时候鼹鼠回来了。

鼹鼠大吃一惊,抓着他的胳膊问:“唉,鼠兄,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南方,和他们一起。”河鼠梦呓似的,语气平平板板,看也不看他一眼,“先去海边,搭船,去呼唤我的海岸!”

他坚定地迈开步子,始终不疾不徐,只是态度坚决。鼹鼠吓坏了,连忙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河鼠的眼睛呆滞无神,眼珠里映着灰色的波纹,不是他朋友的眼睛,根本是另一只动物的眼睛!鼹鼠用力抓着他,把他拽回屋里,紧紧按在地上。

河鼠拼命挣扎了一阵,一瞬间,他似乎虚脱了,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疲惫不堪,闭着眼睛哆嗦。鼹鼠扶他站起来,坐到椅子上,他就瘫在那儿,缩成一团,不住剧烈地颤抖,渐渐变得歇斯底里,一阵干号。鼹鼠闩好门,把背包扔在抽屉里锁好,最后坐在桌子上,默默地守着他的朋友,等待这场莫名其妙的发作平息。渐渐地,河鼠睡着了,其间总是惊醒,还糊里糊涂地念叨,在鼹鼠听来,都是些奇怪、疯狂、陌生的东西。最后,河鼠总算沉沉睡去。

鼹鼠心里焦急,趁朋友安睡,赶忙去打理家务。天快黑了,鼹鼠回到客厅,看见河鼠一直躺在椅子上没动,已经完全醒了,但显得无精打采,一语不发的。鼹鼠急忙看了看他的眼睛,欣慰地看到了熟悉的清澈的褐色眼珠,这才坐下来,想哄他振作起来,讲讲发生了什么事。

可怜的河鼠极力想解释清楚,但总是断断续续。那些微妙的念头,叫他怎么用冷冰冰的语言去形容呢?大海勾魂摄魄的声音,他怎么能描述给别人听呢?海员几百段有如魔法的回忆,又叫他怎么施展呢?几个小时前,他认为那是必然的、唯一的选择,可现在咒语打破了,魔力消失了,就连他自己都很难解释清楚。鼹鼠最终也没弄明白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这也毫不奇怪。

在鼹鼠看来,有一点很清楚:症状或是发病已经过去了,河鼠又恢复了理智,只不过有些虚弱、沮丧。他对日常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对季节更替即将带来的美好变化和活动也都兴味索然。

鼹鼠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说起眼下的丰收。堆成小山高的马车和吃力的马匹,越摞越高的柴垛(duò),空****的庄稼和成捆的谷物上空徐徐升起的圆月。他说起苹果成熟变红、坚果由青变褐,还有果酱、蜜饯、甘露酒。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讲到仲冬的欢乐和惬意的小窝,说得绘声绘色。

河鼠逐渐直起身子,时不时地插几句。他原本失神的眼睛有了光泽,那种聆听的神态也渐渐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机灵的鼹鼠出了房间,取来一根铅笔和几张裁成半页的稿纸,放在桌子上,就在朋友的手肘旁。

他说:“你好久没作诗啦,不妨今天晚上写几行,省得——啊,总想东想西。我琢磨,等你写下点什么,就算只是韵脚,也会舒服很多的。”

河鼠疲倦地推开稿纸,但谨慎的鼹鼠借机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向屋内张望,看见河鼠正埋头苦思,对世界充耳不闻。他时而写几句东西,时而咬笔头。诚然,他咬笔头的时候比写东西的时候长得多,不过鼹鼠还是十分欣慰,因为他知道,这方子到底是见效了。

词汇积累

翱翔:在天空中任意飞翔。

狭隘:心胸、气量、见识等不宏大宽广或非常局限。

磅礴:形容气势雄伟壮大。

销声匿迹:形容隐藏起来或不公开出现。

如火如荼:意思是像火那样红,像荼那样白。形容旺盛、热烈或激烈。

心驰神往:形容思想集中在追求和向往的事情或地方上,一心向往。

惺惺相惜:指性格、志趣、境遇相同的人互相爱护、同情、支持。

呼之欲出:指某事即将揭晓或出现。

兴味索然:形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佳句赏析

“河鼠一向对鸟儿的动向观察入微,他发觉鸟雀南下的心思逐日显露,晚上躺在**,依稀也能分辨出急不可待的翅翼在头顶的黑暗中拍打颤抖,响应不容抗拒的呼唤。”

(从河鼠的视角描述鸟儿半夜飞行的细节,将候鸟在入秋后往南方迁徙的自然现象写得妙趣横生。)

“河鼠很喜欢在茁壮的麦秆林里徜徉,麦子在他头上撑起他们独有的金色天空,永远在舞动、摇曳、柔声细语。有时候起风了,麦子歪倒在一边,接着一甩头,活泼地一笑,又站直了。”

(运用拟人手法,生动地描绘出一幅麦田图景,这温馨可爱的画面也体现出了河鼠对麦田的喜爱与眷恋。)

“今天,看不见的代表了一切,不知道的才是生活中唯一真实的存在。山这边一片空白,山那边则热闹非凡、五光十色,他凭着心眼看得清清楚楚。”

(用夸张的手法增加了“家乡”与“远方”的差异,制造了一种冲突感,戏剧性地体现出河鼠对远方的向往。)

[1]西格德一世·马格努森(1103—1130年在位),曾参加十字军东征,将舰队赠给拜占庭皇帝阿历克塞一世·科穆宁(1081—1118年在位),后由陆路返回挪威。

[2]帝王的保镖或随从。

[3]琥珀是松柏等植物的树脂化石。

[4]西西里首府,以雪莉酒闻名。

[5]一种因为海湾被沙洲所封闭而演变成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