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述

汉代的诗歌基本上分成两大块,一个就是汉代的乐府诗,一个就是古诗十九首,或者说“古诗”。这一节主要讲乐府诗,下一节讲古诗。

乐府的两大功能

简单地说,官方的掌管音乐的机构就是“乐府”。乐府在汉代,主要是在汉武帝时代,有非常显著的规模的扩大和功能的增加。乐府机构主要有两个功能,一个是制作乐曲和歌词,就是为了特定的目的,指定人去制作一些乐歌。这些乐歌主要用在一些重要的正式的仪式活动中。乐府的另外一个功能,就是收集和保存民间的音乐和歌词,这些音乐和歌词用来做什么呢?有一种政治性的解释,认为收集民间的歌曲,有一种观察风俗的作用,就是通过收集民间的歌谣来观察政治的良善与否,因此它是一个政治性的行为。但是这个行为即使存在,我觉得它对乐府诗的保存与流传来说,也不起决定性的作用。

文学史的两大方向

民间的这类歌谣是随生随灭的,在产生了以后,如果没有人去记录保存,它就消失掉了。像这样的歌谣,我们可以推测在历史上不知道产生过多少,消失过多少,而只有有人去关注它,把它选择出来,把它写定,把它保存下来,它才成为一个文本形态,这种成为文本形态的东西,才在文学史上发生作用,才在文学史上具有意义。如果纯粹从政治功能去理解乐府诗在文学史上的出现的话,我觉得这是并不重要的,而且不具备决定意义的一个视角。你说歌谣可以观风俗的话,风俗是会变的,而被采集下来就成为文本形态的歌谣,它就固定在那里了,难道拿这首诗可以观风俗观十年吗?比如说我们讲《妇病行》,那个地方有一个女人生病了,临死的时候舍不得她的孩子,然后嘱托她的丈夫说,你不要打我的孩子,这个孩子会饿死的。你说它可以观风俗,那么难道就拿它这样一直观下去吗?那女人都死了,骨头都烂了,还能再继续拿它来观风俗吗?这不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理解的一个方法。

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理解,在汉代乐府诗里面出现的作品有一个特别显著的现象,就是对底层民众的艰难生活的关注和体现。文学史是不断发展的。而文学史的“发展”,如果把它简化来说,大致上有两个方向:一个方向就是往深度去发展,比如,对人类的生活、对人性、对人类的感情,更深入的、更细致的发现和考察;另外一个方向就是往广度上发展,原来不是文学的重要主题的东西,它成为文学的重要主题,它被文学所关注。我在编写《简明中国文学史》时讲过这样一句话,文学世界的扩大意味着人类精神世界的扩大。从中国文学史的角度来说,新的主题不断出现,也就意味着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的不断扩大。这样来理解的话,我想一个重要的主题的出现,它的价值所在,就会很简明很清楚。

这里需要补充一点,以前我们对《诗经》是有误解的,很简化地就是把《国风》解释成民间歌谣,再把“民间”解释为社会底层,更粗糙简化,是把“民众”具体地落实为奴隶。这样一来,对《诗经》的整个理解就产生了非常大的偏差。如果我们比较客观仔细地去看,可以做这样一个判断:《诗经》的作品,包括《国风》在内,主要反映的是贵族生活;即使它反映的生活内容不具备明显的社会阶层的特征,整体上也是一种贵族情调、贵族趣味。因为从各种历史资料来看,《诗经》文本大致定型以后,它就成为贵族子弟的文化教材。所以孔子才会说:“不学《诗》,无以言。”

当然,在《诗经》的许多篇章里面,会描绘到一些劳作情形。譬如采集活动、砍伐活动。但你并不能说参与劳作的都是“劳动人民”,贵族妇女也需要参与采集的。你看《红楼梦》里薛家那么有钱,薛宝钗还带着丫鬟绣花呢。有些场景近似描写了樵夫的情况,如《周南·汉广》里写“翘翘错薪,言刈其楚”,我们偏向于将诗中主人公理解成一位樵夫,一个社会身份比较低的人。但诗中涉及的生活内容与生活情感,也不具备典型的底层社会特征。一个男子企慕社会身份高于自己的女性,因为无法追求她而伤感,并不是典型的底层生活的景象,是吧?

