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艾略特的男仆约瑟夫写来的一封信,说艾略特卧病在床,很想见见我。于是,次日我便驱车去了安提比斯。约瑟夫在领我上楼见他主人之前,告诉我艾略特突患尿毒症,医生认为病情不容乐观,好在他挺了过来,现在病情好转;不过,他的肾脏有问题,不可能完全康复。约瑟夫跟随艾略特四十年,对他忠心耿耿,可是,尽管表面显得难过,却不难看出内心在幸灾乐祸—仆人们多数如此,一旦主人家祸起萧墙,他们不忧反乐。

“艾略特先生真可怜。”约瑟夫叹了口气说,“他有他的怪癖,但归根结底也算是个好人。人迟早都是要死的。”

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艾略特眼看就快要断气了似的。

“我敢说他把你今后的生活已安排好了,约瑟夫。”我板着脸说。

“但愿如此。”他语气哀痛地说。

他把我领进艾略特的卧房时,我却意外地看到艾略特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他脸色苍白、面相衰老固然不错,但精神头很好。他刮了脸,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穿淡蓝色丝绸睡衣,睡衣口袋上绣着他姓名的缩写字母,而字母上方则绣着他的伯爵冠饰。在翻过来的被单上,也绣有这些字母和冠饰,型号比睡衣上的要大许多。

我问他感觉如何。

“感觉好极了。”他乐呵呵地说,“只不过偶染小恙,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活蹦乱跳了。我约了迪米特里大公在星期六和我共进午餐。我已告诉了我的医生,让他无论如何要在这之前把我的病治好。”

我陪他坐了半小时,出来时告诉约瑟夫,如果他的病复发,就来通知我。一个星期后,我到一个邻居家赴午宴,却惊奇地发现艾略特也在那里,穿着礼服,脸色像死人。

“你病着,就不应该出来,艾略特。”我对他说。

“胡说什么呀,老伙计。弗里达请了玛法达公主呢。从路易莎在罗马任上的时候起,我认识意大利王室已有多年了。我说什么也不能叫可怜的弗里达失望。”

他年事已高,且身患绝症,对社交活动却始终保持着高涨的热情,真不知是应该敬佩他不屈不挠的精神还是应该可怜他。你绝对不会想到他这个样子,竟然是个病人。他就像一个垂死的演员,脸上涂了油彩,登台表演时,立刻忘掉了病痛。他担任捧场的角色,潇洒自如地将此角色扮演得极其到位,对客人们和蔼可亲、殷勤周到,用他最擅长的手法溜须拍马,却妙语连珠,令人开怀。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他把社交艺术发挥到了如此高的水平。当公主殿下离开时,艾略特弓腰送行,风度雅致,既表现了对公主崇高身份的尊敬,又表现了一个老人对一个年轻美丽女子的景慕,令人叹为观止。难怪设宴的女主人事后称他为宴会的生命和灵魂。

几天后,他又卧倒在了病**。医生对他下了禁令,不许他离开房间半步。艾略特为此感到非常窝火。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了。社交季节正在如火如荼之时。”

他列了一长串重量级人物的名单,说他们夏天齐聚里维埃拉。

我每隔三四天都去探望他一次。他有时候躺在**,有时候穿一件华丽的晨衣坐在一把躺椅上。这种晨衣他似乎备有无数件,记得从未见他穿重过样。8月初的一天,我又去看望他,发现他反常地少言寡语。迎我进门时,约瑟夫曾告诉我,他病情有所好转,所以见他如此没有精神头,我便觉得有些奇怪了。我把自己得来的一些当地的小道消息讲给他听,想让他高兴起来,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双眉微蹙,脸上有种愠怒的表情,这在他是少见的。

“埃德娜?诺威马里举办宴会,你去参加吗?”他冷不丁这样问道。

“不去。怎么啦?”

“她邀请你了没有?”

