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块头比你大的家伙找你麻烦了,小伙子?”第二天早上开完编辑会,戈默索尔追问道。

雅各布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撞门上了,先生。门赢了。”

“是这样啊!”

“看起来吓人而已。”

“谢天谢地。”

雅各布的脸抽搐了一下。当天早上,他对着剃须镜查看自己脸上的伤口和瘀青时,默默说服自己,他侥幸摆脱了那个恶棍和他的金属指节套。不速之客离开后,他平静下来,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十分幸运,于是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雅各布躺在自己位于阿姆威尔街的房间里过了一夜,经历了过去几天生理和心理的连续打击后,他早早爬上床,断断续续地睡到闹钟响起。据他观察,没有人监视埃德加之家,但他后来突然想到,擅长监视的人同时善于躲避。

戈默索尔生性不轻信别人,责备似的瞥了他一眼。

“你着实让我担心,小伙子。撞门当然没问题,但是千万别忘记汤姆·贝茨的遭遇,更不用说那个小麻烦鬼麦卡林登。对于《号角报》的记者们而言,眼下正是危险时期。鉴于你经常与死亡擦肩而过,这里没有哪家人寿保险公司能把你当成一个好的风险投资对象。”

雅各布放弃口出狂言,立刻悔悟道:“对不起,先生。我明白这份工作需要我背后多长一双眼睛。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戈默索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只是说说而已,小伙子。祸不单行,我不想在你的墓碑旁哀悼。无论如何,不希望是冬天。我不喜欢葬礼,寒冷刺骨的冬天就更讨厌了。”

戈默索尔关于天气的预测是对的。一夜之间气温骤降,雅各布冒着雨夹雪艰难地走到佛里特街。他从编辑室回到汤姆·贝茨的办公室——不,他的办公室——他告诫自己必须向前看,而不是总沉湎于过去。昨晚,他一直苦恼要不要遵循鲍德温那套“安全第一”的理论。

问题是,这个口号害鲍德温在上次选举中落败,毁掉了他的职业生涯。犯罪调查记者需要冒险,即便如此,每天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未免过于恪尽职守。但是,雅各布无法放弃调查雷切尔·萨维尔纳克。那比他脸上的伤口更疼。这是他欠汤姆的,他要像哈利·劳德一样一路走到尽头。否则不仅辜负了汤姆,也失信于莎拉·德拉米尔。

莎拉能遵守约定再次联系他吗?但愿如此,尽管他也不太确定这种想法是出于好奇还是求生欲。如果她联系他,他们需要采取一些防范措施。利用虚构的信息编造一个广告,还是干脆什么都不做呢?每当想起那个恶棍想查明她下落时的那股狠劲儿,他都禁不住打寒战。指使他的家伙要么是想搞清楚莎拉究竟知道些什么,要么是觉得她知道得太多,想让她永远闭嘴。

雅各布咬着嘴唇。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手下曾在本弗利特救过他一命。他不愿相信她动机不纯。莎拉曾迫切地想要雷切尔知晓帕尔多的威胁。雷切尔没理由希望她遭遇不测吧?

然而,雷切尔蕴含着一些野蛮、难测的特质。她神情平静地看着威廉·基尔里被活活烧死,威胁他保守本弗利特遭遇时的那份自信令他胆寒。特鲁曼杀了麦卡林登——感谢上帝!——她眼皮都没眨一下。他从没见过如此镇定的女人。这不合理。

一部黑色的电话静静地躺在他的办公桌上。他伸出手,想要致电冈特公馆——找雷切尔聊聊的念头蠢蠢欲动。但是,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们再次联络的时机只能由她来决定,雅各布悻悻地收回手。他不敢忤逆雷切尔的意愿。

给伦敦警察厅打个电话怎么样?说不定奥克斯探长愿意分给他半个小时,尽管他依旧不愿意透露查德威克被捕的确切原因。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雅各布吓了一大跳。莫非探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拿起听筒,电话那端传来佩吉独特又聒噪的吸鼻子声。

“有位女士找你。”

他的心怦怦直跳。莎拉还是雷切尔,谁找他?

“她叫什么名字?”他想象佩吉愁眉苦脸的样子。

“她自称温娜·蒂尔森夫人。她有着奇怪的口音。”

莎拉,他想,一定是莎拉,因为害怕于是假装成别人。

“让她接电话。”

“弗林特先生?”