把这一点说明白了,我们才能清楚地认识汉乐府诗的价值。

对底层生活的关注扩展了中国文学的精神领域

在《诗经》里面看不到典型的底层生活,以及这种生活的艰难,在汉乐府里它显著地呈现出来。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前面说,从政治角度去评价这些作品的价值,反而会遮蔽它的文学意义。这类作品的重要性在于人对于人的世界的一种了解和观察。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不懂得穷人的生活,你就不懂得人,不懂得自己。因为贫困生活是人类生活的一种状态,当人被置于一种贫困生活的时候,人的情感、人的精神世界,会因为这种环境的压迫而扭曲,产生很多很多的变化。当关注贫困生活的时候,你会知道那也是人的一种可能性,而在这种可能性中,人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样态。所以关注那种生活,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深刻地关注自己的一个必要。不管你的家境多么优越,如果你不懂得穷人的生活,你真的是还没有真正成为一个人。因为那也是你的可能的境遇,那是你的另外一种偶然,而在那种境遇中,你会怎么成为什么样的心态?

所以,我们从文学的本位上来说,这种对底层生活的贫困和艰难的关注,是中国文学精神领域的一个扩展。它体现了中国文学非常重要的进步。并且汉乐府这一类诗歌的出现,对中国后来的诗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中国后来的诗人把关注底层民众的艰难,看作是自己的一种使命,而这种使命是双重性的。一种就是政治性的,反映民生的艰难,希望政治能够有所改善,他们认为这是诗人的一种使命。而另外一个角度,实际上体现着对人的一种深刻的同情和理解。凡是这类诗写得真实而动人的时候,它就不仅仅是从政治责任来表达,而是站在人与人感情相通的角度上去理解和体会底层生活,由此闪现我们称为“人道主义”的光彩。我们在中国诗歌史上读到这样一些诗的时候会很感动。

《战城南》:一个期待被号哭的死亡

战城南

汉·佚名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3]!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梁何北。

禾黍而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我们在《诗经》里面读过很多跟战争有关的诗歌,读过《伯兮》,读过《君子于役》,大家还可能接触过像《东山》《采薇》那样的诗。但是没有一首诗,像《战城南》写得那么惨烈,那么刺激人心。

战争的艰难,战争的残酷,战争中人心的不安、紧张和扭曲,是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你拿《伯兮》《君子于役》或者《东山》《采薇》这样的诗跟《战城南》比,你立刻会感觉到,在《诗经》那些诗歌里面表现的感情,它是伤感的,但它仍然是温和的,是一种贵族文化的气质所要求的东西。哪怕是反映士兵的生活,所表达的仍然是一种贵族文化的气质所要求的东西,而《战城南》是不一样的。

油画式的战场景象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城南”“郭北”是在诗歌中按照需要来随意定名的,在城南作战,死在城的北面。古诗里面所讲的“乌”,泛指以乌鸦为主的一类鸟,这是一种食腐类的动物。尸体抛在野外没有人收葬,会成为乌鸟的食物,在即将被乌鸟啄食的时候,诗人用死者的口吻来说话。这是一种想象。但这是深刻理解战死者之悲哀的想象,由此表达出极其强烈而令人震撼的情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请为我跟那些乌鸟说一下,“客”在这里是指客死他乡的人,暂且为那些客死他乡的人号哭吧。“号”是一个死亡仪式。死亡需要有仪式,经过一个仪式以后,人们相信死者获得了悲悯和抚慰,这个生命才算真正结束。如果没有经过一个仪式的话,死亡都没有真正结束。就像婚姻需要一个完整的仪式,死亡也需要一个仪式,那种死亡而没有仪式的人是特别可悲的。所以他希望乌鸟为他举行死亡的仪式,就是号叫。我们知道乌鸟在空中飞翔,特别在觅食的时候会发出“嘎、哇”的这种声音。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死于荒野,想必没有人收葬,这个腐烂的肉,没有办法逃脱你的啄食。这种感情非常带有刺激性。这种诗歌,对照前面讲的《伯兮》,大家明白了吗?《伯兮》的后面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但是没有表达出来。为什么没有表达出来?它需要克制,因为如果那一种感情表达出来的话,会产生一种对战争的质疑,会倾向于反战的一面。而在《战城南》里面,我们会发现它把战争的那种灾难非常强烈地表达出来。

后面是很漂亮的写景:“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战场上有河流,河水流动的时候发出流淌的声音,绽放出浪花。河边有蒲草和苇草,在黄昏的时候,这些蒲草和苇草笼罩在一种迷蒙昏暗的氛围中。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那些勇敢的战马都已经在战争中死亡了。还有一些没有死去的马,它们在战场上失群徘徊发出嘶鸣。如果画成一幅油画的话,场景会非常漂亮:荒野、河流,黄昏暮色之下的大片芦草与蒲草,战场上的尸体,孤零零的马,空中盘旋的乌鸟,这样的油画会非常具有震撼力。

