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特意检验一个人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多强的抗争力似的,还没容鲁迅从气愤与疾病中喘过气来,刚刚加害于他的段祺瑞政府又一次激起鲁迅更强烈的愤怒。

1926年3月18日下午,在西三条“老虎尾巴”里的书桌前,鲁迅宁神静气地写着《无花的蔷薇之二》。刚刚写完第三节,女师大学生许羡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鲁迅:执政府的卫队向请愿群众开枪射击,打死打伤了好多人,同学刘和珍被打死了。

鲁迅的脸色变作铁青。熟识的温和的微笑着的刘和珍浮动在眼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铁铸似的怔怔地坐了半天,缓缓提起笔来——

已不是写什么“无花的蔷薇”的时候了。

虽然写的多是刺,也还要些和平的心。

现在,听说北京城中,已经施行了大杀戮了。当我写出上面这些无聊的文字的时候,正是许多青年受弹饮刃的时候。呜呼,人和人的魂灵,是不相通的。

中国只任虎狼侵食,谁也不管。管的只有几个年青的学生,他们本应该安心读书的,而时局漂摇得他们安心不下。假如当局者稍有良心,应如何反躬自责,激发一点天良?

然而竟将他们虐杀了!

北京各界追悼“三一八”死难烈士大会会场

鲁迅哀痛至极。鲁迅悲愤至极:

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

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文章结尾处,鲁迅特别加上一笔:“三月十八日,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写。”这一天将永远铭刻在历史上。鲁迅用他的“史笔”,将这一天永远铭刻在人们的心中。连续三天,鲁迅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他的心中充塞着痛苦与愤怒。三天后才沉痛地说出一句话来:“刘和珍是我的学生!”

3月25日,鲁迅赴女师大参加刘和珍、杨德群追悼会。在一片哀痛哭泣声中,鲁迅实在难以承受悲愤的重压。他独自在礼堂外沉思徘徊。一学生问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当晚,鲁迅就写了《“死地”》。

“三一八”惨案后,为躲避北洋政府迫害,鲁迅多次外出避难。这是平时置于床下,避难时携带随身用品的竹网篮。46cm×42cm。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三一八”惨案后,段祺瑞政府在密令严拿李大钊等人的同时,还开列了一个人数不少的黑名单,密令军警缉捕。在友人的敦促下,鲁迅从3月26日起开始四处避难,先后避居西城莽原社、山本医院、东交民巷德国医院、法国医院,一直到5月2日才回到“老虎尾巴”内。避难期间,为“三一八”惨案,鲁迅又写下了《可惨与可笑》《记念刘和珍君》《空谈》《淡淡的血痕中》。在这些文章中,鲁迅在揭露执政府的阴毒凶残的同时,一再为青年的流血牺牲,为年轻生命被虎狼吞食而痛惜,一再希望再不要向这样的政府请愿了,战斗者应当寻求更有效的“别种方法的战斗”。

最能表现此时此刻一位大勇、大智、大憎、大爱者震撼人心的情感世界的,是足以传诵千古的名篇《记念刘和珍君》。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还能再找出什么言语来表达如此深彻骨髓的沉痛悼念?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还能再找出什么言语来表达如此充满心脸的愤恨与怒火?

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还能再找出什么言语来表达对勇毅从容的中国女子的如此由衷的赞颂?

《记念刘和珍君》是鲁迅用文字、用心血砌成的刘和珍的,也是所有“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的永恒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