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让一个人真正了解世道人心,最有效的法子是让他急速地走过由富到穷的路;如果要让一个人尽早尽快地敏感起来,成熟起来的话,那么最好是让他在未成年之前,在最具可塑性的阶段,就亲身体验世间的酸辛,甚至品尝苦难与死亡的苦味。
或许这是命里注定,无论如何也要在鲁迅身上去验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古训吧——
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
(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呐喊〉自序》
没有切肤之痛,是不会有如此深入骨髓的苦涩和沉郁的。
少年鲁迅经常去的“恒济当”当铺(质铺)
父亲周凤仪写的借约
这路途是这样的:
十三岁,曾祖母去世,祖父奔丧,从京城回绍兴。9月,祖父为参加乡试的儿子和亲友马、顾、陈、孙、章五姓子弟赴苏州贿赂主考官,事泄,祖父投案自首,被押往杭州监狱;父亲被取消乡试资格;鲁迅兄弟为避株连,到亲戚家避难,被称为“乞食者”。
十四岁,年初,祖父一案被光绪皇帝谕旨判为“死缓”,“俟秋后处决”。后虽免斩,却也饱受八年监狱之苦。为设法营救祖父,不断变卖家产。这年的秋天,待鲁迅甚好的小姑母在婆母折磨下病逝,鲁迅哀伤不尽,写祭文质问神明为何使好人早逝。到了冬天,彻底绝了功名之路的父亲突然大吐血,不得不经常典当衣物,延医疗治。从此,典卖家产,营救祖父,疗治父亲,支撑家庭,慰藉母亲,呵护小弟,自寻出路,重重重压集于长子长孙鲁迅一身。
十五岁,父病日重,家务更甚,压力更大。
十六岁,在精神与肉体双重折磨下,年仅三十六岁的父亲病逝。在狱中的祖父老年丧子,操持家务的母亲中年丧夫,挑起家庭重担的鲁迅少年丧父。鲁迅于哀痛中主持了父亲的丧事。祖父在押,父亲病逝,使鲁迅家庭经济彻底破产。
十七岁,代表家庭出席家族会议,会议做出损害他家的利益的决定,强迫鲁迅签字,鲁迅拒绝,遭长辈斥骂而终不屈服。
十八岁,鲁迅赴杭州探监,为狱中的祖父筹借资金。祸不单行,年仅六岁的四弟又夭折,鲁迅再一次料理丧事。
在与生存抗争和精神挤压的夹缝中,鲁迅仍须读书作文,定时将诗文寄祖父阅批。双重的压力,使他过早地成熟起来。
短短五年光阴,真如漫漫长夜。困苦与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在鲁迅的四周。在此之前,他一直以有位在京城里做官的祖父为荣;在此之后,他一直为成为囚犯的祖父担惊受怕,并难以消除由此而来的内心深处的羞愧。在心灵的煎熬中,又眼看着三位亲人在病苦中死去,他过早地面对了死亡,过早地承受了失去亲人的悲伤,过早地懂得抑制自己的悲伤,为的是安慰更为悲伤的母亲。
接二连三的不幸打击,即便是成年人也难以承受,何况落在未成年的鲁迅头上呢?母子兄弟虽然不至于沦落街头,缺吃少喝,但从温馨家庭中的“少爷”,到无依无靠的孤苦“乞儿”,精神上的落差何异于天堂与地狱!
在这人生的路途中,鲁迅的哀伤,苦痛,悲愤,怎么估量都不过分。与此同时,传统的教育使他格外清楚长子长孙的义务与职责,再柔弱的肩膀也必须承接千斤重担。由此磨炼出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责任感,独立意识,男子汉的刚强,以及洞达世事人心的敏锐眼光,怎么估量也不过分。
当晚年回顾少年这段生活与情感经历时,功成名就的鲁迅感谢生活的赐予。他在致萧军的信中说:“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没有一个人盼望得到此种人生经历,但是,如果他是一位强者,他有能力把苦痛的经历转化为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的话,他的确应当感谢生活曾经给予他的磨难。
为治父病常去买药的“光裕堂”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