中间有几句很奇特:“梁筑室,何以南,粱以北。”汉乐府诗的选本里,对这几句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解释,但是这几句恐怕就是不通的,没有办法解释的。汉乐府里面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形。有时候民间的歌谣收集来以后,在配乐演唱的时候,歌词和音乐不一定能很好配合,唱到这个地方它没有合适的词可以唱了,会从别的地方随便剪一段东西过来,或者说有的字面就是单纯表示声音的。比如,汉乐府里面“梁”出现的时候,往往后面就是不通的。我怀疑这个“梁”就是标示声音的符号,就像现在歌曲里面“啷里个啷、啷里个啷”那种。有的书里面把“梁筑室”说成在河梁上造了房子,那么河梁就不通了。造了房子河梁也不一定不通啊,有很多桥上面就是盖亭子的。

算了,我们不在这个地方多做逗留。

在这一段以后发生了一个转变:“禾黍而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这里变成了赞美和感叹。

结尾的变化是为什么

我们注意,这首诗如果继续往原来的那种很强烈的方向发展下去的话,悲哀就要转化为愤怒。战争是由于什么原因而发生的?战争是由谁发动的?发动战争的理由是不是必要的?如果战争发动的理由是必要的,是否就意味着我的死亡就一定是必要的?我们在现代的战争文学里面会看到这样的质疑。如果诗往这个方向发展下去的话,它就太厉害了。它本来具有这样一种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被截止了。所以后面这部分歌辞我们看到它的一个转折,转向什么呢?转向对死者的赞美和感伤。粮食收上来了,你就吃不着了;你想做一个忠臣,你也再没有机会了。但是你是值得我们怀念的。“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能够体会到这种情绪的转折吗?这种情绪的转折仍然是一个文化条件的需要。但是不管怎么样,这首诗所描写的东西非常具有震撼力,所以《战城南》后来成为一个很重要的乐府歌曲,后代写《战城南》的作者很多,都是表达战争所带来的悲哀和不幸。

《妇病行》:在穷困中死亡将不断叠加

妇病行

汉·佚名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

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

有过慎莫笪笞[4],行当折摇[5],思复念之!”

乱[6]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

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

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

从乞求与孤儿买饵[7],对交啼泣,泪不可止:“我欲不伤悲不能已。”

探怀中钱持授〔交〕。

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

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

有人读了《妇病行》以后跟我说,这首诗的语言那么土、那么简陋,它也能被称为诗吗?

这是一个问题。因为按我们一般的理解,所谓诗,是一种最精致的语言,但是也不能绝对地这样去理解,诗有时候就是用很简朴的语言来表达一些生活的现象和生活中的情感。关键中的关键,还是它能不能给你带来感动。而《妇病行》能够给我们带来强烈的感动,它描写的是生活中一种很平常的景象,这样的景象在过去发生过,在汉代发生过,在唐代发生过,明代发生过,清代发生过,现在还在发生,就是贫困所带来的生活的艰难。

如果习惯的话,我们会觉得,哎呀,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是吧?你听说某个人,家里有人生病,然后因病而贫困。我经历过的亲人的死亡很多了,这方面的记忆很深的。我兄长二十九岁的时候就因白血病去世了。他的病房对面一个女病房里,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家里没有能力再救她,而且也没有希望,那个时候白血病是必死无疑的,现在还有骨髓移植的方法,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她家里卖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张桌子,并且这桌子是没有凳子的,家里的人站在那里吃饭。为什么呢?就是尽他们的全部的力量给这个女孩一个安慰,家里是尽力地在救助你。最后仍然把她送走了。如果你觉得这是生活的常事,你就不再去体会它,去感受它。那只是因为我们见得多了,我们麻木了,麻木是安慰,是保护我们脆弱的心灵的一种方法。我们的心灵是脆弱的,不能经常受刺激,所以它需要麻木。

但是诗人的心灵是敏感的。我经常举鲁迅小说的例子,鲁迅的小说和同时代的作家相比,最大的特点就是他是敏感的。他的学生读祥林嫂的故事给鲁迅的妈妈鲁老太太听,也不说是她儿子写的,老太太就说这种事情没什么,我们乡下很多的。老太太对这东西失去敏感了。我很小就读《故乡》,我就不知道这里面有个什么东西让我不安呢?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吧?闰土说日子过得有点儿难,过得有点儿难算什么呢?有一天忽然就明白了,鲁迅所描写的,是少年时代的闰土的形象和他中年以后形象的对照,就是生命带着希望来到这个世界上,而大量的生命在它的中途就枯萎了,它不能成为一个美好的生命。

