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恐惧和绝望麻痹了雅各布。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他也没有机会挣脱束缚。假如奥克斯没有跟随救护车护送雷切尔的尸体去停尸房就好了。除了探长,他想不出还有谁——当然,《号角报》也没有谁——会关心他现在身在何处。

“过去的五十年里,”莎拉说,“这个房间见证了无数隐秘的消遣。资深的会员们竞相贡献各种创造性的纪念仪式。献祭的概念激发了人类想象力最邪恶的一面,梨刑、痛苦转盘、铜牛、犹大的摇篮。各种制造痛苦的精妙手段。窑烤不诚实的厨师,油炸肥胖的情妇。一切都是为了团契的乐趣。”

雅各布眨了眨眼睛,泪水夺眶而出:“他们在哪儿?”

“耐心点儿,雅各布。多亏了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我们的人手已经所剩无几。不过半个小时后,人们会陆续抵达。今晚,他们将推举我掌控天谴会。”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他小声问。

莎拉靠近高台上那个巨大的镀金雕像,示意男佣跟上。雅各布的心怦怦直跳,好像要炸开似的。雅各布拒绝向前,男佣一巴掌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又推了他一把。

“请允许我为你介绍爱琵加。”

水晶吊灯耀眼的光芒令他难以集中注意力。要不是高迪诺一直搀扶他,遍体鳞伤的他早已瘫倒在地。

“爱琵加?”

“爱琵加是大名鼎鼎的斯巴达暴君国王的妻子。他参照妻子的外形,打造了一款自动刑具,用来对付他的反对者,设计理念旨在折磨他的敌人。爱琵加内部布满锋利的长钉,她深情的拥抱能夺人性命。”

雅各布注意到长钉。这座巨大的**雕像从头到脚都布满细小、尖锐的钢刃。

“它比那些成就过伟大魔术师名声的装置早了两千年。”她敬畏地压低嗓音,“冯·肯佩伦的国际象棋自动机‘土耳其行棋傀儡’、约翰·内维尔·马斯基林的惠斯特牌棋牌手‘塞克’,诸如此类,那些我渴望超越的机械杰作。现在,我制造出一台活生生的杀人机器。”

她清了清嗓子:“来吧,爱琵加。雅各布·弗林特想向你致敬。他生性浪漫。请预演一下你们如何将自己托付给对方。”

看不见的齿轮和车轮的叮当声传入雅各布的耳朵,极度的恐惧令他仿佛陷入催眠状态。爱琵加缓缓地伸出长长的胳膊,接着是两条带关节的腿。爱琵加跨下高台,开始往前走。它的动作僵硬、机械,但是很有目的性,朝他伸出的手臂布满刀片。一旦爱琵加抓住他,他肯定血肉模糊。

“稍后,待观众到场时,它会把你抱在怀里,然后……”

雅各布凝视着爱琵加茫然的眼睛:“莎拉,求你了。”

莎拉打了个响指:“等等,爱琵加。现在还不是时候。”

爱琵加继续移动。一步一步,越靠越近。

“停下,爱琵加!”莎拉大喊,“你听不见我说话吗?为时过早。立刻停下!”

爱琵加继续前进,笨拙而吵闹地径直朝雅各布奔去。雅各布察觉身旁的高迪诺身体僵直,他紧紧地抓着雅各布的胳膊。有问题。魔术没起作用。或者它运转得太好了,不再受莎拉的控制。这台刑具有了自己的想法。

“停下!”莎拉后退一步,“不许动。”

爱琵加继续前进。

“立即停下!”高迪诺操着意大利语命令道。

男佣松开钳制,雅各布摔进一把皮革扶手椅里。他挣扎着保持平衡,爱琵加越来越近,朝他伸长手臂。

莎拉掏出包里的手枪,扣动扳机。无事发生。

“高迪诺!”她尖叫,“拦住她!”

高迪诺举起弹簧小折刀。爱琵加仿佛察觉了似的,改变了方向。爱琵加向右转,转身朝莎拉·德拉米尔靠近。

“停下!”

高迪诺冲上前,挥舞弹簧小折刀,面朝爱琵加,挡在女主人身前。爱琵加抬起一只手臂,夺走他手里的刀。刀刃划破他的衣袖,他痛苦地尖叫。雅各布眼看着鲜血晕染了破损的布料。

“梅,够了!”莎拉哭喊。

莎拉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踢掉鞋子,跌跌撞撞地走向房间后面的铁门。爱琵加笨重地尾随她。左手边的门猛地被推开,特鲁曼跨进房间。

特鲁曼攥着一把左轮手枪,朝房间另一端开了一枪,击中对面酒架上的一个瓶子。玻璃碎片像弹片一样乱飞。红酒喷溅,玷污了浅色的挂毯。

“下次,”他说,“我会瞄准心脏。”

高迪诺瘫倒在地,紧紧地抓着自己受伤的胳膊。

“梅!”莎拉脸色煞白,“你怎么能?”

右手边的门被打开。雅各布屏住呼吸。那个娇小的中国女人出现了,手里抓着一把钢丝钳。

莎拉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梅!你在……?”

