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和肩膀的疼痛提醒雅各布,自己曾受到特鲁曼那双大手施加的“特殊关照”。女管家喊他吃早餐时,他只睡了四个小时。哪怕躺在他能想象到的最舒服的**也于事无补,这段睡眠时间还不足以让他清醒过来。接收雷切尔的指令前,他得像一辆哑火的老爷车那样启动他的大脑。

雷切尔坐在餐桌对面,看着女佣玛莎默默地端给他一整盘培根、鸡蛋、蘑菇和煎面包。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羊毛裙,凸显了她纤细的腰肢,看起来完美无瑕。头发一丝不苟。没有谁会质疑她跟忠诚的家仆玩了一夜牌,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万一有警察来核实特鲁曼的不在场证明,她也能面不改色、和风细雨地编造一段谎言。

但是,他也说过谎。每个人都会这样,只要他们觉得合适。雷切尔询问他怎么跟多德夫人谈论昨晚的安排时,他坦白当时他说要出门庆祝升职,预计很晚回家。

“很好的借口,”雷切尔说,“不妨继续用。如果有人问起,你可以说自己从一个酒吧晃**到另一个酒吧,然后昏倒在一条后巷。这就是为什么你昨晚没能回阿姆威尔街,以及为什么你的衣服、裤子看起来那么脏的原因。”

他咬了一口煎面包:“芬丘奇街的那个售票员呢?”

“无关紧要,除非警方对你昨晚的行踪感兴趣。为你着想,希望他们能把精力放在其他方面。别联系我,也别回来。等我做好准备,会再跟你联系。”

“阿姆威尔街呢?”她反复强调的方式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够格的生手,“我所有衣服都在那儿。我的全部身家。”

“今天晚些时候,你应该回去,安慰那位悲痛的母亲。”

“我原本就在乎伊莱恩,你知道的。”他厉声道。

“是的,她确信你在乎。”

“她……一直跟瑟罗约会吗?”

“断断续续,他溜到小屋见她的机会少之又少。”

“他们之前在本弗利特见过面吗?”

“是的。关于小屋,瑟罗骗了你。这是众多归……”

“归帕尔多地产有限公司所有的房产之一?”

她挑了下眉:“根据绞刑场的公司铭牌推断出来的?”

“你知道我的方法?”他反问道。

“精彩!”雷切尔鼓掌,“想必,我不需要再告诉你什么,剩下的你已经猜到了。”

“这不是游戏,”他强迫自己不再回忆伊莱恩的尸体,把剩余的早餐推到一边,“死了三个人。”

雷切尔隐去笑容:“你觉得我忘了?”

“伊莱恩她……”

“贪婪。她受人贿赂,勾引瑟罗,紧接着是你。你难道没发现吗?她昨晚穿的那件衣服根本不是花店女孩负担得起的。省省你的眼泪,留给值得的人吧。”雷切尔嚼着吐司,“你又没有爱上她。”

她的残忍令他退缩,“没有……恋爱,没有。但是我喜欢她,甚至她妈妈……”

“埃德加·多德是个有钱人,”雷切尔打断他的话,“他的遗孀把他的遗产都花光了,当有人提议用金钱换取二人提供某些服务时,她和她的女儿一口应承下来。”

他捂着脑袋:“天哪,真是一团糟。我该怎么办?”

“告诉派辛丝·多德,你觉得自己应该搬出去。她会挽留你。”

“我该留下来吗?”他听起来像个傻瓜。

“为什么不?你刚经历了丧友之痛,虽然你的痛苦不及多德夫人。没有什么比失去孩子更可怕,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语气让他抬起头。令他惊讶的是,她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想起某段有趣的往事。

“麦卡林登在哪儿?”戈默索尔问。

这个问题引发了普伦得利斯和编辑团队其他资深成员不满的抱怨。麦卡林登的傲慢和**裸的野心让他不招人待见,雅各布甚至怀疑这些资深的记者在质疑他是否能胜任报社的工作,更别提他一直渴望的晋升机会。

这是雅各布第一次出席戈默索尔主持的会议。记者们有半个小时讨论当天的新闻,决定优先报道哪一个。雅各布躲在会议室后面。今天,他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深知这些讨论毫无意义。本弗利特事件的消息一旦传出,其他的一切都无足轻重。

“又忘了调闹钟吧?”波泽说。

戈默索尔哼了一声,转头开始讨论政治危机。政治危机始终存在,雅各布想,只要倒霉的麦克唐纳掌权,这种状况很可能要一直持续下去。他心不在焉地旁听记者们谈论经济衰退,寻思着关于失去孩子这件事,雷切尔能懂些什么。

