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任丈夫在离别时都涕泪交集百感万端地说:当初,你为何那么傻哟。有了事,阴倒(隐瞒之意)便算了,做啥要闹得全国人民都知道你是被强奸犯……查子王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的两任丈夫和两个儿子,离开了自己心爱的家庭生活。
查子王,女性,模样儿不该称漂亮,而是美丽,很具宗教感的那种——忧郁沉静的眸子微微一轮,如怀抱圣婴的圣母玛利亚,悲天悯人。就因为这,当年她在舞台上跳“吴清华”时,一位来视察的首长摇着头对市革委会头头说,这“吴清华”咋不会笑呢?翻身了嘛……此后,查子王便只得去跳“南婆”。不管“吴清华”也好,“南婆”也好,都让查子王跳成全市的名人。关于她的传说也演绎出若干版本,最离谱的便是:她为蛇所变,就像《白蛇传》中那个怕雄黄酒的多情的白素贞,只要火候一到,查子王便会原形毕露。所以,尽管查子王美丽得灼人,周围却没有男随女伴。
每天早晨都可见她背着发黄的军书包踽踽独行在我们院前那一溜石梯坎上。偶尔,秋风乍起,飘落的一两枚枯叶正巧驻足她长长发辫的梢头,宛如“一个苍凉而美丽的手势”静止在那里,预言着某种不可知的命运。
作为独生女的查子王却远离重庆,去了云南建设兵团。告别山城的那天,其他男女知青都惊天动地与家人相拥而别,难舍难分。16岁的查子王却静静地傍着车窗坐着,手里削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然后一点一点地啃。离她8米远的石柱后面躲着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望着将要远行的女儿泪眼婆娑。她就是查子王刚改嫁给市革委某领导的母亲。关于查子王的父亲,也有许多版本:一说是革命烈士,牺牲在渣滓洞;一说是强奸犯,而且是强奸幼女,在西昌已劳教十多年了。查子王到云南本来就没怀有什么布尔乔亚的梦想,很快便适应了“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的蜕变过程。
在瘴气弥漫的茶山,她和三个七尺高的大男人一道抬条石,跳芭蕾的袅袅细腰不胜重负,咔嚓一下闪断。查子王倒在了地上还噙着泪花摇摇手对搀扶她的小伙说:“莫管我,继续抬,这点伤算什么。”真的她就爬起来继续抬,中午还有滋有味吃了八两饭,被男知青戏为“男胃”。晚上,查子王发起40度的高烧。
昏迷中,妖冶的罂粟花和惆怅的阔叶红肥绿瘦,一一从她眼前走过。门外雨打芭蕉,远山的风撞击着凤尾竹的声响都在她耳畔激烈展开。她的手在玉石般的脸颊上写出一道道无题的诗,血便从那里渗出,如柴可夫斯基的《悲怆》进行到撕心裂肺的慢板……
以后,收工回来的知青们老远便能嗅到很浓很浓的草药味,再近点,就能见着一个女子无精打采拖着两条大辫子守 在泥炉土罐旁,郁郁寡欢一左一右摇着大蒲扇。
在人们的悲叹声中,查子王竟幸运地调去师部宣传队。她当然不可能再去跳“吴清华”甚至“南婆”,只是帮演员们化化妆、管管道具衣物。偶尔节目不够时,也一甩双辫,款款登台,唱一段《浏阳河》。舞台上,万劫不复的查子王依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再加上歌声婉转入云端,全场的风光全被她占完,搞得“吴清华”“喜儿”们很有意见,后来她们说,要不是她在台上使劲卖骚,咋会出那件事呢。
“那件事”在当时的云南很轰动一阵子。查子王所在师的师长姓王,三八干部,40多岁,两眼炯炯长得很有几分“王心刚”,照现在的眼光看,地地道道的花样小生。可惜这位南征北战率兵打过不少漂亮仗的功臣,一解放便窝在热带雨林的边陲建农场。他闹过几次要出去读军事学校,将来解放台湾时好带兵打仗,总被组织以这里需要你而滞留下来。之后娶了一位语言不甚沟通的当地女子为妻,生了一大串男男女女。郁郁不得志的他便把满腔的牢骚发泄到“很不符合共产党员标准”的行为上,常常不修边幅,喝得酩酊大醉,持着猎枪满山去“打”兔子和女人。第一次在舞台上见了查子王后,他突然不酗酒,也开始刮胡子抹雪花膏了。见着女知青也不像过去动手动脚说粗话,而是叉着腰,微笑着关切地问:小同志,生活还习惯不?