回到《妇病行》上来,它真的是生活中非常常见的景象,但是当它在中国诗歌里出现的时候,它是有着伟大的意义的,那就是我们要关注他人,关注自己,我们要关注人的存在。

粗糙的语言带来的感动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丈人”这个词我简单说一下,一般的解释就是“丈夫”。我们现在暂且也按照一般的解释来说下去。需要注意的是,在古代文献里面用“丈人”来称丈夫的,没有其他的例子。“丈人”通常是指长辈。这首诗完全有可能有另外一种解释的方式,这个女人死的时候,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是把孩子托给家里的长辈,这种解释也可以成立。我们现在为了避免把这个话题说得太复杂,就按照通常选本的解释方法,这样讲下去。

“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托给你两三个孤儿,你不要让他们挨饿受冻,有什么过错你不要打他,他们活不久。“摇”就是“夭”,夭折。他们活不久,你想着他们活不久就不要打他们。这是它的前半段。

“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乱”在乐府诗里面是一个音乐的末章,在这里它是诗歌的另外一个层次。我们暂且把诗里面的男主人公理解为她的丈夫吧,这就是没有衣服穿的意思。抱在身上没有合适的衣服,“襦”就是夹袄,夹袄它是没有里子的,那就是穿破了。孩子没有合适的穿的东西,孩子也没有吃的东西。

“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把门关上,把窗关上,把孩子放在家里,他到市上去。“塞牖”,现在很多人没有这个生活经验,大概不能够理解了。北方的那种特别简陋的房子,它的窗户就是挖一个洞,然后用一个没底的陶罐放在这个洞里面。平时是通的,可以起到通风和采光的作用,它其实就是一个洞。到了天冷的时候,或者出门的时候,就拿个草,把这个坛子给塞住。所以关上窗实际是把它塞起来。

“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亲交”是泛指亲戚朋友。这里可以看到,这个男性也不是一个很强大的男子,是吧?路上遇到亲戚和朋友,哭着哭着就坐在地上。“泣坐”两个字,还是蛮生动的,哭啊哭啊就坐到地上去了。

“从乞求与孤儿买饵”,然后跟亲交想要一点儿钱,给孩子买一点儿吃的。“对交啼泣,泪不可止”,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我想要不难过,可是我做不到。

“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这个地方“交”字理解起来比较困难。有的这个版本是把它放在上面的,“探怀中钱持授交”,但是这样的话,前后内容连不起来。前面明确说“从乞求与孤儿买饵”,他自己是没有钱的。放在下面的话,“交入门”,这个朋友来到家,见到孤儿“啼索其母抱”,也不合适。所以最简单的就是拿个括号把它括掉,把它当作一个衍字,多出来的一个字,就很顺了。

这样的句子确实不像一首诗,但是你读这首诗会注意到一点,它虽然诗句非常简陋,跟口语差不多,但是它的每一个细节啊,都非常集中和具有很强烈的抒情性。所以对诗歌来说,形式固然很重要,但是像这种简陋的形式,并不能说它不是诗歌的一种形式,有时候简陋的诗歌形态,如果运用得恰当的话,也能够表达非常强有力的东西。我们把那个“交”去掉的话,就是:“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小孩子不懂事要妈妈抱。可见这几个孩子里面,有的岁数还很小。

“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在空房子里面走来走去,叹息说,很快都得死,算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汉乐府里面经常有“弃置勿复道”这样的表达,就是说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我们从《诗经》读下来,读《战城南》和《妇病行》的话,我们会感觉它真是不一样的东西。这才是文学史的开拓和发展,文学开始关注它原来没有关注过的东西。文学最大的功能,是对生活、对人的一种发现。

《艳歌行》《十五从军征》:为什么没有家

艳歌行

汉·佚名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8]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9]?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绽。

夫婿从门来,斜柯[10]西北眄[11]。

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前面讲到汉乐府诗在文学史上有两个最重要的变化,一个就是对底层生活的苦难的一种关注。第二个跟前面这个要素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叙事性的加强。比如《妇病行》,它是一首完整的叙事诗,可以拿它跟《诗经》去比较。

也有人会说《诗经》里面哪些是叙事诗,但是那个概念其实比较模糊。《诗经》总体来说是抒情性的作品,它里面有的诗歌也有叙事的成分,但是这种诗歌,它关注的不是事件本身,不是通过事件和人物的活动来感染我们,因此它对细节不是很关注。即使像国风里写弃妇的诗,如《卫风·氓》《邶风·谷风》,里面有比较多的细节,更接近叙事诗,但诗歌展开的基本脉络,是情绪变化,而不是事件的变化。简单地说,《诗经》里的叙事性的内容,是抒情发生的原因,它偏重的是在抒情方面。所以整个来说《诗经》中的诗歌故事性是不强的,或者说叙事的特征不强烈。而汉乐府里面有很明显的叙事性的作品,像《妇病行》,它整个都在叙述一个事件的过程。这种诗歌写多了以后,诗歌的叙事能力也会越来越强。

