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加油,泰卡(二)

早晨的空气里仍然带着凉意,泰卡看着一遍遍数那几张通用币的丹提三世。直到现在她都难以想象切这样的人会有钱的烦恼。

“我要去把这些钱交给祖母。”

“我跟你一起去!反正现在还早,我未来的东家们还没上班呢。”

“随你。不过,你不会喜欢的。”切站起来,重新把脏兮兮的大风衣披在身上。多细胞换得的一卷钞票则被他塞进最里面的衣兜。

“上城的所有地方我都喜欢!”说着这话的泰卡完全预料不到后面的事情。

丹提家住在新城里最靠近高速路的破旧住宅区。一长排灰黑色的高楼阻挡着上城和高速路,只要有大型车辆经过高速路,这里就激起一片扬尘。外面环境虽然喧闹异常,而这几栋高楼却像被抛弃了的水泥蚁穴,荒凉而破旧,很多窗户都没有玻璃,到处弥漫着灰尘和垃圾的腐败气息。最糟糕的是,泰卡刚刚换上的高跟鞋踩到了一团什么东西,那团东西黏黏软软的,还很滑。

“啊!真恶心!”

粘在她鞋底的是一只死老鼠。泰卡抬起头看到了更令人无法想象的情景。久未清理的水泥楼宇间到处都是血淋淋的老鼠。有的已经死了,有的拖着些烂肉还在尖叫呻吟。

“这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下城人想来的上城。”切伸手指了下不远处。十几米外满是扬尘,但还是清楚可见一排高大黑粗的铁丝网。

“下城太穷了,没有入城许可的人和老鼠时常冒着危险穿越高速路,想跑到上城来。城邦政府就铺设了这些电网。它们即便跑过来也只有死路一条。”

“你说它们?人和老鼠?”

泰卡难以接受把人和老鼠并列放在一起谈论。更难以接受的是,眼前的电网上挂着丝丝烤糊的血肉,小块带着毛烧焦的是老鼠,往稍微高一些的地方看,那边的血肉上还沾着衣服的碎片…

泰卡喉咙里一股酸水涌出,五脏六腑都顶到了嗓子眼。她忍不住弯下腰,捂住嘴,尽量不吐出来:“这是什么鬼地方!”

“这是真正的新城!就像一个家伙穿着破内裤和高档外套。破内裤才是真正的他,高档外衣却不是。”

“为什么?”

“外衣是给别人看的,当然就不是真的。家里的钱都被祖父和父亲花光了。所以我小时候就只能搬来这地方,这是给上城穷人和外来人住的廉价房。”切领着泰卡进入一座几乎不见阳光的高楼里。

“外来人…”泰卡在轰隆作响的狭小电梯里看自己手掌上的红字。

新城上城的丑恶就将从这座几乎要垮塌的危楼里蔓延,展开,慢慢淹没掉她对上城的所有好感。

这层楼上大概有十几户人家,被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走廊连接。家家户户都是绿铁防盗门,家家户户都是屋门紧闭。切在一扇绿铁门前停下,从大木箱里摸出把钥匙。

“你笑什么?”他转头直起身问泰卡。

“你居然还能找到家门钥匙。我一直以为你会把钥匙藏在你那络腮胡子里。”泰卡克制不住,笑起来。

切也跟着她一起笑,络腮胡子随之抖动。

“别吵了!混账!你怎么没被车轧死!”铁门里面传来烦躁的咒骂和敲击声。丹提家的祖母用拐杖敲着破旧的屋门。门刚一打开,拐杖就落在了切的身上。

“住手!他是你孙子!”泰卡上去拦拐杖,却差点也被抡了一下。

“我没有这样的孙子。白养了!跟你爸爸和爷爷一样,都不是好东西。吃我的喝我的!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胖老太太的腰已经弯得成九十度,但这丝毫不阻碍她胡乱挥舞手里的拐杖。因为怕泰卡被祖母的拐杖误伤,切一直拦在她身前。拐杖好几下打在了切的身上。老太太的力气不大,对人高马大的切来说不算什么。他默默地挨着祖母的拐杖,既不躲也不争辩。

“她真是你祖母吗?”泰卡实在忍不住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咆哮老太婆的拐杖。“别打了!他是给你送钱来的。”

不知道是泰卡这句话还是切从衣服里摸出的通用币让老太婆的情绪稍微缓和下来。泰卡这才有机会定睛看看老太太。她脑袋上的头发不但灰白而且稀疏,可以看见肮脏的头皮。不光是头发,老太婆整个身上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你又多久没洗过澡了?”切的大手轻轻地把气味难闻的祖母扶进里屋一张几乎和祖母一样年纪的沙发里。

她陷进沙发里,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泰卡,并不友好。

“你这女人!看上丹提家男人了?”看了一会儿,胖祖母用长而佝偻的手指指着泰卡的鼻子,“丹提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你也不配!呸!外来人!”她对泰卡啐了口吐沫。

“切!你在哪儿?我要走了!”泰卡叫起来。不是受不了丹提祖母的羞辱。而是她实在不想看到切站在疯老太婆子面前的样子。她没法承认,这就是切一直沿着高速路辛苦打工赚钱想养活的人。切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在佝偻老太太的面前低头哈腰,毫无自尊。

“你叫他有屁用?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吃我的,穿我的…”

“现在是你吃他的穿他的!他为了给你赚钱…”

“放屁!他从来没给过我一分钱!”

“你走吧。”切再次出现在客厅里时,手里端着个巨大的木水盆。

“你要给她洗澡?”

“嗯。”

“可是你…”

“照顾她的人嫌钱少,只管做饭,不给她洗澡。我出门多久她就多久不洗澡。别人越来越讨厌她,她也越来越讨厌自己和别人,脾气越变越怪。”切把木盆放在地上,挽起袖子把满嘴骂骂咧咧的祖母小心地从旧沙发里搀扶出来。

“对不起。切,我实在看不下去。”

“走吧。”他说。

泰卡出门时还能听见泼水的声音。她其实很舍不得切,不是无法回头去看丹提祖母那身枯干树皮一样的皮肤。泰卡是不想看到切蹲在他祖母面前。她知道,切也一样不希望她看到。心里想着这些,泰卡没有坐电梯,几乎是一路冲下楼去的。可在楼下,她却停住了脚步。

“切!切!你还没跟我说加油!你得跟我说加油!”她对着没有落地玻璃的窗户大喊:“切!跟我说加油!”

任凭她怎么喊,即听不到泼水声也听不见切的“加油”。是啊。是自己要走的,凭什么那么自私还要听到他的祝福呢。泰卡深呼吸,快步走向通往中央舞台的方向。据说那里有很多经纪公司,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在面试了。要去多试试音乐经纪公司的面试。她得去看看中央舞台!

“加油!泰卡。”她对自己说。父亲不会这么对她说。到现在泰卡都记得父亲嘲讽的表情。可连切也没说…

“加油!泰卡。”她再次对自己说,再次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