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雅各布睡过头了。当他使劲睁开眼睛时,远处教堂低沉的钟声告诉他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幸运的是,他不用上班。《号角报》一个星期里发行六天,它还有一份姊妹刊——《星期日号角报》。理论上,这两种刊物上的新闻类型截然不同,不过两边的记者通常也帮姊妹刊撰稿,而英国公众在安息日对丑闻和爆炸性新闻的热衷让犯罪调查记者们忙得不可开交。即便监工戈默索尔也得承认,他的员工需要一天——或者至少几个小时——用来休息。
雅各布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尽管一滴酒也没喝,他依然恍若宿醉。他的床狭窄又不舒服,但他依旧耗费了很大的意志力才爬起来。雅各布望着镜子里扭曲的自己,眨了眨眼睛,眼神空洞,胡子拉碴。他浑身酸痛。这就是衰老的感觉吗?
他穿上晨衣,沿着过道慢慢走向尽头那间气味难闻的小浴室。结果发现没有热水,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据说洗冷水澡有利于健康。
用毛巾擦干身体,刮完胡子,他又躺回那张凹凸不平的**,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莎拉·德拉米尔的脸。他逐渐明白莎拉如何幻化成奇异又性感的奈费尔提蒂。她迷人的外表令他想起自己最喜欢的美国电影明星露易丝·布鲁克斯。
莎拉的脸不知怎么又变成了伊莱恩·多德。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地在乎她。知道她欺骗了自己,一切变得有些不同了,但影响并没有特别大。贫穷和贪婪令她身不由己。他喜欢和她在一起。即使她受人指使,但是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真心吧?
他不愿想象她躺在停尸间里的样子。即便只是回忆发现她尸体的那个瞬间,也让他忍不住反胃。她母亲的自杀……
自杀?想到这个问题,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是不是贸然得出了想当然的结论?多德夫人没留遗书,不过话说回来,自杀往往没什么可解释的。
一件微不足道的怪事根深蒂固地扎在他的记忆中。发现她时,厨房里堆着没洗的锅碗瓢盆,她穿着沾满汤渍的围裙。多德夫人在保持厨房整洁这件事上拥有近乎狂热的坚持。自杀那一刻,她能忍受厨房里一团糟吗?雅各布猜想,如果某天他去意已决,势必不愿再费心洗碗。但是,派辛丝·多德在意的事情跟他完全不同。她很注重外表。
派辛丝·多德清楚伊莱恩在做什么,无所不知的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坚信这一点。多德夫人告诉雅各布,她跟女儿大吵一架。她是不是畏惧了那些人,例如麦卡林登和瑟罗?女儿死后,房东太太也许说错了话,或许求助了警方。她是被灭口了吗?
如果是的话,又是谁杀了她?
加布里埃尔·汉纳威和儿子文森特面对面地坐在齐本德尔式餐桌的两端。二人眼下正在老人位于汉普斯特荒野的格鲁吉亚式宅邸中,共进星期日的午餐。文森特住在切尔西的豪华公寓里,但是每逢星期日和星期二都要过来跟父亲一起吃饭。这是家族传统。
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女佣端来一瓶拉图尔酒庄的葡萄酒,斟满父子二人的酒杯。她留着金色短发,脸颊上有一对酒窝,年龄不超过十六岁。她十分紧张,笨手笨脚,瓶子里的酒倒光时,几滴红色**洒在白色的桌布上。
“白痴女孩!”老人气喘吁吁。
女佣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歉。文森特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的话。
“没关系,比阿特丽斯。”他语气温和,目光粘在她身上,“父亲今天不舒服。痛风,你知道的。走吧,过一会儿我再跟你谈。”
女孩怯生生地行了个屈膝礼。她瘦小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文森特坚硬的手指戳了一下她纤细的手腕,然后松开手,放她匆忙退出房间。
加布里埃尔·汉纳威摇摇头:“她有很多东西要学。”
“我会教她。”
老人嗤之以鼻:“这就是你所谓的生活吗?还要多久你才会厌烦?回答我。之前那个孩子至少还有一点儿个性。”
“虚荣心让她滋生了超越身份的念头。我知道你偏爱丰满的类型,但是我的口味不拘一格。”文森特嚼着烤土豆,“变化是生活的调味品,你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这一点。”
“一切都乱套了,我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完蛋了,我的孩子。纸钞取代了黄金至高无上的地位,化学勾兑物代替了真正的啤酒……”
文森特大声地打哈欠,老人砰的一声放下刀叉,推开盘子:“这盘垃圾根本没有味道。厨师在搞什么鬼?”
