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都变得越来越长,人们的精神压力也越来越大。一天早晨,一位矮个子司机突然开始胡言乱语,并且还想着跳到海里去。他的脸色铁灰,眼神狂暴而迷茫。两三个人抓住了他,把他带进了一位军官的小格子间,然后由志愿者们轮流看管。前一天下午,我看到一位女士也流露出极度不安的迹象,我上前想去安慰她一下,她便开始浑身颤抖,抬着头四处乱看,好像是在寻找敌人的飞机,然后尖叫了一声摔倒在甲板上。
出现精神错乱的一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以前是位军官,四十多岁的年纪,我认为他神志不清的主要原因是没有酒喝。他倒也没干什么让人不舒服的事情,只是穿着自己随身带的一些很打眼的衣服在船上溜来溜去。有一天,他在胸前挂满了很多小纸片儿,原来这都是用报纸做成的,似乎用来象征他以前的军衔和战功,还拿了一个军官用的轻便短手杖,仔细一看,才看出来那是一把折叠起来的遮阳伞。他走到一群坐在舷墙上的人们中间,对他们说:
“你的纽扣根本就没有擦亮,太不像话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似乎在对一个假想的下级咆哮,大致的意思是好多士兵都没有出来,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一次,他身上裹着一条毯子,显然是把自己看成了一位阿拉伯酋长,然后傲然挺立在自己的堡垒上,巡视着眼前的沙漠,仿佛在等待敌方部落的袭击。随后,他高声叫道:“让他们都来吧,我们毫无畏惧!”还有一次,他又变成了一位贵族女士的随从,当有位女士从甲板上站起来要换个座位的时候,他会忙不迭地帮人家拿着正在编织的衣物,当这位女士坐下时,他又会像古代的绅士一样帮人家铺好坐垫。我想,他是船上最快活的人,因为他一直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到达直布罗陀(Gilbraltar)后,他搞到了一瓶威士忌,这对他来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喝了几口之后,他很快就恢复了理智,像从前一样再次融入了无聊的现实世界。
但他还不是船上最奇怪的人,最奇怪者是我在费拉海角(Cap Ferrat)的一个邻居家里的大管家。那个人的奇怪之处在于,如果有人跟他说他的举止很反常,他会惊恐万状。当时,我可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劝他跟我们一起回英国的。他个子很高,花白头发,瘦长脸,举止庄重,看起来和蔼可亲,但又很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因为我是他家女主人的朋友,所以他感觉对待我就应该像我正在他们家做客一样。破晓时分,他给我端来了一杯茶,然后就开始帮我清理沾满了煤灰的衣服,然后呢,又开始帮我擦鞋。看到他这样的举动,我也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尽管我们都是在甲板上用餐,他却一直在我身边服侍着,就好像我在他主人家参加晚宴一样。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能够打扰他。在我们遇到意大利潜艇的那天下午,他的女主人正和我站在一起,她打算看一眼船上的潜望镜。这时,他走到女主人跟前,对她说道
“夫人,您现在需要喝茶吗?还是等事态平息下来我再给您端来?”
他的衣服和我们的一样脏,指甲缝里也塞满了煤灰,但是他的举止却给人一种干净整洁的印象。我想让他告诉我对意大利潜艇袭击我们有什么看法,但是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想对我**真心。
“先生,他们这群人很有意思,我们以前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这就是我能得到的最坦诚的回答了。
我不知道他晚上在哪儿睡觉。有一次我问他有没有足够的食物,他很礼貌地回答了我,仿佛是在说这不关我的事。
“先生,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过,每晚我们去睡觉的时候,生死的几率都是一半一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就会葬身海底。在他心目中,这艘拥挤破烂的船就是他的女主人那井井有条、秩序井然的豪宅,我们看不到他对此有任何的怀疑。不管是从言词还是表情,自始至终他都表现得从容不迫,彬彬有礼而又不显得卑躬屈膝。他精神专注,风趣幽默,仪态端庄,偶尔又对自己看不惯的事冷嘲热讽。
船上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女士,她本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但在女儿女婿的劝说下不得不上了船。她确实不适合旅行,让她登上这艘船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很明显,她的女儿和女婿把这看成了是永远摆脱她的天赐良机。极度的惊吓以及长途跋涉的劳累已经把她打垮,她变得十分脆弱,整天做的事情就是用颤抖的双手梳理头上稀疏的白发,如果她在船上死去,那也不足为奇。船上的小诊所里只有三张床位,有一张已经被一名年轻男子占据,他由于小儿麻痹症而双腿残疾,不可能在船舱与甲板间爬来爬去。开船前两天,他娶了一位年轻漂亮、温柔又能干的女孩为妻,这位女孩儿以前就是他的护士。刚才提到的那位老太太也被送进了这个小诊所,小两口儿便开始照顾她,别忘了,这本该是两人的蜜月期,但是没有人的蜜月比他们的更凄惨了。他们和那位老太太同处一室,而老太太已经奄奄一息,随后老太太就真的去世了。水手们用一件长袍为她做了寿衣,午夜时分就为她下葬了。有一位牧师为她读了一段悼文,新结婚的小两口是主要的送葬者,在那可怜的尸体被扔到海里的那一刻,船停了一分钟,但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在向死者表示哀悼。唉,当时没有这个时间。他们怕的是,如果马上开船,尸体有可能会被卷进螺旋桨里。
