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希的最后一天晚上遇到了一位以前的熟人。有几位英国战地记者也待在这个酒店,其中有一位与我相识已有多年。他并不是专业的战地记者,只是被他的报社派到这里来写一组相关文章,我在这里暂且称他为乔治·波特尔(George Potter)。他很年轻的时候写过一篇小说,我恰好读到了。小说明显带有自传性质,却能表现出他善于观察的天赋。小说中散发着青春的活力,还有一种掌控很得当的伤感情调,文字也很优雅,能显示出他对遣词造句的掌控力。在我看来,这年轻人前途无量,于是约他见了个面。他觉得自己这本书写得很一般。我发现他很有魅力,经常情绪高涨,谈吐也很风趣。从他的话中,我知道他以前非常穷,16岁离开学校后就全靠自己来维持生计。我邀请他到里韦艾拉的别墅同住,并承诺他可以全身心地投入第二本小说的写作之中,一切吃穿用度都由我来提供。
作为客人,他很随和。他的网球打得不错,同时也是桥牌高手。他是那种浑身散发着活力的人。他的日常举止不是特别的好,但我把这个看做他年轻、精力充沛的必然结果,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他非常健谈,不管来我这里用餐的人多么乏味(当然乏味的人才需要他调动气氛),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让气氛变得非常活跃。他的勤奋也深深地吸引了我。在里韦艾拉这个地方,人很容易变得懒散,特别是在夏天,泡个澡,聊聊天,打打网球,打打桥牌,搞个聚会,日程满得让你没有时间工作,但是每天晚上,不管还在进行什么活动,他都溜出去花几个小时写篇文章,正是靠着这些发表在女性报刊上的文章,他才能够勉强度日。我读过一两篇这样的文章,读后有些吃惊,因为这都是一些为迎合大众口味而扭捏作态写出的不入流的作品,但我总觉得编辑要的就是这类东西,我太清楚一个年轻作家想要维持生计是多么艰难,所以也没有过分责备他。
两三年过去了,也许时间更长一些,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听说波特尔正在为一份发行量很大的娱乐小报写闲话专栏。他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写的都是一些装腔作势的无聊内容,有的语言粗俗,有的自视清高,还有的明显三观不正,还有一些内容竟然公然带有宗教色彩。可是呢,大众就吃这一套,他已经成了英国最有名的记者,他的追随者众多,既有女仆,也有美甲师,还有速记员以及商店售货员。他发回的报道万人期待,所以报社专门安排了一个团队来处理他发回的文章。他的文章已经大大提升了报纸的发行量,根据最新报道,大约每天八万份。正因如此,另一家发行量更大的报纸想把他挖过去。他几乎已经成为英国收入最高的记者,而当时他刚刚三十出头。
自从他恶名鹊起,我就很少见他,而且很难想象他曾经在我眼皮子底下混了三年。在南希,记者们吃饭时有他们专门的房间,尽管我认识其中一些人,但我觉得最好还是别不请自到,于是我一个人在餐厅用餐。就在我提到的那个晚上,我正在用餐,忽然收到一张纸条,是波特尔写来的,他说想要见我,这让我多少有点吃惊。我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可以在半小时内到我的房间来。他进来的时候我们握了握手,他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我则斜倚在**。
“感谢您能够接见我。”他开口说道。
“很高兴见到你。”我礼节性地回答。
“有件事我特别想问您,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什么事?”