“你病了,父亲。”文森特品尝着萝卜,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光芒,“蔬菜爽脆,肉嫩多汁,山葵酱辛辣爽口。恐怕你的味蕾已经不同往日。”
“你总以为自己无所不知。”老人咂咂他的假牙,这是他最常表达责备的方式,“然而,眼下我们正面临着历史上最严重的危机。看看我们失去的那些人。现在,又传来查德威克的不幸消息……”
“查德威克倦怠了。他太信任瑟罗。他只想年轻人服从他的命令。人上了年纪又安于现状,就会变成这样。”
鬣蜥的眼睛闪烁不定:“我们中谁安于现状呢?我只看到我毕生的心血受到威胁,你却无动于衷,不免让我想到潘格洛斯博士。”
开口之前,文森特花了半分钟咀嚼裹满肉汁的烤牛肉:“我宁愿抓住机遇,也不愿哀叹挫折。虽然帕尔多和基尔里的死令人惋惜,但是他们至少不能再阻挠进展。”
“你的意思是,挡你的路?”老人声音嘶哑。
“如果你愿意的话,”文森特耸耸肩,“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是幕后主使,您一定也看出来了。”
老人低下头:“我低估她了。”
“她帮了我一个大忙,虽然这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
“你知道,她父亲疯了。”
“在中央刑事法庭用小刀割喉,是吗?”文森特的笑容恶意满满,“我当然知道。我们之间不必再避讳谈论这桩丑闻。”
“你说得对。”假牙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我一辈子都在为萨维尔纳克家卖命,但是这是不道德的背叛。大法官逃离伦敦,远离公众视野。另外,他的女儿……”
文森特笑了:“我相信,她的理智也摇摇欲坠。”
“或许尤斯塔斯爵士……”
文森特恼怒地说:“你真以为那个女人能允许老莱弗斯送她去疗养院?她比基尔里的妻子坚韧得多,”他顿了一下:“也比她母亲坚韧。”
老人什么也没说,仿佛失败的化身。
“至于她的理智,”文森特说,“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她需要有人帮她通风报信吗?”
他往后靠进椅子背,凝视着沾着酒渍的桌布,深红色污点如同血迹一般。
雅各布既没有吃早餐,也没有吃午餐。他不觉得饿,喝了几杯水后整个人逐渐清醒过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离这个鬼地方,另谋住处,或者回到阿姆威尔街。他剩余的财产还留在埃德加之家,房租已经付到一月底,即使女房东死了,他依旧有权住在那里。他只是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那一切,不过验证的唯一办法是回到犯罪现场。那儿就是犯罪现场。即便派辛丝·多德并非遭人谋杀,长久以来,自杀依旧是一项违背上帝与人类生存意愿的重罪。房东太太无法被葬在圣地,除非有人能证明她不是自杀。但是,谁在乎呢?
雅各布收拾好行李,通知那个消瘦的侏儒他不回来了——对方听见这个消息的反应如此冷淡,或许他真的是一个展出的标本,然后,动身前往阿姆威尔街。途中,他经过一个报摊,旁边贴着《号角报》某个竞争对手的宣传海报。雅各布瞥了一眼,脚步一个踉跄,差点儿被迎面而来的出租车撞倒。
“头条!伦敦警察厅警司面临共谋罪指控!”
