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点缀是何花,年间花开到处夸。
小巷人家无器皿,瓦盆卧室映窗纱。
――成都竹枝词
那时,纵然我们这样的中学生,也总有这表那表要填;而且表中,有一项家庭成分必填。每当看到这一项,我都感到羞辱、不平,有如万箭穿心。我曾经很不解地问母亲,我爷爷是地主不假。但父亲不是地主,仅是“地主家庭出身”。到我们这一代,我们连一天剥削饭都没有吃过,连父亲都不是地主,我们为什么还要填“家庭成分”地主?这样下去,那么地主的地主,永远都是地主,没有尽头。没有道理!
母亲喝着我!对我的不满不解,她讲不出多的道理,只能老生常谈。要我正确对待家庭出身。说是,出身不由己选择,但道路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云云。
每当填表,对我是蒙难日,对幸灾乐祸的李玉才则是盛大的节日。李玉才家住新平镇附近农村,家庭成分贫农,父亲又在公社当炊事员。李玉才对此自鸣得意,自以为高人一等。
报上开始一个劲鼓吹,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期间,从来没有人打上眼,品行不端的李玉才,像一个因势吹胀的皮球飞了起来,新近当上学生会干部兼班团支部组织委员。
李玉才读书很迟,比我们大几岁,早熟。成绩很糟,学习也不用心,他的心用偏了。他的相貌如同他的品性一样糟糕。读初一时,就因为去女厕所偷看女生解手受过处分。他个子矮,上身长下身短;手短腿短,膀粗腰圆,脸上癞巴癞疙,还长了一双铃铛眼,被班上爱给人取绰号、会取绰号,而且本身也因为一脸青春痘,被同学们笑称为“砂轮”的同学吴德明取个绰号“癞蛤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随着年岁增大,时局变幻,李玉才真是想吃“天鹅肉”了,他开始对大美人乔仙疯狂追求,死缠乱打。
他随时给乔仙递情书。他那手字写得比鸡爪子扒拉还糟乱。情书中那些烂俗的文词,也不知去哪里抄来的,什么“我爱你,像天上的乌云撵乌云。我对你的爱,像隔壁王二娘的蓝布衫,永不变色;像田里的莲花白,越裹越紧”……乔仙把李玉才写给她的情书给我看,她表现得很气愤,说是她要把这些“烂东西”交给陈老师,要求陈老师处分、警告“癞蛤蟆”。
“算了,算了!”看到李玉才的这些情书,我差点笑掉大牙。我不以为然地劝乔仙,不必同“癞蛤蟆”一般见识,不理他就行了;理他,反而抬举了他。
乔仙接受了我的意见。李玉才见她不举报,更加涎皮赖脸,他信心满满。私下对人说,“古人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这里要加上一句,何患无好妻。什么叫大丈夫?大丈夫不是那些小白脸,而是有权有势的男人。民国时期我们四川出了两个了不得的大丈夫――他们就是军阀,大名鼎鼎的刘文辉、杨森。这两个人个子都小,前者爱好美屋华宅,结果真是华宅美屋如云如阵。后者爱美人,结果他怀抱的美人难以计数。杨森到台湾去后,已经八十多岁,还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学生。而且,那个年岁堪为他孙女的娇妻、女学生,还给老年的杨森生了一个儿。我李玉才的人才无论如何不比刘文辉、杨森差吧!我如果手中有了权,大权,不要说大美人乔仙不在话下,手到擒来,纵然如古代的四大美女貂蝉、杨贵妃、王昭君、西施,直到今天的林青霞类美女,也是点到哪个哪个不干!哪个敢不干、不愿干?!”