“我想知道为什么您不再理我。”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惶恐。
“我没有不理你呀。”我回答说,同时笑了一下。
“不,我觉得您就是不想理我了,这很明显。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您了,我曾给您写过信,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去拜访您,您却找各种理由来推托。我想请您共进午餐,您也拒绝了。您再也没有邀请我去里韦艾拉同住。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您这么生气。”
“你没有做错什么,乔治,我也没有生气。”我回答说,语气很缓和。
“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
我告诉他确实没有什么,但他一直不信。让我尴尬的是,他开始向我表达谢意,因为我在他从事写作初期确实帮助过他。他告诉我说,他从我身上学到了很多,而且他非常珍视我们之间的友谊。他的用词极尽奉承恭维之能事,搞得我浑身不自然,在**辗转不安。他提醒我说,他在自己的专栏文章中多次表达了对我的仰慕。
“只要有机会帮您打广告,我都不会错过。”他说。
这倒不用他提醒,每次我读他这些恭维之词的时候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无意伤害他的感情。我争辩说,我们两个现在分道扬镳,这都是时局所致,并不是我有意为之。我们都很忙,而且我大部分时间待在法国,他在伦敦认识的那些人我基本上都不认识,所以我们很少见面,这也很自然。我的解释很委婉,但他却很固执,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我终于被激怒了。
“好吧,你要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这话会有些不中听。”我的语气开始有一些严厉。
“没关系,您说吧。”
“你写的那些东西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觉得这些东西肮脏至极,不堪入目。”
他吃惊地看着我,我敢保证,他的吃惊不是装出来的。
“这就是您不再理我的原因?”
“没错儿。”
“难道您不明白吗?一个作家的为人和他写的东西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么说的话,我确实不明白你所说的这个道理。如果一个人写的东西不堪入目,我就不想和他走的太近。”
“但是大众就需要这些东西,他们真的就吃这一套。”
“这我明白,我问你,你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是满怀真诚的,对不对?”
“那当然,我当然是真诚的。”他加重了语气。
“我也看出来了,我相信,要是一个人心口不一,他也不会像你一样取得这么巨大的成功。我相信你是真诚的,如果你的内心并不真诚,写东西的时候只是想着这些可以吸引读者的眼球,而自己边写边窃窃地笑,仿佛读者马上就会进入你的圈套,那我也不会把你看作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而是有一种透过你的写作方式更加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感觉。我会觉得你就是个流氓,但是我会放声大笑,就像是笑话那些用西班牙囚犯的老把戏而逃脱惩罚的骗子们一样。但悲催的是,这些东西都来自于你的内心,所以它们也可以走进读者的内心。在你身上,你的人品已经和你写的这些东西融合成一个整体了。”
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很聪明,不会听不明白。我看到他很沮丧,于是就想换个话题,把他的思绪引到别处去。
“不管怎么说,你真的这么在乎我对你的看法吗?你现在很成功,钱挣得也不少,很多人都极其崇拜你,就算没有我,你还是会有一大帮朋友。”
“这些我知道,现在我敢说,所有的英国女公爵都想包养我,这个国家的所有要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跟我套近乎、拉关系。有时,我会描写他们请我去参加的宴会的情景,他们会装得很生气,而且就算是装也装得挺吓人,但实话告诉您,我要是没有提那个宴会,而是写了其他东西,他们才真会暴跳如雷。”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在乎我?我可没有那些人那么重要。”
他沉默了。我能看得出他很激动,我很抱歉惹得他这么不高兴。
“您不明白。”他有些抽泣。
我当然明白,我的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我知道他有着极强的自尊心,我的这些言行会让他从崇拜者那里得来的艳羡目光瞬间黯然失色,这让他难以忍受,故而十分气恼。
最后我对他说:“请原谅,我必须走了。我得赶紧换好衣服,七点钟必须出门。”
他说了声晚安,然后就离开了。另外我还得再加一句,他参观完前线后所写的文章被翻译成了法文,很受法国人喜爱,这些文章在好几家报纸上登载。后来,他为了搜集新闻素材,做了很多十分冒险的举动。他这个人很有勇气,也可以说这叫鲁莽,他坚持要去各处冒险,而他的编辑也不想失去这么一位能挣钱的撰稿人。我敢确信,他面对危险时绝不会犹豫不决,而是会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尖利笑声,嘴里还会冒出各种俏皮话来。他的冒险经历也被他写进了文章里,这确实让人感觉毛骨悚然,而且很多话读起来也确实让人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