汉乐府里有的诗很简单,写生活中的很小的一个场面,比如这首《艳歌行》。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这个是讲离开家乡在外面打工的人。现在也有很多农村的年轻人出来打工,离乡背井,缺少亲人的关怀,在他人的环境里面生活,会感到十分孤独和不安。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衣服破了谁给我们补呢?想要做新的衣服谁给我们缝呢?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绽。”幸亏干活儿的这人家的女主人是个贤惠之人,看到我们衣服破了,就拿过去给我们补上。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这里的“柯”有另一个版本作“倚”,“柯”改作“倚”比较好。门都是朝南的,“西北眄”就是在门外面往屋子里面看。这老公觉得自己的老婆给打工仔补衣服是一件可疑的事情。这句写得很生动的,就是靠在院墙的外面,眼睛这么斜瞟着。这些打工的少年人——我们想象他们是青年或者少年人吧,于是心里很不愉快:

“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你不要那么斜着眼睛看,这个事情是怎么回事,你总归会明白的。我们是干净的,光明磊落的,女主人就是给我们补补衣服,没任何其他的苟且之事。那么大家也都放心了,但是这个小心灵受伤害了。漂泊在异乡,会受到各种各样的猜忌啊,鄙视啊,唉,远行不如归,在外面打工不如回去。

把这首诗谱成一个曲子,给农民工唱的话,也挺好的。这首诗没有描述什么重大的主题,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情感。这个事件本身不像《战城南》或者《妇病行》那样严重,仅仅是一场误会,而且这个误会也没有产生严重的后果。最终,也证明了“石见何累累”,主人公光明磊落,并无过错,大家也都承认了。它表达的仅仅是离乡生活的人们处处感觉到一种伤感,但是它整个情绪是通过事件来展开的,不是直接地抒发自己的情感。它直接抒**感的东西很少,整首诗是通过叙事来完成的,叙事的手法简洁朴素。

跟这首诗类似的,有《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

汉·佚名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12]?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古代有时候服役的年限没有明确的规定,底层人的利益不能够得到明确的法律保障。因此像这种从军以后一直在军队里面,到老才放回家的情形,在古代并不罕见。这首诗描述一个军人,在军中度过自己一生的士兵,他回乡的时候的那种凄凉感。我们也可以从另外一面想,他“十五从军征”居然到八十岁了还能回来,回不来的人有多少?

回到家以后:“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路上遇到同乡人,然后问我们家里还有谁?古代音信也不通,出门很久以后,也没有什么消息。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诗叙事上的简洁。“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这里有两个生活过程,一个过程是士兵在军队中度过的漫长的时间,还有与此同时他的亲人在家乡度过的漫长的时间,这两个巨大的变化都浓缩在这两句话里面了。然后乡里人告诉他,你问你的家吗?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那个地方就是你的家,很多坟墓,坟墓边上长满了松树和柏树。松柏是种在坟墓前的树。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整个房子已经倒塌了。农村的房子是用泥土垒起来的,如果这个房子长时间没有人住的话,它会还原为泥土。那些屋梁之类的木构件会被人拿走,去做别的用处,墙啊什么的就坍塌了,坍塌了就会还原为泥土。因此村落往往会比其他的地方要高,就因为在这儿不断地造房子、坍塌,然后再造、再坍塌,土地被堆高了。兔子从狗洞里面进进出出,野鸡在屋梁上飞来飞去。前面语言很简省,中间就相对铺展,因为歌谣性的作品需要在某些细节上铺展开来,才能使读者有一种进入场景的感觉。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旅谷”就是野谷。庭院中生着野谷子,井台上生着野葵菜。葵菜是中国古代一种非常重要的蔬菜,我们读汉代诗歌的时候经常会读到,但是现在很少见了,好像就在西南还有人当蔬菜吃,其他地方都没有了。中国的原产的蔬菜,最早的最有名的是萝卜、大白菜,葵菜也是最常见的。还有很多东西是从外国来的。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把野谷子给舂了,用来做饭。把葵菜采下来,做成羹汤。“羹”就是带汤水的那种菜。“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菜要烧好了,饭也烧好了,不知道叫谁来吃?人是过群居生活的,不是独居的鸟兽,人有个家,吃饭总得家人一起吃,一个人吃饭不是个道理,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生活。可是叫谁来吃饭呢?“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家里人都没有了,都在坟里面。

这首诗选了一个很典型的生活场景,来描述一个士兵的悲哀。《十五从军征》的叙事能力是很强的。

接下来讲一篇比较长的叙事诗,《陌上桑》。

《陌上桑》:那家伙调戏美女丢了老脸

陌上桑

汉·佚名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13],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14]。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15],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16]。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陌上桑》的解释很多,很混乱。造成混乱的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是:这秦罗敷是个什么人?