早就丢失学生本分,偏离人生轨道,信心满满的李玉才攻乔仙却攻不下来。他认定我是他的情敌,劲敌。乔仙是因为我才不理他。李玉才迁怒于我。他本来就妒忌我,这下越发地恨。
其实,我同乔仙的关系,说是爱情吧,好像过了。我们当时还不懂爱情,反正相互喜悦吸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间,还很是冷过一段。我父亲被打成“漏网右派”之后,我对她说了这事。她听了吓得脸色惨白,看着我就像不认识似的,一下变得陌生起来,很让我伤心,失望。裴多菲不是有句名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吗!这点事情都把她吓成这样,谈何爱情?于是,我主动疏远她,同她绝交。我们疏远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日上三竿,我还赖在**不起,这是为了尽可能保存体力。因为饥饿,班上好些同学都辍学了,尤其家在农村的同学几乎是百分之百地辍学,其中不乏可造之才,比如我的好朋友古伟。
古伟父亲解放前是成都一家有名的大餐馆经理。古伟父亲很雅,一心想回到乡下老家当陶渊明。他们老家在龙马乡。土改期间,古伟父亲辞去成都那家大餐馆的经理,带一家人回老家分田地。他家在那条直通大邑县刘文彩地主庄园的公路边,傍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溪。如愿以偿分得了田地的古伟父亲,将临溪的老宅翻整一新,完全搞成想象中陶渊明归隐后的居家样子:四周茅竹疏篱,中有茅屋几间,窗明几净。古伟父亲将分得的田地交由旁人代种,他在小溪前建一小纸厂。古伟父亲是半个书法家,喜欢书法,一心将儿子培养成个王羲之似的书圣。古伟还在读小学,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书法家。逢年过节逢赶场,他父亲都要带着他到四乡八邻的乡场上写对联等,不是为挣几个钱,而是为挣名。不意好梦不长。后来,分到手的田地又交了出去,交给了合作社、高级合作社、人民公社。靠挣工分吃饭了,古伟家中因为没有劳动力,日子越过越惨。古伟是独子,他有一个姐姐。回想我们一起上中学时,我应古伟邀请,去他们家做过一回客。
吃白米干饭已经不行了,那天中午他们家用红苕招待我。虽然食材不行,但盛器精致,都是景德镇产精品。可以看出这家人的品位和过去的殷实荣光。
“清溪采藻明其洁,静夜焚香告以诚。”在窗明几净临溪的书房,古伟应我要求,给我写了这幅字。纸是他们过去开纸厂时生产的,相当于很不错的夹江宣纸。用的是香饵墨。古伟悬肘写字,看得我一愣一愣的。他铺纸展笔,略一思索,右手握着大笔,悬起肘来,在韧性很好的纸上笔走龙蛇。哪像我们那时写几个毛墨字,字写得丑不说,还得将肘靠在桌上写才行。
我看着少年书法家古伟写的这副好字,在感到高雅苍古气息的同时,竹梢风动、流水潺潺间,一种莫名的虚无和寒意浸入我的心脾,虽然当时是夏天。
那是一个月光朦胧的**,我记不得在学校忙些什么,回龙马时,走到那条分叉路口,发现那座石桥上坐了个似乎熟悉的人。
“是叶维吧?”坐在石桥上的古伟父亲先叫我,声若游丝,虚弱至极。
是古伯伯,古伟的父亲!月光下惚然一看,一段时间不见,他已瘦得不成人形。他要我坐在他旁边,给了我一颗润喉片,要我润润喉。润喉片是甜的,可以借此转移一下如影随形的饥饿煎熬侵袭。古伯伯饿得走不动了。从他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我才知道,在县中读高中的古伟姐姐古鸣,虽然成绩很好,但家中境况不好,书不能再读下去了。古鸣快结婚了。对方是丹巴云母矿的一个技术员。他给我的润喉片,就是他的准女婿想尽千方百计,在县医药公司给他弄到的。这不,他去县城拿到这个宝贝――半瓶润喉片,走到这里,走了一半走不动了。其实,他家离县城不过八里地,如果像以前,他走这点路简直不当一回事。而且,这时的古伯伯也不过才五十出头,正是盛年。
我尽其可能安慰形容枯槁、神情低沉的古伯伯。我说,丹巴属于少数民族地区,是藏区,情况应该比内地好。古姐结婚后去到那里,应该对你们家是有帮助的……说了这些大而无当的话后,我说,古伯伯,要不我扶你回去。他艰难地站起来,摆摆手说,不用了!他说,他家已经不远了。你赶快走这条小路,抄近路回去。你妈陈校长肯定在等你,你不回去,你妈不放心。说着,个子矮小的他,踉踉跄跄朝前走去。我知道,他是走给我看的。
走在月光时隐时现的田间小路上,我很有些担心,深怕古伯伯一头倒下去。因为,饥饿至极,虚弱至极的人一旦倒下去,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古伯伯死了,饿死了。古鸣嫁走了。古伟没法读书了,他家中还有一个妈,他得回家务农……
为了抵御饥饿的咬噬,我这天睡在**默默背诵西方哲人塞万提斯的名言:“睡眠是饿者之肉食,渴者之饮料,冻者之温暖,热者之凉快;它令一个牧羊人与帝王平等,愚者与智者并存……”
这时有人敲门,却又敲得很轻,似乎有些犹豫。
