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我直奔南希(Nancy)。有人已经为我在车站附近预定了一家旅馆的房间。那家位于斯坦尼斯拉广场(Place Stanislas)的著名旅馆已经关闭了。这个大广场是欧洲最漂亮的广场之一,那家酒店是由斯坦尼斯拉·莱瑟金斯基(Stanislas Leszezynski)修建的,他曾经是波兰国王,被剥夺王位之后洛林(Lorraine)就归他管辖了,这也算是一种安慰。他的女儿嫁给了风流成性的路易十五(Louis XV)。在这位女士去世后,路易十五这样评价她:“她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任何不快,只有这次例外。”(话是好话,但是感觉他说的有点讽刺)。广场的一边是巨大的宫殿,宫殿里有镀金的大门,还有优雅的雕像,这些都是洛可可风格的典型代表,但是现在这里堆满了沙袋,建筑之美已完全被掩盖。我走进那家朴素的小旅馆,一位穿着整洁的年轻军官迎了上来,他自报家门,告诉我他是被委派来照顾我的。我们走进了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坐在大理石面的桌子旁边点了两杯喝的。这位军官来自法国布列吞地区(Breton),以前是建筑师,英语说得很流利,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被派来接待我。其实,这有点儿没必要,因为他们似乎忘了,我的法语说得也还不错。这位年轻人聪明伶俐,举止优雅,性格温和。我把我的工作向他解释了一下,然后听取了他的一些建议,具体的安排商议妥当之后,我们开始闲聊。我并不是很急切地想知道前线的状况,战地记者随后会发来报道,我更想知道的是军队的一些动态,法国农民如何看待这场战争,还有德国的宣传对军队的情绪有什么影响。我想请这位军官吃饭,于是一起来到一家饭店。那里多数都是军官,有的聚在一起,有的和妻子或者情人单独待着。吃饭过程中,他给我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一架深入德国内陆的英国侦察机被德国的炮火击中,幸好飞机在一片无人区坠毁,法国士兵设法接近了飞机,发现飞行员已经昏迷,而另外两名机组成员已经牺牲。飞行员伤势很重,很快被送进了南希(Nancy)的医院。恢复神智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其他机组人员怎么样了?医生告诉他,两人都已牺牲,他马上从**坐了起来,把手放到缠满绷带的头部旁边行了一个军礼,说:“没关系,都是为了大英帝国。”

第二天,我便踏上了旅程,首先来到德拉特尔将军(General de Lattre)的办公室。他相貌不凡,举止优雅,制服笔挺。我与他闲谈了一阵儿,他邀我共同进餐,这样我们就可以多聊一会儿。然后我们起身去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在那里我们将与市长共进午餐。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名军官,他将负责我在斯特拉斯堡的行程。这位军官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曾经是小有名气的小说家,他能得到现在这份工作是因为他与总理达拉第(Daladier,the Premier)私交很深。后来有人跟我说,他曾为总理写过演讲稿,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属实。在路上,我们谈起了读书和写作,作家聚在一起一般都会聊这些事儿。敌人的飞机飞得很低,不断从我们头上掠过,我感觉他带着恨意狠狠地盯着它们。斯特拉斯堡现在基本是一座空城,街道空无一人,商店大门紧闭,曾经繁华喧闹的都市,现在死一般的寂静,偶尔传来流浪猫凄厉的叫声,就像裂帛一样打破了四周的寂静。我们正在街上走着,四周忽然响起了空袭警报,一抬头,德军的飞机正从头上飞过。在这座让人感伤的城市,警报声仿佛预示了世界末日。我的同伴快速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慌乱,他对我说:“我们快点儿跑吧!”我根本就不想跑,但我想如果拒绝的话,他会觉得我摆架子,于是我们半跑半走地来到一个防空洞里,现在想来当时我们的动作完全不成体统。我们到达的时候微微有些气喘,我想我的同伴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傻帽儿,因为几分钟后,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士仪态万方地款步走了进来,显然,即使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她也一点儿都不慌乱。