会议室一侧的门被猛地推开,戈默索尔的机要秘书梅齐匆匆走进房间。周围一阵**,编辑们露出震惊的表情,显然中途打断会议严重违反了办公室礼仪。他眼看着梅齐弯下腰俯在戈默索尔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不用读唇语也能猜到小屋里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很快,所有人都会知晓麦卡林登缺席会议的原因。

“再次深表同情。”一个小时后,戈默索尔如是说。他把雅各布叫到办公室,简略介绍了本弗利特发生的悲剧。一位倒霉的邮递员看见小屋的前门随着风来回摇曳,于是冒险进去查看状况,随即召来警察。

“谢谢你,先生。虽然伊莱恩和我约会过一两次,但是我们只是朋友,仅此而已。”他不顾一切地与死亡保持距离,“我只是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她是个活泼的姑娘,好交际。”

“你过得去就行。”对于戈默索尔而言,冷嘲热讽远比哀悼来得自然,“你了解她和那叫瑟罗的警察吗?”

“我们彼此略有交集,”雅各布含糊其词,“当然,他已经结婚了……”

“我猜,你没有问得太仔细吧?如果你想在这行干得好,不需要太客气。麦卡林登呢?你们俩曾经关系很好,对吧?”

“算不上,先生。不过,他曾跟伊莱恩以及她母亲住在一起,他搬出去后,推荐我搬进埃德加之家。”

“哦,是吗?”戈默索尔舒展浓密的眉毛,“我猜他跟那姑娘大吵一架后搬出住处,却始终没能忘记她。”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先生。”

“嫉妒,没错。要我说,这是最大的罪过。而麦卡林登恰好是那种善妒的人,愿上帝保佑他。听着,我简直不敢相信。抛除其他因素,他留给我的印象从来都不是……要结婚的那种人。”

“或许只是他的举止问题,先生。”

“他过去也出过一些事情,”戈默索尔说,“当时是在哈罗公学和剑桥大学。他父亲恳求我给这个男孩一个机会,来佛里特街大展拳脚,于是向我透露了这些秘密。他说那只是年轻人的胡闹,不过听起来似乎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说句心里话,我接受这孩子违背了自己的判断。意外吧?”

雅各布从没见过《号角报》的编辑如此自省:“算不上,先生。”

“有位身居高位的朋友绝没有什么坏处,但是如果再问我一次,我一定拒绝。对于他父亲而言,这件事抹杀了他晋升文官长的全部希望。没有哪个遵纪守法的民众会拥护他,毕竟他儿子杀害了一个漂亮姑娘和她的情人,最令人忍无可忍的是对方还是个警察!最后他儿子又像个懦夫似的自杀了。”

雅各布点点头,没有接话。面对上司时,少说多听是明智的举措,尤其是在要隐瞒那么多事情的时候。

戈默索尔挪开办公桌上的一摞文件:“正如你所知,我已经吩咐波泽安排其他人报道这起事件。尽管你最近升职了,但是对你而言处境过于尴尬。”

“好的,先生。当然,我会尽力协助他。”

“谢谢你,小伙子。我想你该走了,跟那姑娘的母亲说说话。”

这恐怕是雅各布最不愿意做的事,“她肯定很伤心,先生”。

“这是自然。不过,我们的读者想听听她关于……不幸处境的看法。波泽已经派了一名摄影师过去。”

雅各布冷酷地点点头。刚当记者时,面对具有新闻价值的悲剧,他一向盲目乐观,近乎油嘴滑舌。重要的是满足读者们的好奇心。然而,近距离接触死亡之后,他却没那么自信了。不过,获得晋升的第二天,似乎不太适合跟编辑分享这些保留意见。

“很好。”戈默索尔看了眼手表,这是他打发下属之前一贯的标志性动作,“那赶紧走吧。今天对我们而言都不好过,只是有一件事我没想到。”

往门口走的雅各布停在半路:“什么,先生?”

“我们之前聊过,你总能不可思议地恰逢其时,身在其地。”戈默索尔的苦笑暗示这位爱挖苦人的新闻记者又要展现自己的幽默感了,“得知你没出现在本弗利特案发现场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失望。那是多么精彩的独家新闻啊!嗯?”

雅各布返回办公室,电话铃响起来。“有个警察想问你几个问题,”佩吉几乎抑制不住她幸灾乐祸的语气,“我说你马上就下来。还有一位女士打电话找你,她坚持要等你听电话。”

他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是不是多德夫人迫切地需要一个可以痛哭的肩膀?

“那位女士报名字了吗?”

“她不肯给。”那姑娘阴沉地回答。

“接过去……喂?”

“弗林特先生,是你吗?”

他立刻分辨出莎拉急迫又悦耳的声音:“是的,德拉米尔小姐。你还好吗?”

“是的。”她迟疑了一下,“我是说,不,不太好。”

“出什么事了?”