谁呢?在人人自顾不暇的非常时期,谁会来这间老鼠都不屑光顾的寒舍呢,是敲错门了吧!我懒得理。
不意敲门声再起,而且持续,似乎来人知道我在屋里,我还赖在**,来人一定要进来似的。
“哪个――?”我有气无力问了一声。
“我!”很柔曼的一声。我听出来了,一下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她,乔仙?!我从**一骨碌翻身而起,上去给她开了门。
她闪身而进,锁上门,神情紧张而又兴奋,就像做地下工作似的,又像战场上抢救伤员的医生,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似的。就在我莫名不解时,她将带来的一个草黄色的小书包放在我床前书桌上,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摊开。哇!是一条足有一斤多重、油炸得黄酥酥、香喷喷的鱼。多么难得的美味!我忍不住吞清口水,喉咙里像长了手似的,想吃,理智又逼着我抠起架子,一副大丈夫不吃嗟来之食的样子。
“吃呀!”她看着我,明亮的眼睛中流露出无比的关切。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大吃起来,吃得太急,哽着了。她用手轻轻拍拍我的背,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小包白糖,提起旁边的温水瓶,将白糖倒进我那只大白搪瓷口盅里,冲了一盅白糖开水给我喝。
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吃完了整条鱼,又喝光了一大口盅白糖开水,这才相当舒服地用手揩了揩嘴。衣食足,礼仪兴,还真是这样的。这时,我才想起问她吃了没有?
她只是笑了笑,拉下毛巾让我揩嘴。
吃饱喝足,我这才注意到,在这场大饥荒中,她非但没有受到半点毁损,反而越发长得滋润漂亮了。她坐在我的床沿上,一双修长的腿拄在地上,双手拄在**,身子微微往后仰。从上看下来,再从下看上去,她优美的身段简直就是一只精美绝伦的金瓶。
看我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看她,她开始对我兴师问罪:“这么长时间了,你为啥子老躲着我?”
我负气地说,“我们这些人……我怕连累积极向上的你呀!”
“我什么时间怕你连累了?”她将捻在手上的一条大辫子往背后一甩,用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叶维你好没良心!怕连累,我就不来看你了。”
我问她,哪里来的这些美味?我笑着调侃,小时候看连环画,有个故事说的是,有个勤勤垦垦的种田青年,孤身一人,忙里又忙外,日子过得很苦。这天种田回来,发现有人把饭给他做好了,家也理得巴巴式式。他很想找到这个人,却总是找不到。那天,他假意出去了,却躲在门后,发现来家给他做饭,料理家务的是一个美丽的仙女!你莫非就是那个仙女吧!
“什么呀!你别净想好事!”她笑了,露出一口珠贝似排列整齐的牙齿。笑声尽管是压抑着的,但银铃似的笑声,很好听,带给我无限的慰藉。
“又来了!”她说,“作家的想象力又来了!这是天干饿不死手艺人!我爸手艺好,现在这个时候找他打银器的人还是多,他不收钱只换吃的……”尽管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在这样非常时期,她能带给我这样好的吃食,有多么不容易,她是忍嘴留给我的,她已经为我竭尽所能。我看着她,心里打过一个个热浪头。忽然,我眉毛一皱,想起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这包白糖是从兵站带出来的吧?”我问。
“是呀,怎么了?”
我非常做作地呸了一声,弯下腰去,做出一副想把喝进去的白糖开水吐出来样子。
事情的由来是:不久前,我们学校同镇上的川藏兵站达成一个协议,学校挑选出一批“根正苗红”的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去义务劳动――去兵站装糖。不用说,去兵站装糖就有糖吃,还有可能夹带少量的糖出来。这是一桩美事,人人都想去。这样的美事,我没有份,乔仙这样的家庭出身,属于“麻五类”的子女,也没有资格去。但是,她去了,肯定是李玉才帮忙。在兵站装糖的劳动程序和搭配是,一男一女打对。在白糖堆积如山的仓库里,女同学双手牵着口袋,男同学扬锹将白糖铲起装进口袋,装满后一小袋也就是四五十斤。然后,女同学将口袋缝好了事。他们装糖时,把裤腿挽了一层又一层,而那挽起的每一层里都夹有白糖,将宝贵的白糖夹带出来,这是同学中公开的秘密。
“你去兵站是李玉才帮的忙?”我明知故问。
“你是怎么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她不高兴了,“是李玉才帮的忙又怎么了……兵站又不是他李玉才开的,我是去为金珠玛米服务!行得端坐得正,他李玉才就是有啥子想法,又能把我咋的!”