他赶忙摸了摸口袋,掏出几枚硬币。他知道不该支持竞争对手的生意,但他别无选择。雅各布靠着灯柱,一目十行地扫过整篇报道。这篇新闻稿堪称无米之炊的典型案例,他禁不住赞叹特稿部的报道技巧。
查德威克警司因牵扯近期瑟罗探员的死亡事件而被捕入狱。媒体怀疑他参与了本弗利特事件——以防读者可能已经忘记前一天的新闻,报道旧事重提,又不厌其烦地罗列了一遍骇人听闻的细节——但是,他的涉案性质尚不清楚。戈弗雷·马尔赫恩爵士向新闻界做了一份简短的声明,用“待审”一词搪塞,拒绝再发表任何有意义的言论。
雅各布折好报纸,递还给一脸困惑的小贩。他可不希望拿着竞争对手的低劣小报遇见任何熟人。即便被人撞见在马奇蒙特街的店铺柜台前挥舞法国色情明信片,也不会有那么尴尬。
几分钟后,雅各布站在埃德加之家门外。他本以为门口有警察站岗,然而那地方空无一人。伦敦警察厅大概正全力以赴地处理瑟罗遇害案和查德威克被捕引发的一系列麻烦。一个五十岁因煤气中毒而死的贫困妇女当然算不上当务之急。
他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间,甚至不敢看一眼厨房,或者他和伊莱恩曾经相拥躺过的沙发。虽然他又回到这里,但是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在这儿过夜。万般回忆涌上心头。
雅各布掏出抽屉里剩余的衣物,思索着接下来应该去哪儿,思绪不受控地想到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她在查德威克被捕的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编织了一张如此错综复杂的网,雅各布很难相信警司的落马与她无关。
楼下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他从沉思中惊醒。雅各布几乎不假思索地跨过门槛,锁上前门,内心不由得庆幸自己的反应。一阵寒意漫过全身。他的房间只能俯瞰小巷,于是他匆匆穿过楼梯平台,进入屋前的一间空房间,透过窗帘缝隙朝窗外窥探。然而,前门上方的雨棚遮住了他的视野,他看不见是谁弄出了这么大动静。他应该假装不在吗?
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莫非是雷切尔派特鲁曼来找他?她或许是想伤害他,但这念头令他厌恶不已。毕竟,司机曾经在本弗利特救过他的命。不过,他们之前打过的几次交道并没留给他多少幻想空间。雷切尔能猜到他迷恋她的美貌,她完全可以利用他。他不过是一枚棋子,雷切尔早准备好把本弗利特谋杀案的罪名嫁祸给他。雅各布发觉自己竟然不住地祈祷他没有失去利用价值。
敲门声越来越响。无论谁想让他开门,都不愿得不到回应就离开。或许有人看见他进门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造访者迟迟得不到回应,很可能破门而入。那扇门虽然很结实,但是对于特鲁曼而言就像一扇纸门,他完全能一拳打穿。
雅各布绷紧肌肉,走下楼。
“这件事会毁了我。”戈弗雷·马尔赫恩爵士说。
奥克斯探长坐在助理警务处处长办公桌的另一边,委婉地保持沉默,心想,这个老家伙说得没错。
“腐败的警察是一回事儿,”戈弗雷爵士说,“但是警司……新闻界又要大做文章了。”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下属。奥克斯清了清嗓子。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很快有其他事情分散他们的注意力,长官。”
“据说,印度民族主义者正在策划一场暴行,”戈弗雷爵士满怀希望,“如果我们能挫败他们的话……”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二人都清楚关于印度半岛极端主义者的情报既粗略又靠不住。奥克斯觉得是时候换个话题了。
“查德威克警司一直保持缄默,长官。无论做不做苦役,相比长期监禁,他似乎更畏惧背叛同谋的后果。”
戈弗雷爵士握紧拳头,猛砸办公桌:“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家伙,奥克斯?这群卑鄙的男人怎么能向查德威克这种拥有良好公共服务记录、先后六次荣获英勇嘉奖的警察施加如此大的压力?”