“民歌”不一定是下层民众的歌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把这种无名氏的乐府歌曲笼统地称为民间歌谣,而说到民谣的时候,又常常把所谓“民”理解成比较下层的民众。到五十年代以后对“民”的理解就更狭义了,它就是“劳动人民”。民歌是反映劳动人民生活、劳动人民情感的。

这样一看,啊,罗敷是采桑女子,是一个劳动者。太守呢,是统治者。太守对罗敷图谋不轨,遭到罗敷的指斥,这是劳动人民与腐朽统治者的斗争。可是,罗敷去采桑,打扮得那么华贵,她又说自己的老公是个大官,那么怎么解释呢?那就只好胡乱扯了。而这首诗的复杂的文学意蕴,它的美妙之处,就给扯没了。

其实“民歌”这个概念不一定就要理解成下层民众或劳动人民的歌谣。“民”可以泛指不确定的人群,在文学意义,“民歌”的对立面是官方制作,或著名文人的创作。古人本来就是这样理解的。

上面做一些必要的说明,然后进入我的阐释。我着重要讲的,是一个常见的或者说基本的文学主题,在不同的社会环境和社会条件下,它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还有一点说明:我讲的内容与法国汉学家桀溺(Diény, JeanPierre)的一篇文章《牧女与蚕娘·中国文学的一个主题》,有相近之处。但我在课堂上讲这个问题时,桀溺的论文还没有翻译进来;而且我讲的和他还有许多不同。

《陌上桑》的背景

《陌上桑》牵连到一个很大的背景。

在《诗经》里面可以读到很多写青年男女在“桑间”幽会一类的诗歌,我们笼统地称之为一种“桑林文学”。这种诗怎么产生的呢?

首先,桑林在古代社会中,是适合男女幽会的场所。为什么呢?《诗经》主要产生于北方,特别是中原地带,没有什么隐蔽遮掩的地方。桑林嘛,一个树林子里面很合适做那种比较私人化的活动,而且对女孩子来说,她也有一个非常好的理由,“妈!我出门了哦!”妈就会说:“你出门到哪里去?”“我采桑去了。”妈说:“哦,采桑去了。”采桑去了,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是吧?然后她就约了小伙子在桑林里面谈一些甜蜜的话,那是生命的一种快乐。

《诗经》里面这种描写桑林幽会的诗,可以从两个不同角度去理解。一方面,它是对确实存在的生活现象的反映,另一方面,它是一种虚构,是想象中的浪漫与甜蜜。

我在讲《诗经》的时候,特地举了《关雎》和《野有死麇》做一个对照,就是要说男女之间的感情有两种情形,一种就是明确指向婚姻的,另外一种并不指向婚姻,而只是一种生命中的**,是一种邂逅的故事。我们知道,在某些古老的习俗中,对青年男女的自由结合比较宽容,并不要求两情相悦一定与婚姻相关联。至今在有些少数民族地区,尚有这种习俗的遗存。

但总的来说,中国古代,从先秦到汉代,社会礼俗的变化,是渐渐对青年男女的自由结合加以约束和限制。

汉代有一种画像砖保存下来,称为“桑林野合图”,线条很粗糙,但是非常清楚地刻画一对男女在桑林中做性活动。这种图可能跟民间特殊的祈祷活动有关,但它和《诗经》所描绘的“桑林幽会”也一定有渊源关系。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先秦古老风俗的遗存。

同时,在汉代社会文化中,又产生一种相反的力量,对以桑林为背景的男女之间的幽会,对这种浪漫的**表示反对。因此,我们看到另外一种诗歌,警告人们不要存这种幻想,存这种幻想会出现严重的问题。其中有个很有名的故事叫“秋胡戏妻”。这在刘向的《列女传》里面有记载,汉乐府里面有一个诗题,就叫《秋胡行》。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秋胡行》并不是写秋胡戏妻的故事,但是按照汉乐府的一般的规则来说,《秋胡行》最初的作品一定是写秋胡戏妻的故事。