“你不能再去!”我很霸道地说,“李玉才对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不是不知道。”
“不,我要去、偏去!”她犟。
“那好!”我非常生气,非常偏激,“那你走吧!”我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也不要再给我带这些美味来!”说时,我背诵起学过的课文:“李公朴拍案而起,闻一多宁肯饿死……”我说,“人贵在气节。”
她没有走,只是涨红脸,坐在一边气哼哼看着我。她那远山似的黛眉下,绒绒睫毛开阖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慢慢噙上泪。
我理解她的心情,也相信她说的话,而且句句在理。但是我不能让、退!我不能让她和李玉才在一起。于是,我还是不理她。我们打起了冷战,僵持。
一会儿,一只温热纤细的手伸了上来,握着我的手,让我感受到她的那份情意和歉意。我转身看她,她柔顺地伏在我的身上,不无讨好地、吹气若兰地轻轻说:“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嘛,以后我不去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这就相当满足了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而且,这是我第一次同她的身体接触,虽然我们都穿着衣服。但衣服很薄,感觉非常强烈、敏锐,触电似的。我看着伏在我怀中的她,她抬起头看我,她像喝醉了酒似的,双颊飞红,面若桃花。一双明澈的眸子含情脉脉,发育得很好的高高的胸脯开始起伏。我听到了她的心跳声,闻到了从她身上传过来的一种好闻的、让人头晕的少女体香。
我情不自禁地一下将她搂在怀里。她闭上眼睛,整个人瘫倒在我怀里……我完全记不清其间的过程,只记得我们紧紧搂抱在在**。初恋的我们,还不知道该怎样接吻,只是越搂越紧,像一对紧紧纠缠的长青藤。生理正在快速走向成熟的青春恋人,在这样的时候,一旦冲破由矜持、羞怯筑成的防线,欲望就会像高山顶上一泓开闸的湖水,激越飞迸。
一时,我抱着她无限美妙滚烫的少女身,只觉得一种急切的欲望不可遏制地急剧膨胀、升腾。觉得她那柔韧的细腰和刚刚发育成熟的带着体香的曲线丰满的身肢,是那样地难以喻说地新鲜、神奇、美妙。一股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铺天盖地而来。我从紧搂着她的腰肢中挪出一只手,插进了她的衣服,触摸到了她那光滑柔软得绸缎般的滚烫肌肤。我抖索着手继续向上摸索,摸索到了她高耸的急剧起伏的**。
她像被击中了似的轻轻哼了一声,双目紧闭,脸色腓红,小声地急促地呼唤起我的名字,显出急切。
这时,砰地一声,是板凳倒地人也倒地的声音。受惊的我们,一骨碌双双翻身坐起。我恼怒地飞身上去拉开了门,只见李玉才正飞叉叉地顺着走廓向外跑,像一只专搅人好事,讨厌无比的老鼠。
清醒过来的我们恢复了平静。她低着头,坐在床沿,腓红着脸,用手拂着弄乱了的头发。
我不无担忧地说,看来,李玉才一直在跟踪我们。刚才,他在门外听壁脚,。
她很沉着,她说,不管这只“癞蛤蟆”的!他想跟踪就由他跟踪,“捉贼拿脏!”我们又没有做啥子出格的事,看他把我们做得啥子!
过后,乔仙的父母找上门来了。那又是一个周末,寝室里照样只有我一个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有些慌乱。
“你就是我们仙女子的同学叶维吧?”乔仙的母亲,古镇上人都叫乔师娘的,面容与她女儿有些酷似,是个很精干的中年妇女。她反客为主地用手指了指床沿,示意我坐下,她同丈夫坐在对面的一根长条凳上,随手拉亮电灯。中间隔着一张书桌,一副具有审问意味的架势摆起了。
“是,伯母!”我坐在床沿上,打量着他们的神情。爱屋及乌,我对他们的态度很是恭谨,甚至显得有些巴结。
“听说,你在同我们家仙女子耍朋友?”“耍朋友”,就是谈恋爱的意思。
“没有。”我矢口否认,“伯母,是李玉才乱嚼牙巴吧?李玉才这个人臭名远扬,未必李玉才的话,伯母你们都信!”