三个月后,他在师部办公室用暴力强奸了查子王(至今 查子王的手腕还留下被皮带勒出的紫黑痕迹)。他以此方法在此地点已强奸了一百多个女知青,包括那些“吴清华”、“喜儿”们。查子王是他第103个猎物。也就说以前那102个都忍气吞声,让他逍遥法外更肆无忌惮。查子王告发了他。控诉信从师部到农垦局到云南省委,均石沉大海。最后查子王静坐中南海的大门等毛主席的专车……还在天安门广场散发她自己刻印的传单,让许多许多的北京人民涕泪涟涟。
党的阳光终于照到茶山上,两下清脆的枪声结束了那位姓王的师长亦光荣亦罪大恶极的一生。
这之间还有一段插曲:那位师长临刑前夜,竟提出来要见查子王。隔着铁窗,他几分伤感又几分严肃地对这个不屈不挠把自己送进地狱的女人说:搞其他女人是因为我心中不高兴就违法乱纪。对你,我真喜欢。我这一辈都不知道恋爱是啥个意思,见到你就想爱,可惜老子又不晓得如何去爱女人,只知道搞那个,一搞又出错了,还搭上了命。
大老爷们想哭。你知道,老子在战场上挨了枪子也没吭上一声哩……
70年代中期,查子王病退回到重庆,住在母亲和继父家。白天挎着菜篮行于大街小巷,浮肿的脸子、粗肥的身子爬坡上坎好吃力。就有人指指戳戳道:才刮了娃哩,是那强奸犯的……晚上,母亲泪流满面劝她再不要上街了,哽咽说:我和你“伯伯”实在受不了……
但查子王没听母亲的劝告,第二天照样浮肿着脸,拖着肥肥的身子上街买菜……直到有一天一位男青年上门求婚。
男青年过去在“校宣”跳《红色娘子军》中的“老四”,人精瘦精瘦,不大说话,所以查子王没怎么注意过他。现在已成为某仪表厂工人的“老四”,穿着崭新厂服来见查子王,先从气势上把待业且有“不光彩历史”的女子压下去。他侃侃而言:当年外面传说查子王为蛇所变便是出自他的发明。“主要是你太漂亮了,怕其他男人碰你,所以……”他的话还未说完,查子王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哇地哭了,竟忘记这个男人的发明曾让她少女时代多么寂寞。
梧桐树叶发了一茬又一茬,查子王进了银行工作,又结了婚。人们便常见着好明丽鲜亮的女子幸幸福福地扶着个胖小子在蹒跚学步。有人问:这是谁的儿子啊?女子自豪说:我的啊!人们疑惑地看她:真是你的?还小姑娘一个哩。女子回家揽镜自顾,不是么,镜中的女子眼睛水水的,透着十八岁才有的晶莹。其实那年查子王已二十五了。
大概两年后,查子王离了婚,又结了婚。又离了婚。两任丈夫在离别时都涕泪交集百感万端地说:当初,你为何那么傻哟。有了事,阴倒(隐瞒之意)便算了,做啥要闹得全国人民都知道你是被强奸犯……查子王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的两任丈夫和两个儿子,离开了自己心爱的家庭生活。静夜,不堪痛苦而倚窗涕泣,万家灯火盛进她悲戚的眸子,也像一种手势——美丽而苍凉的……
查子王后来去了北海,为着一段如火如荼的爱情。那时混乱的北海完全成了私奔者的天堂。掰着指头算,查子王那时该是四十好几的女人了。四十多岁的女人还在为爱情奔波,让人觉得多少可笑,像顾长卫的“孔雀”错过了繁华的光景,人去楼空后,自己再炫耀地开放又有什么用呢?又听说,那人穷记者一个,矮矮的,已开始秃顶。他夫人是市政府某处处长,精明而强悍,不会为查子王割让半点城池。查子王只能忍痛舍去银行职员优惠的待遇,小妾般地跟随穷记者私奔到沿海,私奔一个很不牢靠的未来。
还传说查子王离开渝洲时,母亲曾郑重告诉她:你父亲既不是革命烈士,也不是强奸幼女犯。1948年,川东地下党被叛徒破坏,组织上疏散我回老家达县生你,又安排一年轻女学生与你父亲假扮夫妻继续地下斗争,谁知他们日久生情,假戏真做,解放后更难舍难分。组织上很难,不能亏我,又无法把他们拆开,只得将那女的调去西藏,又重重处分了你父亲。没想到在那女的将去西藏的前夕,他俩双双开枪自杀了……查子王听后怔怔的,然后道:我早知道了,16岁就偷看过父亲的日记。我们查家屋里人注定要为爱而牺牲。这就是命。
果然在北海见着了查子王。
北海那种像白夜的夏至,云朵亮晶晶的挂在夜已深沉的小巷,让人误解才下午五六点的时光。四十多岁的女子查子王与那男人手牵手打那儿走过,走得很慢很慢,很小心翼翼地彼此搀扶着,像一对上了岁数的老妪老翁。男人并不显老,虽已秃顶,但实在长得高大漂亮,与传说相去甚远。傍着他的查子王腰姿婀娜,一头随风蝶舞的秀发依旧是十八岁的风情。看来,查子王的确被实实在在的爱滋润着。
北海的米兰花总会在夜里显出惊诧的香。我为这样的招摇捏一把汗,而用最诚挚的心意目送查子王渐行渐远……
(1994年8月)
后记:前天,我在重庆七星岗的“唐风霓裳”店定做衣裳,老板告诉说,碰到了一位女人,也是从南边回来的,说与我很熟。那女人蛮好看,只是有些老了。她住在儿子家,老妈子似的买菜做饭,还是不讨儿媳妇喜欢。
我突然想到了查子王。会是她么?听说她和那男人不堪而终,广阔的北部湾海域仍无法容得下最平凡的爱情。她的母亲没有熬过上世纪最后一年的谷雨时分,让回到重庆的查子王发现——此生就剩下儿子来作为她活过的明证。没有爱情,她在这座城市也不过像孤儿一样。重庆的天老是这样的灰色,草根的模样,无情无义的,没有华丽的水土来养育细腻的离愁别恨。再绝望的情爱拿到麻辣中涮一涮,也就是重庆的风花雪月了。
我宿命地预感还会遇到查子王的,在南坪转盘往四公里的方向。如果她像祥林嫂一样问我爱情的问题,我会万箭钻心的。也许,我们会擦肩而过,她在她的苦处中,寂寂老去。
(200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