“秋胡戏妻”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秋胡是一个鲁国人,他跟妻子结婚不久就出门去了,过了几年才回家。他在自己家附近的桑林外,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子在采桑,就去调戏她,遭到那个女子的拒绝和指责。等到他回到家去拜见高堂,把妻子请出来见面,妻子一看,哎呀!这个家伙就是刚刚调戏我的坏男人。没想到我在家里辛辛苦苦等,等来的老公是这么一个东西!然后她一怒之下就奔到门前的河里投水自杀了。这是很有名的中国故事,近代京剧还有这个剧目。

《秋胡行》的故事,其实就是对桑林文学的一个反拨。它告诉你:指望浪漫邂逅的幻想是不应该有的,它不仅是不道德的,而且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很可能你调戏的就是你老婆!本来你好好的一个老婆,你调戏一下,结果死掉了,是吧?

当然这个太巧了嘛。后来明清小说里面经常会设置相反的情节,做一种道德训诫:你调戏别人的老婆,有一天你的老婆也会被别人调戏。

但“秋胡戏妻”的故事又带来一个问题,喜爱美女是人之常情,是正常的感情。如果你用一个特别严重的后果来恐吓人,借以禁止这种正常的感情,就破坏了人心中这种自然的美感。因此我们看到明代有些文人在说起秋胡戏妻故事时,会把秋胡妻骂得很厉害,觉得她过分了。这其实是说这个故事过分了。

怎么办呢?想办法再调和一下,折中一下,这个调和折中的结果就是《陌上桑》。《陌上桑》告诉你,美女是可爱的,欣赏美女很正常,但是不要痴心妄想,人家是有老公的。如果不从文学史的背景上去理解,不调动很多的东西去理解,真是读不懂这首诗。

“桑林文学”和秋胡戏妻故事的折中

我们现在来读这首诗。“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秦家的好女孩,名字叫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罗敷喜欢养蚕、采桑。她到城的南面采桑去了。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这个采桑的装扮和器具特矫情。“笼”是放桑叶的篮子,这个篮子上面吊着一根青丝编的绳子,用一根木棍吊着它。这是上舞台演戏的,哪是采桑去的呢。

她打扮得特别漂亮: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倭堕髻是汉代流行的一种时尚发型,是偏斜在一边的发髻。偏斜在一边有什么优点呢?走路的时候发髻会摇摆会跳动,它有一种**性。拿女孩子的耳饰来比喻,女孩子如果耳朵上戴耳钉的话,那就不显眼,如果戴一对挂坠,就会比较显眼,带有一种挑逗性。这个挑逗性的意思,大家不要把它理解得很过分,就是说它在闪动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对目光的吸引。这个抖动就是一个号召。倭堕髻也是一个号召,明白了吗?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这个女孩穿的衣服的色彩也非常鲜明,“缃”是杏黄色,杏黄色和紫色的颜色搭配非常非常强烈。很少有人拿这两种颜色去搭配的,因为紫是一种带有刺激性的色彩。喜欢紫颜色的女孩,一般来说内心都比较容易冲动,比较活泼。你看这个打扮,说这是一个劳动妇女,好像很不合适。但是大家千万要注意,诗歌是诗歌,诗歌不是纪实,尤其像这样的诗歌,其实带有一种童话色彩,它就是描述一个美女,她具有作者认为的一切美的特点,她不仅长得美,而且穿得也美,头发也美。至于说美成这个样子,怎么还能采桑,作者并不承担这个责任。你一定要追究,作者会说你傻不拉叽想干吗?

还有一点,什么叫“陌上桑”?在路边采桑。打扮成这个样子,她要是到桑林里面去采桑,那就没戏可看了,是吧?就要这么漂亮惹眼,吊着个篮子在路边采桑,这才有得好看,这是一个故事的条件。

后面的故事就产生了。有两种人:“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挑担子的人看到罗敷,哎呀,这个女孩多漂亮,然后把担子放下来,捋捋胡子。会捋捋胡子的话,一般来说,这个人岁数比较大一点儿,性情也比较稳当。

少年的情况就有点儿不同了:“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帩头”是包头发的包头布。古代小孩子头发是剪掉的,二十而冠,到了成年以后就蓄发了,头发不剪掉了,束在头顶,用一块布包扎起来,上面戴一顶帽子。怎么叫“脱帽著帩头”呢?心里不安了。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看到漂亮女生心里有触动的时候,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动作,拉衣领啊,挖耳朵啊什么的,这是一种心理不安。