乔师娘叹了口气,“李矮子人品不好,我晓得。李玉才说的话我们当然可以不信,但我们问了我家仙女子,她承认。我要她同你断,她犟,不肯。没得办法,我们才来找你。”说着伤心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们家就这个女子,仙女子小时多病。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拉扯到这样大,硬是,捏在手里怕捏死了,放了又怕飞了。我们唯愿她上大学,上进,有个好前程,以后有个好家庭。听说她在同你耍朋友,我们急。这不,我们这是专门来找你,希望你同她断。
“我们摸了一下你家的底!”她母亲继续说下去,“你的家庭成分不好,父亲又被打成漏网右派,母亲最近又到大邑鹤鸣山干校学习去了。‘干校学习’,说得好听,实际上就等于撤职……像你们这样的家庭,咋个行嘛!我家仙女子要是以后跟了你,不仅你们这一辈子没有前途,而且就下辈子人也要跟着倒霉、霉登顶……”
我低下头,涨红了脸,我很伤心,欲哭无泪。我承认,她说的话确是事实。
“话也不能这样说!”乔仙父亲对我有恻隐之心。他出来替我挡驾,赶紧插话调和气氛。他用深沉的、爱护的目光看着我,说话的语气很真诚,透出一种内在的关切。而且,看来他是读过些书的,很有思想和见识。他说:“你同我们仙女子之间互有好感,这很自然,不奇怪,也不是不可以。我们没有理由阻挠你们,事情也不是她妈说的那样吓人。只是你们现在还年轻,正在奔前程,时间宝贵。时间不要白白地浪费!”说着一笑,抬起头来看着虚空,好像在追怀什么往事,“我小时候读书,老师说过的一些话,现在都还记得,‘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说着一声叹息,“一晃,人就中年了。”他心中似有无限的遗憾、块垒。稍顷,用一双大大的,与他的女儿有些相像的、很清亮的眼睛看着我,规劝一句,“现在趁年轻,挣前程要紧。没有前程,说啥都是空的,都等于零。有了前程,啥都好说。你是一个聪明人,响鼓不用重捶!”
然后,他们走了。为这事,我恨透了李玉才,真是不是冤家不对头。
填完表,我很不情愿地将表交给李玉才。他看了看,阴笑一下,看着坐在我左前边三排还在填表的乔仙,二酸二酸地说:“别看有些人白面书生假斯文,其实家庭出身不好,也就是河坝里的晃子石――但求腾(没有用)。”
他的矛头所指,再明显不过了。
呼地一下,火苗蹿上我的头。我绝地反击,我说:“我家庭出身不好,我承认。‘地主’不过是我的家庭出身,我本人是学生。我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身在阳光下,奔的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我坦坦****无事不可对人言。不像有的人心地阴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虚伪矫饰。在家庭成分一栏填上‘贫农’还嫌不够,还要在后面打一个括号,注上‘赤贫’二字。我看纸面够的话,还得加上‘讨饭家庭出生’;再加上‘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我爷爷一手拖根打狗棍,一手拉着我父亲,父亲又拉着我……’这么好的家庭成分,说不定坐火箭,呼地一下飙上去!”
我的绝地反击,让全班同学笑得前仰后合。砂轮更是给我“粉”起,“哎呀,”他说,“秀才真是说得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乔仙在一边大声喊好,拼命鼓掌。事后她告诉我,她把巴巴掌都拍麻了。
“好好好!”这方面,李玉才哪是我的对手。他气得脸红筋涨,鼓起一双蛤蟆眼,用手指着我说:“有你娃娃哭的时候。”说时,将肥大的屁股呼地一声从桌上梭下来,气急败坏地找陈老师告状去了。陈老师没有理他。
不过,事后,陈老师找我谈了一次话。他没有直接说这事,只是说,他很有可能最近要调到县中去教高中语文。他说,你们快中考了,希望你们不要失误,不要分心,考进县中的高中。
那时,一个县里只有县中才是完中,有高中。陈老师希望“我们”在县中与他胜利会师。
我知道,陈老师口中的“我们”,有他、有我还有乔仙。陈老师突然把话头一转,问我:“我记得你读过《鲁迅全集》对吧?”
我说是。
“你对鲁迅那篇《伤逝》还记得吧?”