声音很陌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的口音让人联想到英格兰西南腹地。

“莎拉,”他小声问,“是你吗?”

“对不起,弗林特先生。那姑娘没告诉您吗?我是蒂尔森。桑克里德的温娜·蒂尔森夫人。”

他眨眨眼:“桑克里德?没听说过。”

“康沃尔郡的桑克里德。您的名字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告诉我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叫我给您打电话,说这很重要。”

“您的朋友是谁,蒂尔森夫人?”

他听到那位夫人咽了口唾沫,声音听着似乎快要哭了:“他上个星期去世了。”

雅各布绞尽脑汁。最近的逝者名单有点儿长。“他叫什么名字?”

他几乎想象得出电话另一端的女人紧握着听筒的样子。她听起来似乎已经竭尽全力。除非她是像莎拉一样优秀的演员,否则这次对话于她而言着实有些困难。

“列维·舒梅克先生。”

一瞬间,雅各布哑口无言。此刻他的思绪乱得仿若他所置身的办公室。

“您还在听吗,弗林特先生?”那个女人听起来十分胆怯,仿佛她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是的,是的,”他说,“我只是没想到能接到这通电话。”

“对不起。这么突然地打电话给您,您一定觉得很失礼吧。我知道您很忙,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是跟我这样的无名小卒说话。”

“请不要道歉,”怕她挂断电话,他急忙说,“很高兴接到您的来电。”

“要不是列维坚持,我真的不想打扰您。”

“列维的朋友,”他大方地说,“也是我的朋友。”

“您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先生。”

“可以叫我雅各布,很高兴接到您的来电。您有什么特别想告诉我的吗?”

“有关录音机。”她说。

“我不太明白。”

“他最后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录了一份录音。他希望您第一个听。”

雷切尔同特鲁曼夫妇和玛莎一起喝咖啡。女佣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杰克·希尔顿和他的管弦乐队演奏的《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都是免费的》。一幢大房子的手绘平面图摊在旁边的小圆几上,下面叠着一张伦敦地图。

“星期三近在咫尺,”她说,“很快就要结束了。”

玛莎随着音乐哼唱:“不敢相信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

“我信守了我的诺言,”雷切尔说,“现在,我们年轻的朋友们做好准备了吗?”

“当然。”玛莎拔高声调,竭力抑制自己的兴奋,“他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没有顾忌?没有动摇?”

“我们经过精挑细选,”玛莎尝了一口咖啡,“他们不会屈服,你可以相信我。”

“我把性命托付给你了。”雷切尔温柔地说。

“今天下午我去取左轮手枪,换了个军械商。当然,他的名声不错,守口如瓶。”特鲁曼开口道。

“太好了。”雷切尔转头问女管家,“你拜访过药剂师吗?”

“今天一大早就去过了,当时你还在跑步机上跑步。”特鲁曼夫人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你知道我喜欢保持苗条。做好准备,迎接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雷切尔笑着说,“你有足够的时间做必要的准备吗?”

“绰绰有余,”老妇人说,“我只是好奇……”

雷切尔夸张地叹息:“你总好奇。如果你担心奥克斯有威胁,我来打消你的顾虑。继查德威克的事之后,他现在完全听命于我。”

“可是,雅各布·弗林特呢?他有可能毁掉一切。”

“我深表怀疑。”雷切尔看了一眼手表,“他很快就要动身前往康沃尔郡了。”

温娜·蒂尔森结结巴巴地向雅各布讲述了她的故事。曾经,她是彭赞斯一个土地主家的家庭教师,后来嫁给了一个在镇子里开杂货店、年长她十五岁的男人。五年前,她的丈夫去世了,1928年夏天,列维·舒梅克来到康沃尔郡的海边,度了一个星期的假。二人坐在莫拉布花园里聆听乐队演奏时,随意地攀谈起来。他们很快变得热络,舒梅克成了常客。他谈及退休,并在普罗旺斯购置了一套房子,还出资翻新了温娜位于康沃尔郡乡下的小别墅。她说,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列维已不再年轻,她觉得他已经准备好离开伦敦,跟她共度余生。他们会辗转英国和法国两地。

最近,他的工作时间很长,虽然他从不谈论自己接手的案子,但是她看得出目前正在进行的调查令他忧心忡忡。去世前几天,他匆匆回过一趟康沃尔,带回一台录音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待了一下午。后来,他说他准备了一份录音“以防我遭遇不测”。她很担心,恳求他放弃工作,他说他很快就会金盆洗手。如果大事不妙,他可能得赶忙穿越英吉利海峡,躲到普罗旺斯。如果不幸如此,等确定安全后,他再通知她赶来会合。