“里维埃拉的每个人她都邀请了。”

诺威马里王妃原是美国的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婆,嫁给了一位罗马的王子,此王子可不是意大利的那种穷得叮当响的普通王子,而是一个伟大家族的族长,一个雇佣兵队长的后代—那个队长在16世纪曾为自己开拓出了一个公国。诺威马里王妃年已六十,是个寡妇,由于不满意大利法西斯政权对她美国的进项课以重税,便来到法国,在戛纳山背面的一块漂亮的地产上盖了一幢佛罗伦萨风格的别墅。她特意从意大利运来大理石,为她那些大客厅的墙壁镶边,还从国外请来画家给她画天顶画。她的藏画和铜像都异常精美;连素来不喜欢意大利家具的艾略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家具十分华贵。她家的花园美观漂亮,游泳池造价肯定不菲。她请客高朋满座,每次都不少于二十个人。她安排好在8月里月圆时举行一次化装舞会。虽然还有三个星期的时间,里维埃拉已经到处都在谈论这次舞会了。那天晚上要放焰火,她还要从巴黎带一个黑人乐队过来助兴。那些流亡的王公贵族相互谈论时又是羡慕,又是妒忌,认为她这一晚的花费足够他们一年的用度。

“真是气派呀。”有的人说。

“简直是发疯。”有的人说。

“没品位。”有的人说。

“你准备穿什么样的衣服?”艾略特问我。

“我不是告诉你了嘛,艾略特,我就不打算去。你以为我这把岁数了还会穿得花里胡哨去参加什么化装舞会。”

“她没有邀请我。”他声音嘶哑地说。

说完,他用一双倦怠无神的眼睛望着我。

“哦,她会请的。”我平心静气地说,“请帖肯定还在陆续发着呢。”

“她不会请我的。”他声音有些哽咽地说,“这是故意叫我下不了台。”

“哎,艾略特,这我就不能相信了。中间肯定是有些疏漏。”

“我可不是个容人蔑视的人。”

“再怎么说,你身体不好,反正也去不成。”

“去不成也要去。这是本季节最盛大的一次聚会。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爬着也要去。我要把我的祖先劳里亚伯爵的那套礼服穿在身上。”

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了,于是干脆闭上了嘴。

“就在你来之前,保罗?巴顿跑来看望我。”艾略特突然开口说道。

我不能指望读者还记得这个人,因为我自己也得重温前文看我究竟给了他一个什么名字。保罗?巴顿就是那个由艾略特引进伦敦社交界,后来觉得艾略特派不上用场了,就不再理会他的美国青年,艾略特恨他恨得牙根痒痒。此人近来相当引人注目,先是因为他加入了英国国籍,后来又由于他娶了一个报界巨头的千金,而这位巨头已经晋升为贵族了。有了这样的后台,再加上此人八面玲珑,显然前途是不可限量的。艾略特为此像吃了黄连一样心里感到苦涩。

“夜里一旦醒来,听见老鼠窸窸窣窣在壁橱里爬动,我就心想:‘这是保罗?巴顿在朝上爬。’请相信我的话,老伙计,这家伙早晚能钻进上议院的。谢天谢地,那一天我是看不到了。”

“他来这儿有何贵干?”我问。我和艾略特心里都很清楚,这个年轻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让我告诉你,他有何贵干吧。”艾略特气得咆哮道,“他想借用我祖先劳里亚伯爵的那套礼服。”

“恬不知耻!”

“难道你看不出他的用心?显然,他知道埃德娜没有邀请我,也不打算邀请我。这是埃德娜唆使他来气我的。那条老母狗。没有我,她哪有今日。当初,我特意为她举办宴会,她认识的人都是我介绍的。她和自己的司机上床睡觉,这个当然你也是知道的。真叫人恶心!巴顿来了告诉我,说她要给花园里张灯结彩,还要放焰火。谁不知道我最爱看的就是放焰火。他说许多人死乞白赖跟埃德娜要请帖,却都一一碰壁,因为埃德娜不愿人多,想把宴会办得别开生面。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肯定是在被邀请之列似的。”

“你准备把礼服借给他吗?”

