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英国真好。我来到伦敦,在多特斯特酒店(Dorchester)找了一个房间,我又脏又累,赶紧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吃顿饱饭,然后在**躺下睡了一觉。出乎意料的是,我发现我的朋友们都在替我担心,我没办法告诉他们我的行踪,有谣言说我已经让德国人抓去了。人们都想知道我是如何逃脱的,于是我就在广播中讲述了我的经历,结果铺天盖地的信件像雪片一样飞来。这些都是在法国有亲戚朋友的人写来的,他们想知道那些亲朋的近况,有些信件写得哀婉动人,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对他们说的,也就无法减轻他们的焦虑,这让我自己也很痛苦。

回到英国后,首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全国各处都充斥着乐观的情绪,刚登上“盐场大门”号的时候,我就隐约有所察觉,船员们都是长得五大三粗的格拉斯哥(Glasgow)年轻人,他们的脸上沾满了煤灰,和衣服一样脏,他们说话时口音很重,作为英格兰人,我们很难听懂他们的话,但是他们说话时的感觉,可以让人确信他们的友好,而且他们也非常积极肯干。他们滔滔不绝的说话时,我们明显可以感受到他们那种激昂的斗志。自从战争开始后,他们一直在危险的海域行船,我们在想,他们会不会害怕德国鬼子(Jerry)的炸弹和鱼雷。但他们不怕,他们的信心感染力极强,当有人问他们对法国被攻占有什么想法时,他们的神情兴高采烈,又趾高气扬。

“没关系,我们英国人自己就能把德国鬼子给收拾了。”

在利物浦的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什么人身上,我们都同样可以感受到这种对胜利的信心,不管是上船的军官、帮我们拿行李的搬运工、街上走着的人们或者餐厅的服务员,害怕德国入侵?没影儿的事。

“我们早晚能把他们揍扁了,当然这得需要时间,但那也没关系,我们扛得住。”

同样的气氛也充斥着伦敦,我发现,整个英国都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这里,田野中的玉米正在变成金黄色,树上的苹果已经压弯了枝头。尽管法国的沦陷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而且希特勒叫嚣,到8月15日他就能来到伦敦和英国人签订和平条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英国人民完全没有气馁。这时的英国与几周前我离开时的英国相比大为不同。人们的意志更坚定,斗志也更昂扬,对侵略者的行径也更加义愤填膺。温斯顿?丘吉尔用他自己不可动摇的意志激活了整个英国。对于战争,我们再也不能畏首畏尾。我来到英国后和不少人聊过天,既有一般士兵也有高级军官,既有农场雇员又有农场主人,既有贫穷的妇女也有富有的女士,既有一般职员又有大资本家,不管在哪里,人们都意识到情况是何等危急,同时也下定决心,要持续战斗去争取胜利,并且做好准备,愿意为胜利付出一切。英国人最终意识到,他们不是在为任何其他人作战,而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为了捍卫自由,他们愿意做出一切牺牲。在这黑暗时刻,他们的勇气超越了一切。

我感觉唯一没有什么变化的人就是外交部的那些官员。我有时和他们一起用餐,听他们谈论战况,竟然如此的随意,有时还略带讽刺。听他们说话,会让你感觉战争就像是在下棋,如果对手走了一步威胁到了你的王后,你当然要躲开,但是与此同时,你也应该佩服人家的战略,如果最终你输掉了,也别放在心上,只不过是玩儿嘛,玩儿得高兴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你还能赢回来。我逐渐意识到,他们的生活是完全封闭的,根本看不到普通人在战争中所遭受的煎熬,所以他们会把严肃的事情看得好玩儿。我希望战后外交部门和领事馆人员能够合并,在这些先生们成为大使馆随员或者进入唐宁街当书记员之前,他们能够在领事馆干上几年,这样他们才可以真正了解老百姓的生活状况,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这样他们才会相信,不管是高官还是平民,都是由同一块泥巴摔出来的。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参加与这次战争有关的工作,但除了写文章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为了收集资料,我接触到了不少要员,他们对这场战争是有一些掌控权的,其中就包括阿兰·布鲁克爵士(Sir Alan Brooke),护国军(the Home Forces)的总司令。他中等身材,膀大腰圆,长着浓密的灰色头发,肉乎乎的鹰钩鼻,鼻子下面是浓密的胡须,双手也同样粗壮有力。在我的印象中,他确实属于四肢发达的那一类,但他那张脸却又颇像知识分子,单从脸上看,他像是一位科学家,而不像是一名军官。假如他穿着便装坐在公交车上,我一定会把他当成伦敦大学的物理学教授。他的声音有些刺耳,但说话流畅,斩钉截铁,我相信,任何人只要跟他待上一小时,都会觉得他头脑冷静,意志坚强,足智多谋。

