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女子娇嫩的岂止是肩,还比如美眸、比如纤指,都是些经不得悲剧来揉捏的……
《红楼梦》中那个宝二爷说过的话大都随风而逝了,单是他向林妹妹表忠心时用的那句禅语黄钟轰鸣,至今。他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清澄得像鸟语的禅句大有深意,它是在说情爱这东西看似飞流直下、滔滔不绝,但你能收于自己瓷瓶中的也就一瓢而已。你再贪,贪的也只是水,与爱隔血隔肉。推而广之,人生凡事也是有定数的,包括名与利。人对名利焦灼的企图,有点像“偷天陷阱”,是上帝无聊时赐予的一种游戏,与我们用食物喂兽类,让它们做出千姿百态来博我们一笑没有两样。早得名更容易给人迷幻,以为买得原始股,往后的岁月只是坐等升值。其实,这只是人的一厢情愿。中国汉语中有一个词仿佛在说这种凄凉——夭折,那个“夭”是早春的弱柳被暴力掠夺。还有“红颜薄命”“英年早逝”都在伤情一一至美至善的东西因为过早炫耀人间,所以脆弱,像每一次霁云的来去。
早得名也提前让负荷爬上双肩。而少年的肩还是花季的肩,担得动花,载不动雨。而女子娇嫩的岂止是肩,还比如美眸、比如纤指,都是些经不得悲剧来揉捏的,想象在花好月圆的盛景里骄傲着的它们,要在名淡利失后去守长夜里一盏孤寂的灯,该是最极致的哀愁了。
那个碧眼狐狸般的费雯丽,她的美貌何止倾国,简直可以颠覆整个人类出没地。青春的她在《乱世佳人》中横空而出,没有预告和盘旋,就像慧黠的大雕俯冲下来,霸气而娇媚地掠获了凡尘能拿得出地好东西。但有一样她无法真正拥有——爱情,费雯丽的碎裂也最终因它而起。
一个惊世美人的破壳只需要一部电影放映的时间,而破碎的过程却漫长得可怕,污垢们不是瞬时淹没了洁白而是缓缓地洇漫。
今年已是电影《乱世佳人》65岁的生日。半个世纪还要多的时光,足以让一个婴孩变成老迈之人。费雯丽注定不会以老迈的身影终其一生。她这样美得惊天动地、美得几乎是罪过的女人,只有在虚拟的电影中才神采飞扬,恍如天人,离开电影便变成不可理喻的蠢女人。谁把她留在鸡毛蒜皮的饮食男女中,谁就是在干扼杀她的勾当。可惜的是,我们干了。
65年后我们只见到演媚兰妮的那个女演员身体康健、气色不错地坐在那里,接受电视釆访。她说克拉克·盖博走了, 费雯丽走了,但我们的《乱世佳人》将永远留下来。
她也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漂亮得非常安静,像秋天太阳快落坡前树林中的池水。她从来都不像费雯丽那样具有爆发 力,甚至在《乱世佳人》那年把奥斯卡各种奖拿得手累,她都与最佳女配角擦身而过。但,她却成了最后的佳人,鹤发童颜,德高望重。
总有一些花朵要为早艳付出代价。因为老天善变,过于年轻的枝头又充满谎言。当然花开花败,我们又如何作得了主?不如随波逐流,这并非自弃,而是随缘。
(200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