“让他死去吧,恨不得把他送进十八层地狱。我就是死了穿着它下葬也不借给他。”说到这里,艾略特猛地从**坐起,像个发了疯的女人一样,把身子晃来晃去的。

“全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所有人。当我能够为他们捧场时,他们无一不围着我转。现在我又老又病,他们就把我弃如敝屣。自从我卧床不起,来探望的人不超过十个。这都一个星期了,只可怜巴巴地送来了一束花。我为他们可以说是尽心尽力。他们吃我的喝我的,我为他们跑前跑后,为他们张罗宴会,鞠躬尽瘁为他们服务。可是,我得到什么回报了呢?什么也没有,一点回报也没有。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的死活。天呀,全都是些绝情绝义的坏东西。”说到伤心处,他嘤嘤地哭出了声来,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皱巴巴的脸颊直朝下滚,“真后悔呀,当初就不该离开美国。”

看见这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仅仅因为别人没有请他去赴宴,便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着实可悲可怜。这样的一幅情景叫人吃惊,也难免会心生恻隐。

“不请你也没有关系,艾略特,”我说,“也许那天晚上会下雨,叫他们放不成焰火。”

他一听,就像一个人们所说的快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含着泪花笑了起来。

“我怎么没想到。我祈求上天,无比虔诚地祈求上天,愿到时候天降大雨。你说的不错,叫他们放不成焰火。”

我的几句话让他改变了想法,放弃了那些愚蠢的念头。待我辞别时,他即便不是心情快活,也起码是心平气和了。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一回到家就给埃德娜?诺威马里挂了个电话,说我次日到戛纳去,问能不能和她一起吃顿午饭。后来,她叫人传话来,说她很高兴请我吃饭,但仅仅是便宴。可是我到达后,却发现除她之外,还有十位客人也在场。她是个挺不错的人,慷慨大方、热情好客,只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嘴上不饶人。即便是对好朋友,她也会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这倒不是说她天性恶毒,而是因为大脑愚钝,再想不出别的方式引起别人的注意了。她说的话传出去,被她中伤的人就不再搭理她了。不过,她举办的宴会总是别开生面,过上一阵子,大多数被她得罪的人就觉得不便跟她斤斤计较了。我觉得一开口就求她邀请艾略特来参加即将举办的盛会,会让艾略特丢面子,想想还是见机行事的好。她对这次盛会兴致很高,吃饭时把话头全集中在了这上面。

“艾略特一定会高兴死的,这下子算是有机会穿他那套腓力二世时代的礼服了。”我尽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说道。

“我没有邀请他。”她说道。

“为什么没邀请?”我装作诧异地问。

“为什么要请他呢?他在社交圈子里已风光不再,纯粹是个老厌物、势利眼,就喜欢传播流言蜚语。”

这一番指控用在她自己的身上倒是挺合适的。我觉得她太刻薄,而且愚蠢。

“再说,”她又补加了一句,“我想让保罗把艾略特的那件礼服穿上。保罗穿上一定显得很高贵。”

我不再说话,但决心要替艾略特把他朝思暮想的请帖弄到手,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都在所不惜。午饭后,埃德娜把她的朋友们带到花园里去散步。这给了我可乘之机。我曾经有一次在这里做过几天客,所以知道一点她家的情况。我猜想可能还会有些请帖剩下来,保存在秘书的房间里。我悄悄向那儿溜去,打算拿一张请帖塞进口袋,回去后写上艾略特的名字寄给他。我知道他病得厉害,根本无法成行,但能拿到这份请帖对他而言却意义重大。

可是一推开房门,我却惊呆了,只见埃德娜的秘书坐在她的办公桌旁。我原以为她还没有吃完午饭呢。秘书是个中年的苏格兰女子,名叫吉斯小姐,沙色头发、雀斑脸,戴一副夹鼻眼镜,显出一副守身如玉的处女气质。我急忙稳定住情绪。