为什么要“相怨怒”呢?追究责任啊!这个说:“谁开始先看的?”那个说:“我先看的怎么了?后来我叫你不要看了,你不是还看吗?”这写得很活泼。它在表达什么呢?表达对美丽的女子,人之常情,都有一种喜爱。

对这两句胡适有一个解释,比较别致。他说“来归相怨怒”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耕者和锄者之间,而是他们回去跟老婆发脾气。外面看了罗敷了,回家看老婆,就觉得什么都不对劲,这个汤也做得不好,盐也放多了,反正什么都不对。这么解释跟胡适先生自己的生活经历有关吧?他跟江冬秀过得特别不踏实,总要在外面东张西望。他看了好几回罗敷。

在座的女生以后结了婚,有一天老公回家,神情颓唐又焦躁,看家里什么都不满意,你就问他一句:“在外面看罗敷了吗?”

到现在为止,喜欢罗敷的男子虽然很多,但是都没有破坏礼仪的规则。“发乎情,止乎礼仪”,这是可以理解的。下面那个使君就不对了:“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派头很大,五匹马拉的车子。使君派了手下的人去探问,问是谁家的女孩这么漂亮。然后她就回答: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二十岁还不到,十五岁已经过了,这就是古人所理解的女性的最美好的年龄。古代女子十四岁可以出嫁。这也许早了一点儿,十六岁、十八岁出嫁就很普遍了,二十岁的话都有一点儿感觉老了。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能不能跟我一起坐车走?这就过了界限了。于是罗敷就代表着德性和正义,对使君给予严重的指责:“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你老兄多么愚蠢!你有你的老婆,我有我的丈夫,你怎么可以随口说这样的话!

使君犯了规,理应受到惩罚。惩罚的方法,是罗敷通过夸耀自己的丈夫,把他比下去,让一个神气活现、自以为是的家伙越听越感到灰头土脸。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一大群人里面,我老公是走在前面的,出类拔萃嘛。

“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从什么地方可以认出我的丈夫呢?他骑一匹白马,跟着一匹小黑马。我们注意一下,文学作品里面,女**慕的男子,骑的马通常是白的,白马王子。为什么不能黑马王子或者是赤兔马的王子,好像都有点儿不行,白马是不是显得秀气点儿?从女性这个角度来说,它要柔性一点儿,是吧?

所以下面继续往下夸耀的话,就是他的地位:“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十五岁的时候就出来做公务员了,二十岁的时候就到朝中去做官了,“侍中郎”这种职务是皇帝身边的亲信,而四十岁就“专城居”也就是太守了。这个官职和使君同等。

再夸他的相貌与风度:“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汉代人描写一个美男子的时候,都是说他长得很白。一般来说,不太出门的养尊处优的人才能长得白,所以白是美的一个标志。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胡子。中国人描写的美男子胡须是稀稀落落的,因为中国人比较文雅,稀稀落落的胡子显得比较飘逸潇洒。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做官的人专门有做官的那种特别的走路方式,叫“公府步”。非常自信,有派头,有身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曾国藩写信给他的儿子,经常会问,“近来觉得脚头子重了一点儿没有?”“脚头子重”就是走路比较慢,不要那么轻佻,就是可以做官的一个气质。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然后用“公认”来结束。

使君听了这些,是什么反应?诗中就不写了。总之他什么都不如人,还想干风流的坏事,很不要脸,很没脸。

有人认为罗敷的丈夫是她编造出来吓唬“使君”的。但诗歌文本并没有提供这种信息,阐释者自己添加条件来改编诗中故事,实在没有道理。有一位著名学者振振有词地说,罗敷“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呢?其实婚姻关系中男女之间差个二十多岁,实在很平常,随便可以找到很多例子。学者有时候建立一个观点以后,所有的证明方式都围绕着这个观点,形成一种“自蔽”——自己遮蔽自己,这是我们要注意的。

《陌上桑》文学母题的变化

如果把《秋胡行》和《陌上桑》相互联系来看,很容易发现两者之间的沿袭和演变。在秋胡故事里,只有一个想要调戏美女结果调戏了自己老婆的坏官,到了《陌上桑》,他被一劈为二,一个做了罗敷的丈夫,但是他高贵而端雅,是罗敷的骄傲;一个成为违背礼制、想要得到一种浪漫邂逅的太守,他得到一种丢脸的结果作为惩罚。这个结果不是严重的事件,所以诗歌能够将一种轻快而幽默的调子保持到底。

我们再回过头,看到一个文学主题,从《诗经》的所谓“桑间濮上之词”转到《秋胡行》(秋胡戏妻故事),再转到《陌上桑》,其中迂回曲折,也是饶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