星期三,列维打来电话。他急得要命,逼她发誓,如果出于某种原因,他无法亲口告诉雅各布,她一定要代为转达那份录音。显然,他是在雅各布滑下消防梯后给她打的电话,很可能就在他临死时。没过几分钟,列维听见楼下有人敲门,电话被掐断。

紧接着,列维的律师发来一封电报,温娜·蒂尔森得知爱人的死讯。悲伤淹没了她。但是,她要遵从列维的遗愿。

“您能来一趟吗,弗林特先生?”她说,“这是他的心愿。”

“您的小别墅在哪儿?”

“桑克里德是位于彭赞斯以西几英里的一个小村庄。列维常说这里是个无名小镇。他喜欢隐居。截然不同于喧嚣的伦敦,至少我这么觉得。我从没到过比托基更远的地方。”

地理不是雅各布的强项,但是桑克里德听起来很遥远。不仅如此,曾经的乡间探访经历让他望而却步。他想起那张劣质小报——《见证者》——刊登的头条新闻。

血洗本弗利特小屋!

“您能过来吗,弗林特先生?我知道您很忙,但是如果不重要的话,列维也不会这么坚持。”

他会掉入另一个陷阱吗?他环顾房间,寻找启发。汤姆·贝茨仿佛伏在他耳边低语:“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兜圈子。”

雅各布清了清嗓子:“蒂尔森夫人,很遗憾您痛失所爱,请再次接受我的哀悼。虽然我只见过舒梅克先生一次,但是他的名声首屈一指。感谢您打电话来。”

他顿了一下,现编现讲:“我的日程排得很满,但是我很想去一趟桑克里德。今天晚些时候我再给您回电话确认安排。”

“您人真好,弗林特先生。”她听起来十分真诚,但是斯坦利·瑟罗也一样,更不用说伊莱恩和她的母亲,“您有我的电话号码。我今天不打算出门。这里冷得要命。”

挂断电话后,他着手核实温娜·蒂尔森的背景。得益于一位热心的康沃尔郡人的帮助,雅各布查阅到一份五年前她丈夫的葬礼讣告,据描述她丈夫是一位杂货商和食品供应商。但是,致电者也有可能是受雇冒充那个女人。避难小屋听起来诗情画意——他脑海中勾画着茅草屋顶和红玫瑰环绕的鲜艳前门——但是,它有没有可能也归属于帕尔多地产公司呢?于是,他请波泽帮忙,到林肯律师学院附近的土地注册处打听消息。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波泽说,“那些新出台的房产规定并不适用于在康沃尔郡买房的业主。我想你可以去特鲁罗试试看。”

“没关系,”雅各布疲惫地说,“机会非常渺茫。”

如果当时他询问过列维·舒梅克律师的名字,现在或许能用来核实事实。但是众所周知,律师们不愿意讨论客户的情况,更不用说向记者提供有用的小道消息。最后,他决定凭直觉行事。他回复了温娜·蒂尔森的电话,通知对方他会搭卧铺车过去。放下电话后,雅各布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雅各布此前没坐过卧铺车,而这次搭乘大西部铁路线的旅程出奇地愉快。这趟火车远未达到满负荷,他整夜都没有受到打扰。雅各布回到埃德加之家,收拾了一个轻便的行李袋,然后顺着消防梯溜出去,以防有人监视,接着在法灵顿路拦了一辆出租车,奔赴帕丁顿。据他观察,没有人跟踪他。

他约好十点钟拜访温娜·蒂尔森。于是,他先找了一家小咖啡馆吃早餐,这是冬季为数不多的几家还在营业的咖啡馆之一。透过雾蒙蒙的窗户,他望着船只进出港口,眺望远处的地平线,瓦灰色的大海和炭灰色的天空交相辉映。

没多久,雅各布就跟一个年龄是他两倍大、性格开朗的女服务员调笑起来,她响亮的笑声如同她的胸脯一样令人惊叹。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好奇究竟是什么风把一个操着约克郡口音的年轻人吹到这儿来。雅各布说想见两位老朋友——列维·舒梅克和温娜·蒂尔森,回答他的是一声震惊的喘息。

“这么说,你没有听说那个新闻吗?”