“王妃带客人们到花园散步去了。我没事,想着就到你这儿来抽根烟吧。”

“欢迎你来。”

吉斯小姐说话时带有苏格兰语的那种小舌颤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时,她会表现出一种“干幽默”,而此时她的小舌颤音就颤得更厉害了,会惹得听者发笑。可是,你禁不住笑出声来时,她则向你投来气恼、诧异的目光,就好像她认为你昏了头,竟然觉得她的话好笑。

“这次举办那宴会肯定给你增加了不少负担,吉斯小姐。”我说道。

“忙得团团转,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情知她可以信赖,于是我开门见山地说:

“为什么王妃没有邀请邓普顿先生呢?”

吉斯小姐那不苟言笑的脸上此时浮出一丝笑容,说道:

“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跟他有过节。是她亲自从客人名单上把他的名字划掉的。”

“你知道,他已是垂死之人了,这辈子也离不开病床了。受到如此冷落,他心里难过到了极点。”

“如果他不想跟王妃闹翻,他就不应该逢人便说王妃跟自己的司机上床睡觉。她的司机是有老婆的,还有三个孩子呢。”

“她到底睡了没有?”

吉斯小姐的目光从夹鼻眼镜的上方瞟过来,望了我一眼。

“我当秘书已经有二十一个年头了。我有一个原则,那就是相信自己的雇主像白雪一样纯洁。必须承认:有时候我的某个雇主会发现自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而老爷去非洲猎狮,去了有半个年头。此时,我对女主人坚信不疑的原则会经受严峻的考验。不过,女主人只要到巴黎去一趟,进行一次极其昂贵的短途旅行,就会化险为夷。我和女主人便如释重负,长长松一口气。”

“吉斯小姐,我并不是想抽烟才到这儿来的。我来是想偷一张请帖亲自寄给邓普顿先生。”

“这样做十分不妥当。”

“我也知道不妥当。行行好,吉斯小姐,那就请你给我一张请帖吧。那个可怜的老人反正也是来不了的,只是给他张请帖叫他高兴高兴。他没有什么叫你感到不痛快的地方吧?”

“没有。他对我总是客客气气的。我敢说他是真正的绅士,比大多数跑到王妃这儿骗吃骗喝的人都要强。”

所有重要人物的身边都有些得宠的下属。这些仰人鼻息的人,你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假如他们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他们就会在主子面前放你的冷箭,挑拨离间。和这些人,你是必须要搞好关系的。艾略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这一点,所以对那些穷亲戚、老年女佣或者受主人信赖的秘书,见了面总会亲热地寒暄几句,或者热忱地陪个笑脸。我敢说,他肯定经常跟吉斯小姐说开心的话,过圣诞节时不会忘了送给她一盒巧克力、一个化妆盒或者一个手提包。

“求求你,吉斯小姐,发个善心吧。”

吉斯小姐把夹鼻眼镜在她那高鼻梁上固定得更牢了些。

“毛姆先生,我坚信你绝不愿意让我去干对我的雇主不忠的事情;再说,万一叫那个老母牛发现我违背了她的意愿,必定会炒我的鱿鱼。请帖就在这张桌子上,装在信封里。我现在要到窗户跟前向外瞭望一下:一是因为我在一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腿有点儿僵,想活动一下;二是因为想欣赏一下窗外美丽的景色。当我将脸转过去的时候,背后发生什么事,不管是老天还是任何人都不能叫我为之负责了。”

当吉斯小姐重新回到她的座位上时,请帖已经进了我的口袋。

“今天见到你,真是叫人舒心,吉斯小姐。”我说着,伸出了手,“化装舞会上你准备穿什么服装?”

“我亲爱的先生,我是牧师的女儿,”她回答说,“这种荒唐的事情就让那些上层阶级的人去做吧。只要把《先驱报》和《邮报》的代表们招待好,让他们酒足饭饱,我的责任就算尽到了。我将回到卧室里去,安安静静地看我的侦探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