我点了点头。我很讶然陈老师怎么会突然提到《伤逝》?陈老师也不解释,只是神往地择其文中要点,背诵起来:《伤逝——涓生的手记》: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
“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
“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我知道陈老师如此的苦心。他是借背鲁迅的《伤逝》,告诉我告诫我,要害是:“爱要有其附丽!”我点点头。我心领神会。
不久的中考,我们如愿以偿,我和乔仙都考取了县中的高中。李玉才名落孙山。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终于,孕育多时的“**”爆发了、开始了。
新津是个小县。但因为离省会成都近,是交通要道、水陆码头,人文历史厚重,历来得风气之先,是时代感应的神经。
期间,新津除了素常的炮轰走资派、乱,有一番别样的风情。每天,装饰着滚浪似大红彩绸,架设多个高音大喇叭的宣传车,在县城的前后两条街上缓缓驶过。高音大喇叭嘶声挖气地反复播放“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中间往往要放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可是,刚刚播放到“靠”字上,却靠不起了。不知是没有了电,还是高音大喇叭出了故障,那“靠”突然打起抖来,高音急速降下来、低下来,就像一个结巴,“靠……靠……”半天都靠不上去,相当滑稽。
震天动地的鼓声由远而近,红旗队来了,红旗队都是过挑过选的年轻女性。她们身穿没有帽徽领徽的军服,手上握一杆大红旗,五六十人。她们脚步整齐。走到人多地方,走在方队外的队长,嘴里衔个黄澄澄的铜哨子,瞿、瞿地吹着哨子。看大家脚步走整齐了,队长将哨子从嘴里一取,扬声高喊:“一、二、三、四!”
红旗队员们立刻扬起嗓子应和:“打――倒――中――国――的!”她们说的椒盐的普通话,一字一顿,本来接下去就是:“赫――鲁――晓――夫”,可是她们或许嫌普通话拗嘴,说了一半普通话,突然改说为发音很重的新津话:“好(赫)努(鲁)笑(晓)乎(夫)!”让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牵群打浪的造反派进城游行,你方游罢我登场。有打着“贫下中农造反团”类似旗帜的农村造反派,他们扬起手中的红宝书,在呼喊了“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之后,该呼敬祝某副统帅身体健康了。可他们对这个文词不习惯,呼成“扎实,扎实!”
还有的,觉得批判两个中国最大的走资派,使用的通用语句不解气;干脆很直接地用乡间地头话大骂:“日死他两个中国最大走资派的先人”……
荤素都来,应有尽有,洋相出尽。
让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运动一开始,已经调到县中教高中,家庭成分也还可以的陈兴陈老师,首当其冲,被打成“牛鬼蛇神”,被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促使陈老师倒霉的人是李玉才。
成了新平镇“反到底战斗队”骨干的李玉才,一开始就跑到县中给陈老师写了若干大字报,为打倒陈老师提供了至关重要的“钢鞭”,欲置陈老师于死地而后快。
李玉才钢鞭之一是,他在新平中学读书期间,有次,夏夜皓月当空,很有修正主义文人派头的陈老师在寝室外,摆把椅子赏月。一副花间一壶酒,对饮成三人的古诗意味。他恰好经过那里,问陈老师每月配给的烟、酒够不够?陈老师很不以为然地将鼻子一哼,说:“三两(酒)尚不够,何况二两五!烟不够,树叶凑。”当时,每月配给陈老师的酒是二两五,香烟两包。
李玉才就此上纲上线,说陈老师对党的配给制心怀不满,恶毒攻击,这也就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阴谋变天!
李玉才抛出来的钢鞭,林林总总,多得吓人,骇人听闻。没有想到,书读得一团糟的李玉才,在搞阴谋陷害方面,却是颇为能干、颇有想象力的。
李玉才抛出来的一条钢鞭中,事实真相是:有次陈老师在课堂上讲鲁迅的名篇《孔乙己》。讲到在鲁镇的那个小酒店里,很久没有出现,小镇上唯一穿长衫却是站着喝酒的落魄文人孔乙己出现时,陈老师模仿落魄文人孔乙己的动作,沽一碗黄酒,要一碟茴香豆,一群小孩将他围住讨豆吃的样子。
“多乎哉?不多也,茴香豆已不多矣! ”陈老师模仿孔乙己伸出一只大手,用五指将那小一碟罩着,给孩子们每人一颗茴香豆。陈老师模仿孔乙己对孩子们说,茴香豆有四种写法,你们知道吗?说时,伸出一根指拇在嘴里蘸了点口水,在桌上写起“茴香豆”的“茴”字来。
