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敢说在圣托马斯医院的那些年已经让我对人性了如指掌,我想也没有多少人敢这么狂妄。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探索人性的奥秘,有时是有意而为之,而有时却是不知不觉,但直到现在我还是发现人性之难以描摹。有些我非常熟悉的人做的某些举动会让我难以置信,也许我在医院中所经受的训练给我带来了一幅扭曲的画面,因为我在医院中所接触的大多数人都贫病交加,而且野蛮粗俗。我曾试着抵御这些所带来的影响,也曾试着抵御自己先入为主的见识。我在本性中就不容易信任别人,内心深处总觉得他们会做坏事而不会做好事,这就是具有幽默感的人所付出的代价。幽默感使你从人性的差异中获得极大的乐趣,它使你不会去信任所谓伟大的职业,而总是想寻找潜藏的不可告人的动机。表象与真实之间的差异分散了你的注意力,当你找不到这种差异时,你会倾向于发挥主观能动性来进行创造。你就对真善美视而不见,因为它们无法纠正你对世界所拥有的这种荒谬感,具有幽默感的人能够一眼看穿谎言,但却无法认出哪位是圣贤。但是,如果说我们为幽默感所付出的代价就是看人片面,那么我们同样会得到一种具有价值的补偿,你在嘲笑别人的时候你不会真的对他们生气,幽默使你学会了宽容,而懂得幽默的人顶多耸一耸肩,笑一笑或者叹口气,但他们不会义正辞严地进行指责,不会去说教,只要能理解他们就很满足,而理解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同情与原谅。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努力谨记这些保留意见,随后几年的经历使我进一步确认了之前我在门诊和病房中对于人性的观察。这并非有意而为之,因为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这些观察的得来完全是无意识的。从此以后,我都会以同样的方式来观察身边的人,并对他们进行细致的描绘,这样的描绘也许并不真实,而且我也知道很多人都认为这一画面并不赏心悦目,毫无疑问这一画面具有很大的片面性,因为我会很自然地带着自己的癖好来观察别人,如果换一个精力十足、乐观向上、身心健康而又感情细腻的人,他们的观察角度肯定大不相同。我不敢说自己的观察有多准确,只能说这种观察还算前后一致。很多作家根本就不去观察,他们笔下的人物完全是脑中凭空想象出来的,他们就像是一名制图员,特别善于从自己对于过去的回忆中来描画人物,而从来没有尝试过根据活生生的模特来作画。他们就算做到极致,也只能根据自己脑中的想象来描画出一个仅仅是外表美观的图像。如果他们真的很高尚,他们就可以描绘出高尚的人物,而这些人物却完全缺乏现实生活中才有的立体感与多面性,当然他们也不关心这些。

而我却习惯于借助生活中的原型来进行写作。记得有一次,在学校的解剖室里,我正在老师的指导下进行实验操作,导师问我:某条神经长什么样子。因为我并没有在教科书上指定的位置找到过那条神经,所以只好说不知道。他便将答案告诉了我。可是,在重新观察的时候,我却发现那条神经完全偏离了应有的位置,于是便把情况如实告诉了老师。他坚持说那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一条。我抱怨说这不是正常状态,他便笑着跟我解释说,在解剖学上,正常状态才不正常。我当时很生气,但他的话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此后,我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这句话不仅仅适用于解剖,更适用于整个人类社会。我们一直努力寻找的是正常状态,但是很少可以找到,因为正常状态就是一种理想状态。所谓的正常状态就是把人们身上的各种常见状态集合在一个人身上,但是这样一个集合体基本上无法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前面提过的有些作家就是用这样一个集合体来作为作品中的人物原型,结果创造出来一个压根儿不会在现实中出现的怪物。各种人类身上会有的特点都一股脑地倾注在一个人身上,要想让读者相信这是真实的,真得费一番功夫。

我不认为过去的人们与我们现在天天看到的人有多少区别,但是在他们同时代人的眼里,他们的形象更为完整,而对我们所呈现的却破碎不堪,这种完整性就使得作家们会拿他们当作那个时代的典范。在这些作家们看来,某些人就是某些人格特征的代名词,人被简化成了观念符号。吝啬是吝啬鬼的唯一特点,“花天酒地”这四个字刻在每个纨绔子弟的脑门上,而贪得无厌是一切贪婪者的标志。但实际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一个吝啬鬼既喜欢花天酒地又特别贪得无厌。这种例子并不少见。而且这个人也有可能既诚实又正直,热爱公益并醉心于艺术。如果小说家有意识地展现他们在自己身上或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这种多重性格,很多人就会指责他们诽谤人类。据我所知,第一位有意识这样做的小说家是司汤达,典型代表就是《红与黑》。当时的评论家都让这部作品给气疯了,就连圣伯夫(Sainte-Beuve)也对这部作品口诛笔伐,实际上他只需扪心自问,就能发现自己内心中存在着相互冲突的性格品质,而这些竟然可以和谐共处。于连·索雷尔(Julien Sorel)称得上是小说史上最有趣的人物,我不认为司汤达在人物可信度上做的有多么好,但我感觉这其中是有其他原因的,我会在本书的其他部分另加详述。在这本小说前面四分之三的篇幅中,这个人物的性格发展绝对自然可信,有时它会让你充满恐惧,有时又让你充满同情心,尽管这看起来这完全不搭界,但却有其内在的一致性,所以,在瑟瑟发抖之余,你还是会心悦诚服地接受这样的人物刻画。

但是,司汤达绝不是第一个采用这种写法的人,在他之前早有先例,比如说才华横溢的巴尔扎克。巴尔扎克经常从一些看似老套、完全平淡无奇的人物原型中获得灵感,创造出鲜活的人物形象。这些形象充满活力,让你无法质疑他们的真实性,但实际上,他们的形象跟旧时喜剧中的人物没有多少区别。我觉得,人们习惯于把其他人都看成是同一类,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先入之见。你如果给一个人贴上了一种标签,那事情会变得非常简单:这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笨蛋,没有其他选择。可是,如果你发现某位大英雄实际上是个吝啬鬼,或者某位才华横溢、让我们眼界大开的诗人却是个势利小人,你会觉得心里很接受这样的落差。我们与生俱来就有自我中心的观念,所以这会让我们在评价他人的时候更看重他人与我们的关系,我们希望能够为别人定型,这样的话就会省去很多麻烦,而这些人的其他一些品质,因为对我们无关紧要,所以我们就会把它们忽略掉。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人们在评价他人的时候会倾向于让这些人变得平面化,而忽略那些并不协调的人物品性,而当一个有良知的传记作家忠诚地记录了某些名人的恶行时,人们也会本能地装作视而不见。举个例子,你可能非常崇拜某位作曲家,他写下了《纽伦堡的名歌手》,其中的五重唱总是让你**澎湃,身心**漾,可要是你知道了这位作曲家经常骗财骗色还忘恩负义,你会做何感想?肯定会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但是换个角度讲,如果这位作曲家没有这些不光彩的品行的话,他可能就无法取得艺术上的这些成就。有些人说伟大人物的缺点都可以被忽略,我不认同,我觉得我们了解一些会更好,这样我们会更有自信:想想自己毛病不比人家少,可这也无法阻止我们取得像人家一样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