她的目光又转回到爱琵加身上。那台机器抖动着,仿佛在展示自己的肌肉。梅割断它的绑索,雅各布听到金属板划开的刺耳声响。爱琵加的秘密即将浮出水面。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光着脚,只穿着白色棉质的背心和短裤,从机器背面钻了出来。她的头发乱蓬蓬的,面颊由于使劲儿染上一抹粉红。她气喘吁吁地哼着小调,雅各布依稀听出那句“不可无礼”。

“关于我的死亡报道有些言过其实,”她说,“抱歉让你失望了,莎拉。这就是魔术的问题所在,一面对现实,魔术的魅力立刻烟消云散。”

莎拉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整十五秒,两对男女一动不动,这幅戏剧性的画面同时上演了勇敢和失败。梅啪的一声剪断铁丝。由于绑得太紧,雅各布的手脚几乎失去知觉,浑身上下都隐隐作痛。

莎拉低下头,奔向敞开的房门。特鲁曼举起枪,鸣枪示意,又打碎一瓶酒。雅各布躲过飞溅的玻璃碴儿,然而莎拉逃出了房间。

“盯紧我们的朋友。”雷切尔指着高迪诺嘱咐特鲁曼。梅举起钢丝钳,雷切尔摇摇头,“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

雅各布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我们不能让她跑了!”

“跟我来。”

雷切尔大步流星地穿过房间,跨过房门。雅各布一瘸一拐地紧随其后,拐进另一条砖墙隧道。两段短台阶映入眼帘,一条通往一扇挂锁的木门,另一条底部有一口漆黑的水井。这条地道同之前凯里街那条一样,曲曲折折,所以他也猜不出究竟通向哪里,不过它又低又窄,而且有股臭味。雷切尔阔步向前,消失在视线之外。

雅各布步履蹒跚地跟着,恶臭的空气猛地呛得他直咳嗽。拐过弯,隧道变直,他听见莎拉倒抽一口凉气,坚硬的地面划伤了她的脚。雷切尔站在他前方五码远的地方,喘着粗气,她难以保持平衡。雅各布听见雷切尔强咽下一声喊叫,锯齿状的石头刺破了她的脚掌。

又往前走了五十码,她停下来,面前的隧道开阔成一片圆形空间。他追上去,二人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膊,互相搀扶。她单薄、瘦长的身体因疲惫而不住地颤抖。她在爱琵加里蜷缩了那么久,雅各布感觉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前方的隧道一分为二。其中一条隧道尽头的圆形房间里堆满各色奇怪的装置:带尖刺的金属头套和缰绳,配有滑轮的精巧木制装置和一个巨大的铁丝笼。雷切尔捕捉到他惊恐的表情。

“刑具储藏室,”她气喘吁吁地说,“这可是残酷狂欢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他凝望着隧道的另一端。通道越来越窄,气味越来越难闻。

“前面是下水道的一条支流,”雷切尔说,“她永远逃不掉。”

二人手挽着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们沿着隧道,朝地下深处走去。这里没有电灯,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莎拉。

莎拉依然穿着比安奇寡妇的华丽服饰,飘逸的长裙总是碍事。她弯着腰,沿着只有一块砖那么宽的平台缓缓挪动。雅各布发现那其实是一堵用来拦截下水道的高墙,沟渠和主隧道汇合于此。墙的尽头是黑漆漆的洞口,雅各布看不清远处还有什么。

“你确定吗?”他小声问。

“舰队河的下水系统形成了一个庞杂的迷宫。你得有长筒胶靴和铁肺才能多走几步。”

莎拉滑了一跤,伸出一只手扶住隧道墙壁。她摇摇晃晃地往左靠,以防摔进右侧深不见底的下水道。

雅各布屏住呼吸。那个想要他命的女人眼下正命悬一线。

“她说你有自杀倾向。”他压低嗓音。

雷切尔冷哼一声:“像许多一心想要成为领袖的家伙一样,她一辈子都在痴心妄想。”

臭气熏天。雅各布一阵反胃,眼睛却始终离不开莎拉。她聚精会神,仿佛走钢索一般。平台潮湿而危险。每走一步,她都要停下来,深吸一口毒气。雅各布意识到雷切尔就在他身边,她瘦削、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的身体透过寒冷潮湿的空气传来一丝温暖。他们紧挨着彼此。

“危在旦夕。”她小声说。

莎拉的脚被长裙的褶裥绊了一下,瞬间失去平衡,赤脚一滑,她挥舞双手尖叫着一通乱抓,一头扎进下水道,砰的一声,撞在斑驳的护堤上。

雷切尔抓着雅各布的手,侧身往前走。二人一步一步地站上砖台,下面的污水渠里尽是大团的垃圾,翻腾着、散发着恶臭,像流沙一样致命。落差足有十英尺,莎拉头朝下落地。长裙随着翻滚的废水起伏,假发掉进石缝里,往日的靓丽早已不见踪影。除了伦敦下水道汩汩流淌的污泥,什么都没有。

雅各布转过身,干呕起来。甚至莎拉所说的下油锅也比这种死法强,至少更快,也没有这么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