有钱能使鬼推磨,奥克斯想,但是绝对不只贿赂而已。他们深谙灌输敬畏之道。不,是一种比敬畏更强烈的情绪——畏惧。
“您一直说男人,长官,可是我们尚不清楚萨维尔纳克小姐在搞什么把戏。”
“你什么意思?她指控查德威克时,突如其来。”戈弗雷爵士尴尬地顿了一下,险些脱口而出,他本以为雷切尔要揭露奥克斯的恶行,“可以这么说,我们根本不知道怀里养了一条毒蛇。查德威克显然牵扯了本弗利特的事,她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秘密。然而,她没有透露给媒体。我曾经讲过,现在还要再强调一遍,这个小姑娘的谨慎和克制令人钦佩。”
“我不确定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有没有犯过错,”奥克斯平静地说,“她做的每件事都有自己的原因。我很好奇她的动机。”
“依我看,”戈弗雷爵士说,“她可真有公德心。”
奥克斯半天没接话:“貌似如此,长官。不过是不是还有其他因素驱使她呢?”
“比如?”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冒充业余侦探,她间接地牵扯了林纳克的死,我觉得她跟帕尔多的死也有关系,虽然我无法证实。她雇用的私家侦探惨遭谋杀,基尔里遇害时她也在场,由于她的指认,一位受人尊敬的高级警察眼下正关在牢房里饱受煎熬。所有事件彼此关联,背后一定有原因。”
戈弗雷爵士盯着他:“昨晚,查德威克被带走后……你跟她谈过。我知道她擅长打马虎眼,但是你有发现任何线索吗?”
奥克斯咬了咬牙:“直觉告诉我,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正履行一项使命。任何阻碍她的家伙都要遭到铲除。”
“可是,阻碍她什么呢?”
奥克斯摇摇头:“问题就在这里,长官。我现在依然毫无头绪。”
不速之客不停地拍打着前门,雅各布笨手笨脚地摸索出钥匙。他打开门,只见一个矮胖、斜肩、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他面前。雅各布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迟疑间来者跨进走廊,砰的一声关上门。
对方紧握拳头,雅各布发觉他戴着金属指节套。
“她在哪儿?”
“伊莱恩?”雅各布慌张得像一个在糖果店偷东西时被当场抓获的男孩,“她死了。谋杀。她母亲自杀了。”
男人举起右拳:“别傻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雅各布浑身颤抖。他该如何发出警报呢?此刻正值克勒肯维尔宁静的星期日下午。就算他大吵大闹,又有谁听得见?
“你是说……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她不……”
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我告诉过你别犯傻。她在哪儿?”
“我……对不起……”雅各布呼吸困难,被男人用力掐住脖子,“谁……?”
“那个叫德拉米尔的女人。”
“她不在这儿。她没来过这儿。她……”
“别浪费我的时间。她不在家,但是你见过她。她藏哪儿了?”
“我……老实说,我不知道。”勒着脖子的手指越掐越紧,他喘不过气来,“我确实跟她聊过。”
“然后呢?”男人松开钳制。
“她很害怕,说要离开家。我猜她正东躲西藏。我希望能再次听到她的消息,但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金属指节套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大声呼喊。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我真该杀了你,就冲你是个爱哭鬼。”男人说。
雅各布感觉血正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还不想死。
“如果我知道,我肯定告诉你。”
懦弱还是人之常情?他拼命地喘了一口气。恐惧令他窒息。
“最后一次。她住哪儿?”
“我不知道!”
男人一拳打向他的肋骨:“非要我打断你这副小身板的每一根骨头吗?”
“她不信任我,没跟我说。”
他咳出这几个字。这几拳伤得他很重,内出血怎么办?继派辛丝·多德死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他也要死在这儿吗?
男人恶狠狠地盯了他很久,微微点了点头:“谁能信任你这样的懦夫呢?”
雅各布十分难堪。他羞愧难当,却早已顾不得自己的尊严。生命中的一切最终只能归结成几个字:他只想活下去。
“你被我们盯上了,”袭击者说,“一旦你知道她在哪儿,立刻在《号角报》的私人广告栏里登个广告,写上你的名字加她的地址。立刻、马上,懂了吗?”
雅各布咯咯出声,但愿那个男人明白他的意思。
“说话算话,不要拖拉。否则,下次我就把你麻秆一样的脖子拧成两段。”
那个人转身离开,雅各布瘫倒在地。鲜血流过他的手,渗进花纹地毯里,染脏了粉色的玫瑰图样。但是他不在乎,他还活着。这一刻,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