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人们还在向这里聚拢,等到开船时,一共聚集了1300人。不同阶层的人们密密麻麻地混在一起,等着从海关通过。即使在这样的危机时刻,法国人也不会变通他们的规则,我们只得从穿着制服的粗壮女人身边走过,他们会在我们少得可怜的行李上留下粉笔的印迹。很多人身体特别虚弱,有些人是从医院里被直接带来的,所以病情还很严重,只能躺在担架上。但这些可怜的人们还得被带回去,因为不可能把他们抬上船,在船上也没人能照顾他们。还有一些老人、退伍士兵、印度贫民和他们的妻子,这些人为国家工作了很多年,现在来到里韦艾拉定居,因为这里气候宜人,生活开支也比较低。还有很多人本来在这里经商,这些人是最可怜的,因为他们要把自己半生创立的产业留在这里,只身一人一无所有地回到英国。其中还有年老的家庭教师、英语老师、汽车司机和管家,甚至还有几位青年工人,他们本来是被派到这里为法国政府做机械工作的,他们的工头拒绝离开,因为再有几天就可以完工了。要是把个烂尾楼丢在这里,他实在感觉良心上过不去。
从我来到码头到登上船,中间一共用了四个小时,很多人直到下午才挤上船。有一位可怜的女士由于高温不幸去世了。我们的船叫作“盐场大门”(the Saltersgate),上面一共有五百人,而他的姊妹船叫作“顶级灰尘”(the Ashcrest),上面有八百人。船上的工作人员花了不少时间想把船打扫干净,可是在铁质的甲板上和每一条洞穴、每一条裂缝里都有厚厚的煤灰,有人告诉我,要从第一个小门进去,门下边的底层舱就是我们的活动区域,至少在到达直布罗陀(Gilbraltar)之前是这样。船在傍晚开动了,第二天到了马赛,当晚我就睡在甲板上。黎明时分,甲板上出奇的冷,于是我又回到了船舱里。铁质的甲板异常坚硬,我把毯子铺在大衣下面,但也用处不大。我侧身躺着入睡,醒来的时候,这边的屁股又酸又麻,于是我翻个身再次入睡,醒来时又酸又麻的变成了另一边的屁股,于是我想平躺着睡,可是这样的姿势让我根本睡不着。底仓一共有七十八个人,有一个小梯子可以通向外面,我忍不住想,要是发生点什么意外,我们根本就跑不出去。到达马赛后,有一艘法国护卫舰开始为我们护航。我们在水面上滞留了一整天,根本不许我们上岸,之后我们前往奥兰(Oran)。
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船上的情况都是以前没有遇到过的,所以在船上待了一整天后,我们才逐渐适应过来。有一位女士上船后告诉负责的军官说,她必须坐头等舱,而另一位女士叫过船上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只有一位)来,问他娱乐室在什么地方。
“我亲爱的女士,在这艘船上,哪儿都可以娱乐。”他的回答倒是很风趣幽默。
还有一位女士,她猛然间发现自己喝的水来自于船上的水泵,便惊恐万状地大呼小叫,说她这辈子从没有喝过自来水。不过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绝大部分人面对这样极端的情况都会尽自己所能让船上的日子好过一点。一开始确实有一些混乱,但要知道我们都是英国人,虽然沉闷无趣,但却非常务实。很快,我们就把事情基本摆平了。每个船舱里都选了一位管理员来维持秩序,他们的工作是监督在夜间有没有人吸烟,同时保持船舱的卫生。我们极度缺乏饮用水,于是定下了一个时间,规定只能在这段时间内来取水。喝水的问题解决了,但洗漱问题就更难了。所以,一般一盆洗脸水基本上得有五十到一百人用过,到最后上面会漂着一层肥皂沫,但这也实在没有办法。你的手上、脸上和衣服上都是黑黑的煤灰,不管水多脏,你还是会去洗一把的。大部分男人都能想到办法自己刮胡子,而女人的脸也相对干净,她们总能找到什么膏、什么露之类的抹在脸上,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借用别人的。但是我们无法可想的就是这双手,它们总是覆盖着灰尘,你就别想穿什么干净衬衫,过不了两三个小时就跟连穿一周没有什么区别了,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因为接下来你就可以心平气和地连着穿上一周了。对于这种肮脏的环境,我们除了忍受就只有自嘲了。
船上有些人一贫如洗,根本买不起吃的,而有些人上船前根本不知道要带吃的,于是船方告诉我们这些有东西吃的人,尽量不要去动船上的食品供给,但是我们所有人带的食品也只能维持三天,实践证明,这次旅程要比我们预想的长得多。三天之后,我们只能排着队去领配额食品了。所以,三天后,我们大家的日子过得比较统一,因为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要花在排队上。在炎炎烈日下排队的滋味我想你能懂得,而且甲板是铁质的,这更是火上浇油,温度让人难以忍受。船上的食品供给也开始供不应求了,于是每天我们的配额都在减少,一般是一小块儿咸牛肉加四块儿甜饼干,或者一小块儿姜汁面包,这就是中餐和晚餐的供给。但是单单排队的时间就需要一个多小时,这段时间,我们真是尝到了饥肠辘辘的感觉。有一次排队时,我听到有一位女士声情并茂地说:“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减肥了!”