“新闻?”他睁大了眼睛。幸好他没承认自己是个记者。

“哦,天哪,太令人伤心了。我和温娜的哥哥是同学。那位可爱的女士,在镇子里很受欢迎。生活竟然如此残酷。起先,她的丈夫死于心脏病,现在她的男朋友也去世了,淹死的——尸体竟然是从泰晤士河里发现的。你还能想到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雅各布推断,列维的死讯传到彭赞斯之前经过删减和歪曲。邻里间普遍觉得,他一定是某天喝多了,掉进河里淹死的。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但是大家还能怎么解释他的死因呢?没有人知道他经受过严刑逼供。雅各布一边消化猪肉香肠,一边暗自庆幸。这一次,他的直觉没有背叛他。温娜·蒂尔森说的是实话。

女服务员告诉他哪里能拦到出租车,雅各布离开餐厅时对方还同他挥手致意。他沿着偏僻、曲折的乡间小路往桑克里德走,跟这里相比,约克郡的乡下甚至显得更像大城市一些。途中,司机给他讲了这里一口古老的圣井和关于它的传说。雅各布心想,没有哪里比肮脏、刺激、危险的白教堂区更与众不同。

他们把车停在一栋粉刷成白色的石头建筑外。院子里没有玫瑰花,也没有茅草屋顶,不过草坪养护得很好,透过树丛能依稀看到村子里的教堂。指示牌上仔细地漆着“避难小屋”几个字。这就是列维·舒梅克的第二个家,很难想象,这里完全不像他那间破烂的办公室。每扇窗户都拉上了窗帘,以示尊敬。

雅各布迈上小路,按响门铃。门开了,一个大概四十五岁的女人勉强挤出一丝欢迎的微笑。她穿着一身黑,散发着一种暗淡的优雅和庄重。她的眼睛周围遍布着交错的皱纹,泪水浸红了她的脸颊,但是她的手握起来很温暖。她留着一头浅黄色的秀发,五官端正,讨人喜欢;雅各布明白列维·舒梅克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对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正派的女人,善于帮助爱人暂时抽离私人侦探要面对的残酷现实。

女人帮他摘掉帽子,接过外套和行李包,领他走进前厅,壁炉里的柴火熊熊燃烧。她察觉他正仔细地端详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和厚厚的阿克明斯特地毯。

“单靠蒂尔森留给我的遗产,我永远买不起这样的东西。列维非常大方。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当时我正在跟进一篇报道的线索,我想他或许能帮上忙。”雅各布站在炉火前,“他死的那天下午,我去过他的办公室。”

“事务律师没有告诉我列维是怎么死的,”温娜·蒂尔森平静地说,“后来,他的秘书打电话过来,我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说要经过验尸才知道。我知道她想表现得体贴些,但是我比大家想象的更坚强。遇见列维之前,我已经送走了两个孩子和两任丈夫。我不相信他是意外溺水而亡。他是游泳健将,我们以前常去纽林游泳。请告诉我真相。他是被谋杀的,对吗?”

雅各布低下头:“对不起,蒂尔森夫人。我不知道谁该为他的死负责,但是我怀疑跟他调查的事情有关。他告诉我有人跟踪他,他打算离开这个国家。我欠他一条命,他说服我顺着防火梯离开他的办公室。我猜,我刚走他立刻给你打了电话。如果我再多待十分钟,我想我也得遇袭、遇害。可以这么说,他救了我的命。”

一直害怕的事情得到了证实,她闭上眼睛,努力消化这个噩耗:“列维在乌克兰有过难以形容的恐怖经历,他曾经说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然而,最近情况变化了。他似乎总时不时地回头张望。他不像是会害怕的人。”

“他很勇敢。”

温娜·蒂尔森端详他脸上的瘀青和伤口:“看样子,你也是。”

“小口角。”他挥了挥手,“没什么。”

“你觉得列维的录音能帮我们找到杀害他的凶手吗?”

“运气好的话。”雅各布说,“你听过吗?”

“没有,我没准备好再听他的声音。”她哽咽道,“对不起,弗林特先生,我觉得这太难了。上上个星期,列维短暂地回来过一趟,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录了这份录音。他肯定已经意识到自己有生命危险。我留你一个人慢慢听。看,设备放在那边的餐具柜上。”

她走出房间,关上门,雅各布拿出笔记本和铅笔,准备聆听一位逝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