陈老师绘声绘色。
陈老师说,有些中国字一字多音。中国字很有魅力。他举一反三,他拿起粉笔,转过身去,随手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中”字。用手中的粉笔一点,说,“比如,这个‘中国’的‘中’字,既可以读中,又可以读打中的‘中’”。仅仅是如此而己。李玉才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随意上纲上线,给陈老师罗织罪名。
还有,李玉才揭露陈老师如何欣赏、庇护、培植修正主义苗子,中心例子是我。反之,又是如何打击、鄙视贫下中农子弟,中心例子是他李玉才。好像他没有考上高中,都是陈老师迫害的!李玉才就有这样厚颜无耻。
政治空气越来越左,宁左勿右,上纲上线不遗余力。陈老师百口难辩,在劫难逃。
陈老师等一大帮“牛鬼蛇神”,天天被一帮红卫兵押着,不是弄去斗争;就是去干带有羞辱性质的打扫男女公共厕所类最脏最累的活;背诵《南京政府向何处去》……经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其实,这一大帮“牛鬼蛇神”――上至校长、校党总支书记;下至陈兴、柳韵秋等优秀教师,众所周知,都是县中的栋梁、精英。
好在陈老师生性乐观、达观,凡事看得开,最终挺了过来。比较起来,命运最惨的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柳韵秋。
柳韵秋老师早年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她的哥哥,当过副县长的柳不畏是土改时期与我母亲齐名的开明人士。不过这时,柳副县长也同我母亲一样,被弄到大邑县鹤鸣干校“学习”去了。柳老师送过一本苏联早期出版的《文学原理》给我,让我获益颇多。她在书的扉页上给我题赠:“真正的作家,要与人民同甘共苦,血肉相连,反映人民的真实生活。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吧!柳韵秋1966年8月8日。”字写得相当娟秀流利。
柳老师结婚晚,孩子还小,她对孩子疼爱有加。纵然在失去人生自由的时候,也把孩子带在身边,悉心照顾。柳老师的脚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走路吃力。然而,造反派专捡她的痛处下手,一斗她就是半天,罚站、低头、弯腰、坐“喷气式”;写不尽的检查,流不完的泪。
那个夏天的深夜,天上走着惊蛇似的闪电,随即下起封门大雨。趁看守人员的疏忽离去,看不见希望的柳老师决定自杀。她放心不下女儿。女儿还小,还不到读书年纪。女儿不知人世险恶,夜已深,女儿睡熟了。幽微的灯光下,肝肠寸断的柳老师泪如雨下。她将盖在女儿身上的一条薄被理了又理,将那条浸透了她绵绵的情、绵绵的泪的手绢放在女儿的枕边。然后将一个存折放在桌上,存折上有500元钱,这是她尽其所能地为女儿省俭下来的。她希望女儿在她去后,尽可能地多维持一些时日。担心女儿受到她去后的株连影响,她给组织上留下了一份违心的检讨。检讨中,她痛批自己反动的世界观人生观已经形成,不易改正;羞于人民教师的光荣称号,羞于为人,只好走了。希望她去后不要因为她的问题影响女儿。女儿还很小,在她这张白纸上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柳老师心好,怕她去后给方方面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在检讨书上加了一句:“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只跟一条绳子有关。”
“柳韵秋死了,她到肯尼迪那里报到去了!”在权且作为批斗大会会场的县电影院,以造反的名义乘势而出而起,掌了权的龚发钉高坐台上,水分头梳得溜光,白衬衣凉皮鞋,戴副象征知识分子的眼镜,他手中那把大花折扇成了他表现的道具。
“哗”地一声,他把手中的大花折扇合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姓龚,我姓共,天下的共产党人都姓共。”哗地一声,手中的大花折扇抖开,“柳韵秋死了,死了也是反革命!”哗地一声又合上大折扇,用双手像端着机枪似地端着合拢的大花折扇,对着坐在头排的“牛鬼蛇神”们喝道:“你们必须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听说听教!否则,等待你们的,只能是灭亡……”好一副杀气腾腾样。