看这些女士们排队,这个景观很是诡异,她们的手脏得够呛,拿着个盘子或者空罐子,但手指上还戴着戒指,脖子上还挂着珍珠项链。她们戴这些东西倒不是为了摆谱儿或者炫富,而是确实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放。为了打水,空瓶子成了抢手的好东西,要是谁有个空的酱罐子,那就跟得了宝贝似的,你可以拿它当杯子,也能用来装吃的。在这里,我学会了如何用桶底的一品脱水来给自己洗个澡。我只有一条毛巾,还是一位好心的女士借给我的,一周后它就黑得跟农村的锅底一样了。
我前面提到过,我的一位邻居是已经退休的医生,他现在也在船上。我们知道,意大利人有不少艘潜艇在附近,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向我们发射鱼雷。船上有一个瞭望台,上面的巡视员日夜不休地在上面巡逻。船上还有一门大炮,当然配备了一名炮手,炮手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伙子,他跟我们说,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向敌人的潜艇打上几炮。船上有救生艇,但也只够装下38名船员,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既没有小木筏,也没有救生带。很明显,要是我们的船被鱼雷击中,船上的五百多人全都会被淹死。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真出现那种情况,我绝不会拼命自救,一死了之最好。于是,我问那位医生朋友,怎么死能把痛苦减少到最低限度。
他说:“千万不要挣扎,张开嘴使劲喝水,水一旦冲进你的喉咙,就会让你在不到一分钟之内失去意识。”
我打算到时就听他的,我觉得自己连一分钟都用不了就能给自己一个了断。开船后三天内,我们在海面上没看到过什么,有时偶尔会看到几只海豚。一旦遇到潜艇,船上就会有警报发出,护送我们的驱逐舰赶紧扔下深海炸弹。这时,乘客们都会聚到一起看热闹,这时候,他们更多的是感兴趣,已经完全忘记了什么叫害怕。等一切结束后,我看见有位女士拿着一小包湿衣服从我身边走过,便问她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我趁乱搞到一点儿水,洗洗我的脏衣服。”
驱逐舰在我们周围转了一个小时,但已经没有了潜艇的迹象。我们的姊妹舰“顶级灰尘”(the Ashcrest)不像我们那么幸运,她的引擎出了问题,只得返回法国港口修理。在港口上,她们补充了食物供给,但由于维修耽误了一些时间,她在开船出来的时候就没有驱逐舰的保护了。船上的巡逻人员发现了一艘近在咫尺的意大利潜艇,但由于这是在西班牙水域,船长禁止炮手采取行动,可潜艇的指挥官不管这一套,他向船只开了火,炮手随后还击,没过多久,潜艇就不见了。乘客被要求躲进底舱,当“顶级灰尘”放出烟雾弹以遮蔽人们的视线时,他们以为船着火了,因为烟已经透进了底舱,大家静静地等待着,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