“我不敢在电话里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喘,好像在跑步,“我们能找个地方见一面吗?找个公众场所,我觉得安全一点儿。”

“安全一点儿?”对方的铤而走险让他犹豫了一下,“大英博物馆行吗?”

“好的,没问题。我倒是没有进去过。”

他朝窗外瞥了一眼。正值一月清爽的早晨,户外甚至散落了一缕淡淡的阳光:“我们约在正门入口外的台阶见吧,有人正等着见我。一点钟方便吗?”

“非常感谢。你或许能救我一命。”

这位五十多岁的长下巴警官名叫多宾,他的长相令雅各布莫名想起忧郁的马。他已经知道雅各布认识暴尸小屋的那三个人。雅各布心想,伦敦警察厅这次倒是进展神速。这并不奇怪,毕竟警方这次损失了一个自己人。

雅各布不必假装得知三人死讯时的震惊,这三个人他都认识,彼此之间亲疏程度不同。他的本弗利特之旅仿佛一场栩栩如生的噩梦。

多宾此行的目的只是搜集信息,而不是传达信息,经验老到的警官面对雅各布间或提出的各种问题避而不谈。

“伊莱恩的母亲得知这个消息有什么反应?”

“先生,恐怕我帮不上忙,那个消息并非由我转达。”

尽管雅各布十分挫败,但是他自己的回答也没有多大帮助。他承认瑟罗是他的酒友,而麦卡林登则是交往甚少的同事。(“我入职《号角报》之后,他带我出去喝过几杯,但是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所以只喝过那一次酒。”)他否认知晓伊莱恩和瑟罗之间的任何关系,这句话是真的,并称不了解她和麦卡林登有没有交往过。(“他们俩都没有提过,如果已经分手,为什么还要提呢?”)

他说,伊莱恩是闲暇外出时的合意女伴,尽管她母亲偶尔取笑她是时候安定下来了,但是他们之间的友谊完全是柏拉图式的,彼此之间只交换过一个纯洁的吻。多宾闻言挑了下眉毛,却依旧如实地记录雅各布的否认。

雅各布非常了解警方的办事程序,多宾没有质疑他的说辞并不代表他毫无怀疑。这仅仅是调查的第一阶段。

告别警察时,他的胃一阵**。

“但愿能帮上忙,警官。如果需要我提供进一步的协助,请联系我。”

多宾的长脸面无表情:“谢谢你,先生。感谢你的好意。”

雅各布沿着罗素大街朝大英博物馆走去,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士映入他的眼帘,对方穿着一件带毛领的长大衣,戴着一顶过时的宽檐帽。

“莎拉!”

她如遭雷击般猛地转过身,一看到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非常感谢你能来。”

“荣幸之至。”

“抱歉,我看起来有点儿……紧张,”她低声说,“自上次见面后,日子有些难熬。”

“当然。”他轻咳一声,“威廉·基尔里的事我很遗憾。”

她低下头:“太可怕了。无法言说。”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我们进博物馆吗?或者在附近找一家茶馆?”

“我们能边走边聊吗?我宁愿一直走路。你永远不知道谁在偷听。”

她的声音颤抖,双手神经质地抽搐着,脸颊没有一丝血色。雅各布怀疑她处于崩溃的边缘。奈费尔提蒂火葬魔术的恐怖结局足以令所有人心惊肉跳。

除了雷切尔·萨维尔纳克。

“我给虚空剧院打过电话。”她稍显迟疑,雅各布赶忙解释,“不是想事后采访你,只是想问问你怎么样。”

这是真话,他对自己说。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

“你人真好,”她低声说,“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辞职了?”

他吃了一惊:“真的吗?”

“我再也不演埃及女王了,或者表演其他魔术。我就是无法面对。”

“那不是你的错,”他说,“那个叫巴恩斯的人……”

“哦,是的,乔治·巴恩斯堵住了威廉的后路,让他逃不出熊熊燃烧的棺材。但是,放火的那个人是我。”

“这场魔术已经被表演过几十次。你怎么能想到巴恩斯会犯下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

“我当然不知道,”她说,“但是这理由安慰不了我。”

“我明白。”

“你明白?”

雅各布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他也亲身体会了突如其来的残酷死亡,但是他不敢违背对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承诺。他拽着她的胳膊穿过街道,走进罗素广场的花园。二人找到一张僻静的长椅,雅各布发觉她偷偷地东张西望,似乎在确定没有人跟踪。

“你想跟我聊聊?”他低语道。

“是的。”她紧闭双眼,仿佛召唤内心的力量,“你瞧,我不知道还能求助谁。”

“剧院有你的朋友和同事们,”他说,“我想他们很乐意……”

“我能信任他们吗?”她的双眸泄露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是我的仇人,打算伤害我。”

“我确信——”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她说。

“什么?”

“有人想要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