我仅仅是个中学生,不属于运动之列,陪了一段时间的“杀场”,成了自由战士。没有书读,没有家归,我只能到成都宽巷子X号,父亲那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斗室暂且安身。
不出所料,大表哥、大表嫂双双被打成“牛鬼蛇神”,关进“牛棚”,有家不能回。听罗嬷嬷私下告诉我,大表哥大表嫂落难当天,上跳下蹿的雷嬷嬷马上带红卫兵小将抄了他们的家,封了他们的门。
不仅如此,雷嬷嬷带红卫兵小将搜遍了大表哥、大表嫂家的旮旮旯旯,挖地三尺,将地板撬开,但是没有她想像中的电台。不过,雷嬷嬷搜到了大表嫂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大表嫂将一个明朝宣德年间的耳罐窖在地板下,耳罐里窖了上千元私房钱……就此,大表哥、大表嫂家两扇正对我们这间斗室的两扇小木门,由一把老式的黄铜锁把门。中间打了封条。两条交叉的巴掌宽白纸封条上,分别盖有大表哥、大表嫂两所学校红卫兵组织的大红公章。
可是,令我吃惊的是,完全想象不到一件事是,是有关我家的。
附近一小学有个年轻女教师,她有个还没有读书的女儿。女教师的丈夫是个军官,远在西藏服役。这个女教师相中了罗嬷嬷和他们家,经与罗嬷嬷协商,罗嬷嬷同意,让这个女教师将她女儿小玲一早从家里送来,在罗家搭两顿伙,照看一下,下午接回家去。自然,报酬不低。
这女孩儿我见过,快到读书年纪,眉清目秀,个子比同龄孩子要高,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那段时期,我爱到附近省委住地商业街看大字报。商业街是条非常清幽整洁的街道。两边的梧桐树遮天蔽日。夏天挡住炎炎烈日,洒下一地如水的绿荫;秋天金箔似的落叶飘飘而下,让我想起诗句“无边落叶萧萧下”中包蕴的意境,很美。
这天父亲休息,他来商业街找到我一起回家。到家一惊,看到我家门上贴一张二指宽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一行字:“打倒右派分子田文!”指我的父亲。字迹非常幼稚,歪歪扭扭,好些笔划都是逗起来的。我年轻气盛,火冒三丈,大声喝问,“这是哪个干的?我父亲早就揭了帽子……”
雷嬷嬷听我这样一吼,闪身而出,站在她家前门前,也不说话,只是将嘴朝对面罗嬷嬷家一努。罗嬷嬷家没有人。雷嬷嬷压低声音对我们说,“是在那家搭伙的小女子干的。刚才她贴时我给她说要不得,可小女子不听。”正说时,罗嬷嬷通过“马六甲海峡”,脚步很轻地进来了。他显然从罗爷爷那里回来,战果丰硕,左手腕上提着的竹篮沉甸甸的。
“罗嬷嬷又丰收了?”鼻子有点尖的雷嬷嬷看着快步进来的罗嬷嬷,笑扯笑扯地来上这样一句。
“谈不上,谈不上。”罗嬷嬷猛然住步,顺着我气愤不已的目光看去,看到贴在我家门上的条子,不解地问,“这是咋回事?”
“在你家搭伙的小女子干的。”雷嬷嬷说,“我再三给她说,人家田老师不是右派,帽子早就摘了,可她就是不听……”
“这个鬼女子!”罗嬷嬷非常生气,“我找她拿话来说。”说时上前,两把撕了小玲贴在我家门上的条子。再三向我父亲道歉,“对不起,田老师!”罗嬷嬷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鞠躬向我父亲致歉,显得沉重而沉痛。
“……就是好,就是好!”这时,小玲唱着那首那个时期很不讲道理、很横蛮的一首歌,全首歌就一句歌词:“就是好!”从“马六甲海峡”中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罗嬷嬷很生气地将小玲挡在她家门外,不让小玲进屋,很生气地责问:“小玲!田老师家的门上的纸条是不是你贴上去的?”
小玲一愣,“是”,她承认。
“是哪个叫你贴的?”
“是我自己贴的。”
“是哪个写的?”
“我自己写的。”
“好,你有本事,人小鬼大。你为啥子要这样写、这样贴?”
“因为他是右派分子。”小玲也不惧怕,说得振振有词,“右派分子就是牛鬼蛇神,我们革命人就是要把牛鬼蛇神全都扫除,全无敌!”小玲说得一套一套的。
“揭了帽子的右派还是右派。我问过人家的。”
“你问的‘人家’是哪个?”
“我不告诉你,我是同人家拉过勾的。”
“好,你不说是不是?”
见小玲不应,罗嬷嬷更生气,“你不给田老师道歉是不是?!”罗嬷嬷火冒三丈,我从来没有见她发过这样大的气。
“算了,罗嬷嬷!”父亲息事宁人,“小孩子好些事不懂,我不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不行!”罗嬷嬷进屋一把拎起小玲的小书包,出来一把拎起小玲的手,边拖边说,“你这样的女娃娃我惹不起,我送你回家去……”
结果,当天下午,那个军人的妻子,小学老师硬是带着小玲,和罗嬷嬷一起来给父亲很真诚地赔了礼、道了歉,才算了事。一场轩然大波,始告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