我和同伴在一起待了三天,短短的三天时间我就与他熟识了。他跟我说,凭他的影响力,他很容易在巴黎找到一份闲差,既安全又舒适,但是他坚持要来前线。他还说,看到死人是多么可怕,而他的同事告诉他,习惯了就好了。这些同事还说,在战争中,死人的事儿稀松平常,如果你的朋友死掉了,别害怕,就当他已经被调到了其他部门。死亡是战争游戏的一部分,你要学会接受它,就像接受打桥牌时某人的臭手一样。他问我是否见过死人,我说在一战刚开始的时候在法国见过一次,我给他讲述了那独一无二的经历。已经不太记得是在什么地方了,反正是一场小的战役,大约有一千人战死沙场。他们就停放在一所医院的外面,一个摞着一个地放着,堆成了一座小山,看到他们的感觉就像是一群死羊,似乎从来就没有活过,仿佛就是应该摆在那儿的一堆东西。接下来的景象深深地触动了我:他们都是一些普通士兵,但他们的手却和常人有些不同,也许下面这种说法不太准确,但我还是要说,他们的手都很小,有着贵族般的优雅。过了一阵儿,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印象,是因为他们手里面的血全都流干了。我问同伴有没有观察过这些,他说他根本没有勇气直视那些死去的士兵,一看到他们他就沮丧的难以自拔。

三天过后,我们分开了,我想当时他肯定谢天谢地终于摆脱了我。敌机从头上飞过时,他总是忍不住的频频往上看,而且他一直无法适应周围传来的枪炮声。尽管他按照行程安排按部就班的带我前往每一个目的地,但很显然,他一直神情焦虑,精神紧张。我不是想假装我有多勇敢,实际情况是本来就没什么危险,真正的危险都藏在他的幻想中。后来我读过几本他的小说,这些小说情感细腻,颇有吸引力,对他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风光有着诗意的描写。书中还有着精巧的幽默感以及对于他再熟悉不过的家乡人的爱怜。这些小说描写细致,却有失阳刚之气,我对他的兴趣很足,也很怀念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据我推想,他把自己送上前线,一半出于爱国主义,另一半则出于英雄主义的冲动。作家经常是这样,他们总是意识不到现实与幻想之间的鸿沟宽广无比,深不见底。我想,他非常怕死,正是这种恐惧把一个男人变成了自己都感到羞耻的长舌妇。他害怕空袭的飞机,害怕枪炮,害怕一切他想象中呈现出来的东西;但同时,他又怕朋友或者同事因此而嘲笑他,更怕自己因此看轻了自己,于是他坚决不肯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让自己去往安全地带。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四处奔忙;我参观了马奇诺防线,也登上一个隐蔽的炮台去调查了一番。执勤的军官告诉我,如果炮台被包围,这里的给养足够让他们支撑六个月;几个月后,我在报纸上看到,这些据点被包围后四天就被敌军占领了,这对我不啻为一种震撼。在一个总指挥部(G.H.Q.)里,我当天在那里过夜,晚饭后几个军官拿着一瓶李子酒来到我的房间,我们一起讨论时局。我被他们的机敏和睿智惊呆了。他们都期待着和德军短兵相接的那一天,他们信心满满,觉得一定能够干掉德军。一天晚上,我与普列特拉将军(General Pretelat)共进晚餐,他当时负责指挥本地的所有军队,他被认为是军队中最有才干的将军之一。他这个人个性十足,锋芒毕露,住在南希郊外的一处很丑陋的别墅里,当然这处别墅是被征用的。晚餐的情境并不让人感到愉快,他的很多手下也都在座,我记得大约有十二个人,但是几乎没有人张嘴,张嘴也是为了吃东西,所有的谈话都是在将军和我之间展开的。他一说话就特别的兴高采烈,而且快言快语。他信心十足,频繁调动守卫前哨的军队,这样在等待德军入侵的这段时间里,所有的士兵都能够亲临第一战场。在几次小规模战斗中,他满意地发现,如果一对一作战,他们要比德国人强。他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军队急切要求进攻,而他要劝说这些士兵更耐心一些,等到春天来临迫使德军首先发动进攻,这样他们就可以把德军彻底击溃。当然,他们还要面对这样的现实:德国人一共有八千万,而法国人只有四千万;德国人有一百二十个师,而法国只有九十个,英国要做好准备向法国投放三十个师,我相信那大约需要四十五万人,而这就是法国沦陷时在法国的英军数量。