在法国的时候,我见证了法国人整体士气的低落,我想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战争的悲惨结局。现在我急切地想知道,这些天我在英国看到的民众士气高涨会不会是假象。我需要一位能掌控全局的人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所以当我采访总司令时,我抛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如何看待英国民众的情绪。他回答说,自己现在除了夸奖与赞叹,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还举了地方卫队的例子来进行解释。这些人都是自愿参加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很多人曾经在一战中当过兵,他们现在的任务是应对敌人的伞兵,防止敌人暗中破坏,保护桥梁、铁路和码头,总起来说,就是防备敌人的一切入侵活动。他们中大部分人都还在继续工作,只是用自己的业余时间来执行任务。政府发布招聘志愿者的命令后,在民众中引起了十分强烈的反应,前来报名的人络绎不绝,相关部门只好喊停,因为现在的装备根本武装不了这么多人。

说完了整个国家民众的士气,下面很自然的我们就会谈到军队的斗志,我敢保证,只要你听到过英国将军用洪钟一般坚定的声音来讲述他在法国指挥自己的军队时的状况,你毫无疑问会被他的信心所感染。在战争中,最容易让军人失去斗志的就是,你奉命镇守某地,战斗已经打响,部队损失惨重,但是不管怎么样,阵地并没有丢,可是上面发来命令,让马上撤退,原因是在侧翼负责支援你们的部队已经溃不成军。然后,你又奉命驻守一块新的阵地,这时候你会忍不住想:“这有什么用呢,我们干嘛要在这个阵地上损失这么多兄弟,最后的结果不还是奉命撤退吗?”这就是在弗兰德斯地区(Flanders)一次又一次反复上演的情景。比利时军队投降了,而位于另一侧的法国军队也迅速撤离了阵地,只有英国人还在顽强抵抗,即使需要撤退也退得有条不紊,难怪将军对自己的部队感到如此骄傲。没过多久,当他带领军队撤到海边时,遭遇了一队法国士兵,这时的法国人已经扔掉了武器狼狈逃窜,压根儿就没一点儿军队的样子,完全是一群乌合之众,沿着比利时的公路像难民一样无序地涌动。你可能会觉得,英国军队看到自己的盟军变成了这个样子,肯定会士气大为受挫,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他们依然顽强地继续向前。这个民族就是有这样的优势,他们缺乏想象力,感情方面也不太丰富,像猪一样固执,不懂变通,看到让人产生悲观情绪的景象,也会无动于衷,倒不是他们不想受到影响,而是他们根本不懂得如何去受影响。实际情况是,在法国的英国军队从来没有因为前线的压力过大而主动撤退过,唯一的原因就是位于侧翼的盟军已经提前撤退了。他们返回英格兰时几乎一无所有,只有身上那套勉强可以遮体的军装,他们又累又饿,但却依然充满斗志。

在我看来,造成法国战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在一个长长的冬天里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结果真到了要打仗的时候就全无斗志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布鲁克将军(General Brooke)。我说,如果德军在夏天不进攻英国,那么本身如铜墙铁壁的英国军队就会面临和法国军队类似的情况,那将非常可怕。他回答我说,英军的上层已经在上一个冬天开始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会让士兵们有事可做,而又不至于过度劳累,他们会给士兵们提供很不错的娱乐方式,而且还允许他们定期休假到家里去看看。我认为,现在的士兵比二十五年前士兵的文化程度要高出很多,所以建议军队上层不仅要给他们提供动手的机会,还要提供脑力劳动。

将军说:“那是自然。我们明白,现代士兵的训练方式与二十多年前有了很大不同,那时候他们只需要会开枪、会走正步就可以了。适当的训练当然是必要的,但是对于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来说,让他们无休无止地在军营前的空地上没完没了地踢正步,我想很多人都会感到无用又无聊。现代士兵应该成为一名技师,为此,他们需要学习很多东西。这样,他们的头脑就会一直保持清醒,斗志也自然会高涨起来。”

总参谋部一直在积极思考如何让士兵们参加更多的各类活动,这样他们就会非常有成就感,而且情绪也会因此保持稳定。现在看来,他们的这个决定是完全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