在海上航行了五天后,我们被告知将会在阿尔及利亚(Algeria)的奥兰着陆,等待来自直布罗陀的命令。我们希望会有一艘更合适的船过来接我们,“盐场大门”的船长其实很不愿意拉着我们。乘客们都疲惫至极,有一些老人只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这样的折磨我们已经无法再忍受了。本来在轮船医院的床铺上躺着的是一位年老的寡妇,但她的位置很快被一位癌症晚期的女士取代了,她躺在那里,十分安静,没有呻吟,也没有抱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死在路上,而是能够回到英国再去世。
船上的情况非常糟糕,食品严重短缺,现有的食品也难以下咽。厕所本来是给三十八名船员准备的,现在船上的五百多人却要共用这为数不多的几个蹲位。
一想到有可能着陆,我们的情况会得到改善,大家都情绪高涨。但是,到达港口后,我们被告知不许上岸,大家的心情又马上跌入低谷。那天早晨,新闻里传来法国投降的消息,当局正在等待命令,随时有可能扣押船只,然后把我们这些难民监禁起来,这一时刻真让人忐忑不安。这一整天是在激烈的商谈中度过的,一边是船长和管辖我们的尼斯副领事,而另一边是法国官员。最终,船长通过他自己的无线设备与直布罗陀取得了联系。他得到许可,可以上岸搞些食品,但要马上回到船上。不幸的是,那天是星期天,大部分商店都没有开门,船长带着船上的一位杂货商乘出租车买回了五百磅面包,以及所有他可以搞到的水果、火柴和卷烟,这些都是我们所急需的,一艘法国护卫舰恰好当晚要驶向直布罗陀,我们与她同行,在周二早上到达了目的地。
这次,我们认为麻烦真的快要结束了。
我们还没下船时就在互相谈论,商量着如何利用这有限的岸上时间,到了岸上的旅馆里,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修整,先洗个热水澡,然后享用一顿像模像样的午餐。我们都期待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这艘船了。但是,当我们被告知不许上岸时,很多人都崩溃了,看着他们沮丧的样子,我们心里真是难过。很多女士都痛哭流涕,埋怨老天对我们太不公平。我们都已经严重营养不良,在船上忍受了一个星期不舒服的日子,睡眠也特别不好。我敢保证,很多人都不能安心睡觉,主要是因为担心我们的船在夜里会被鱼雷袭击,但是,真正让我们精神崩溃的还不是各种的不舒服、食品短缺、睡眠不足以及鱼雷的威胁,而是船上肮脏的环境。我们都感觉自己污秽不堪,这让我们难以忍受。不能登岸所造成的失望情绪极其严重。有一位军官上船来对我们发表了一次演讲,他解释说,直布罗陀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难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让我们待了,第五纵队的活动也让人心里很不安。直布罗陀是一个堡垒,这里的大部分平民都已经撤走,最后他重申,政府会尽一切所能来改善我们的境况,我们要学会在困境中求生存。当然最终他说出的那句话还是让我们极度失望,那就是,我们还要坐着原来的船回英国。值得庆幸的是,船长和副领事可以上岸,他们把我们糟糕的境况告诉了政府当局,最终的结果是,孩子、病人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上岸,等待另行安排。这样,船上就只剩下了二百八十人,我们这些人开始尽其所能让船上的日子好过一些。我们还算是挺幸运的,因为上面下令,我们可以五十个人一组上岸待几个小时,这段时间,我们都去冲了一个澡(洗澡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大得享受),购买食品、各种毛毯和垫子,还有能用来洗澡的水桶,购买饮料和烟草。船上也做了一些改装,增加了马桶的数量,也建造了一些小木筏,增加了一些饮食补给。
我们的船在直布罗陀一共待了三天,我们是最后一批上岸的人,上岸后我发现,所有的床垫都卖光了,我便买了一床被子作为替代品。我还买了沙丁鱼、饼干、调味酱(这样吃牛肉粒的时候就不会觉得那么难以下咽)、水果罐头、几瓶威士忌和一瓶朗姆酒。现在,船上的空间比以前大了很多,我搬出了底舱,把我们的床铺在了水手长小隔间下面的甲板上,这个地方味道不好,因为食品都储存在这儿,我找到了几块厚木板把它们并排架在三个篮子上,便给自己做了一张很舒服的床。我的同伴来自澳大利亚,他特别心灵手巧,他用一个破旧的酱罐子做了一只水桶,早上起来当脸盆,中午的时候就当盛汤盛菜的盖碗。离开直布罗陀后,各种汤就成了我们的主食。我们还搞到了一把笤帚,然后他用一个饼干盒子做了一个簸箕,这样就可以让我们狭小的空间保持干净。我要感谢我的这位同伴,他让我在旅途的后半段舒服了很多。他身材不高,体形消瘦,尖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在一战中曾做过军官,在此前和此后,都当过很长时间的兵。他当过流浪汉,站过吧台,剪过羊毛,还做过工程师和记者。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笔钱,在尼斯后面的山上买一间小屋,想着在那里安度晚年。他说自己五十岁,但我觉得他的实际年龄应该更大一些。他现在口袋里只有五英镑,他想着就用这些钱回英国开始新的生活。他确实特别善于利用身边的各种物件儿,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废品,不管是找到一块木头、一块布、一根绳子还有一根线,他都可以派上用场。他有着菩萨一般的心肠,我们的小隔间里没有门,所以当船往北开的时候早晨的风会特别凉,尽管他用一块破布做了个帘子挡在风口,但依然作用不大。有时候,清晨醒来时,我发现他把自己的毯子盖在我身上,而他自己却躺在那儿抽烟,倒不是他不想睡,而是刺骨的冷风让他根本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