将军继续说,法国在一战中损失了太多士兵,现在已经承受不起更多的损失了,对于战争,法国必须格外小心。这个理论在我听起来很奇怪,如果不损失军队,怎么可能赢得战争?他还提到,假如法国打败了德国,法国会提出怎样的和平条款,这是本世纪法国第三次抵御德国的入侵,每个法国人都下定决心这将是最后一次,当然最合理的计划就是杀死两千万德国人,但是这看起来不太可能,那么就得想其他办法来保证法国的安全。将军说,一战胜利的果实都被威尔逊(Wilson)和劳埃德·乔治(Lloyd George)骗走了,这一次同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德国必须被再次划分成一个一个的小国,莱茵河要成为法国的前沿阵地。我指出,这样的话法国统治下就会有几百万德国人,他们从本性上就心怀不满,想着叛逆闹事,法兰西共和国收复这些省份后,在阿尔萨斯-洛林(Alsace-Lorraine)将会有数不清的事变。我脑中在想,要想同化外邦人将会多么困难。将军耸了耸肩,说道,当然如果法国人足够多,在那些国家的德国人会全部被赶出去,但问题是法国人的数量连填满本国都很困难,所以只能在莱茵河的桥头堡上设置重兵防守。

晚餐后,我问将军能否私下里聊几句,他于是带我去了书房。在与法国军队待在一起的忙碌日子里,我了解到,现在最困扰法国人的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接触过英国士兵,他们听说英军已经集结在了法国北部的一个小地方,但他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他们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还听说法国的防空炮数量不足,射程也不够,于是出了一个主意,想让英国的一部分防空部队与法军共同驻守阵地,这样两国的官兵就可以互相了解,而德国飞机在空袭时也会有所忌惮。我觉得这对于提振士气会大有帮助,但是在把这些建议写进正式的报告之前,我想知道法国人怎么看待这个想法。将军听完后很高兴,他问我是否介意告诉他的手下,我当然不介意,于是他喊他们进来,把我的想法重复了一遍,他们听完也觉得很棒,但问题是这个提议从未被执行过,据说,上面要求我理解:这个计划是不可能的,因为英国士兵有他们自己已经习惯了的食品和卷烟,而运送这些东西将会十分困难。

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我在各地穿梭,总感觉很多官兵整日闲逛,无事可做,他们忧心忡忡,因为家里给他们来信上说,农场或者商店由于他们不在已经显得十分落寞。他们不会玩别的游戏,只会打贝洛特纸牌(belotte),这是一种纸牌游戏,两到四个人都可以玩,具体细节不好描述,读者只要想想打升级之类的就可以了。这是劳工阶层和小资产阶级最喜欢的游戏,他们一玩儿就是几个小时。他们吃得饱饱的,而且每天的两顿主食中都有定量的酒,在没事干的时候他们有大量的时间去讨论德国人的舆论攻势。佛当耐(Ferdonnet),斯图加特(Stuttgart)的反叛者,每天都会跟他们说,他们拼着命去打仗,保护的只是资本家的财产;还有,他们在前线玩命,而在后方的英国士兵正在与他们的妻子鬼混。时常会有这么几个法国士兵会相信这是事实,确实,人们特别喜欢从一两个偶然的事件中来推测这种谣言的真实性。

就在我跟阿尔萨斯(Alsace)的守军待在一起的时候,德国人开始在法国前线散发传单,名字叫作《浴血》(the Bath of Blood)。传单上一共有四幅漫画。第一幅里,一个法国士兵和一个英国士兵站在一个池塘旁边,池塘里不是水而是鲜血;第二幅,两个人同时准备跳进去;第三幅,法国士兵已经快跳进去了,而英国士兵还待在岸上;第四幅,法国士兵把头露在水面上,而英国士兵却脸上带着坏笑走远了。这组漫画很有效果。法国人对于这些的回应就是在很多大教堂上树立了一些纪念牌匾,以纪念在一战后长眠于法国土地上的百万阵亡士兵,他们来自英国和多米尼加(the Dominions)。

尽管德国人的舆论攻势很奏效,而整日的无所事事也会降低军人的士气,但我离开时依然相信,等到士兵们该打仗的时候,有这么优秀的军官带领他们,他们一定可以勇敢地履行自己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