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彩轿到华堂,扶得新娘进洞房。

挑去盖头饮合卺,闹房直到大天光。

――成都竹枝词

岁月,像一条浑浊的河流向前流着。到了1969年,曾经一段时间革人家命的革命小将被革命。成都的大街小巷中,从早到晚跑着宣传车,车上高音大喇叭播放着用最高领袖最新指示编成的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大多数人,把他们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农村去……”

咚咚锵!咚咚锵!街道上天天敲锣打鼓,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雷嬷嬷成了宽巷子X号的大忙人,她每天要到街道上去组织、欢送一批又一批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从早忙到晚。

而我成了闲人。事关切身利益,面对情代热潮,我在感到血脉贲张的同时,感到惶惑。我的关系在新津。而我一直龟缩在成都,完全游离于新津、游离于社会,就像一叶随波逐流的浮萍,像一粒脱离人寰的尘埃,无所皈依。没有人管我,也没有人问我,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我该到哪里去当知青?

为了排解这种惶惑和空虚,那些日子,我总是一早就上街看时代急速变幻的西洋景。

那天午后,我回家。看到铁将军把门的我们那间斗室两扇稀开的门缝下,地板上有封信。白白的信纸,上面三排一看就是大姐的字,大姐的字写得很好,娟秀流利。

我拿起信看。在北京工作的大姐信上说,大姐夫的老上级胥部长胥将军在成都支左。大姐夫已经给部长说好,要我尽快带弟弟找胥部长胥将军,胥部长可以安排我们弟兄去支军……

这真是让我喜不自禁,是做梦都没有做到过的好事。大姐夫参加革命很早,他中师毕业,还不到16岁,很革命的母亲就把他送到浙东游击队参了军。过后,南征北战,大姐夫参加过淮海战役、抗美援朝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期间,胥华是师长,是他的领导;大姐夫一直是胥师长,后来当上军长的胥华的秘书,上下级关系很好。回国后,本来有很好的仕途等着大姐夫,他却舍弃了仕途,考进一所军医大学。大姐夫以优异成绩在军医大学完成四年学业,军衔是大尉的他,在基层干了几年,再调回北京兵部,成了我军专门人才;在兵部,他仍然在胥华领导下工作,胥华已经升了部长。胥部长是红军长征期间的红小鬼,过后留学过苏联。我在省报上不时看到一些有关活动的报道,这些报道中有主要领导排名,到川支左的胥部长的名字很是靠前。

我兴冲冲,当即赶到八里庄,迫不急待想将此事告诉父亲。下午父亲收工回来一听很高兴。不要小看搬运公司。人数众多的市搬运公司内服务功能齐全。大院内,是一排排线拉过似的、横平竖直、排列有序的三楼一底红砖墙红瓦职工宿舍,每间宿舍四间床住四个人。澡堂、茶铺、伙食团、小卖部一应俱全。父亲领我到澡堂洗了澡,吃了饭,到座无虚席的茶铺边上要了两碗三花茶,往典型的四川青篾编竹椅一坐,两手往扶手一放,背往后面竹垫上一靠,盖碗茶一端,这是最闲适最舒适的时分,适宜谈话。

大而化之的父亲对我们兄弟去学军,除了高兴,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对附在大姐信中的大姐夫那笔很有功力的字和清通的文字很赏识。略为思索,就像考我似的,父亲要我估计一下,位高权重的胥部长会介绍我们弟兄到哪里去学军?

我说,凭胥部长的地位关系,也凭他与大姐夫的关系感情,介绍我们弟兄去部队当个现役军人不成问题。父亲正端着茶要喝,听到这里紧张得茶也不喝了,他将端在手上的铜质茶船往茶桌上一蹾,断然道,要不得!父亲毕竟还是有了相当的社会阅历。他说,现在是言必称阶级和阶级斗争!纵然是胥部长把你们弟兄介绍进了部队,部队以后还要查你们的成分出生。我们队里有个师兄的儿子与你们弟兄情况相似,而且这个师兄的儿子是川音附中毕业的,一手小提琴拉得相当好。这个师兄的儿子凭这本事,本来已经被某部队文工团招进去,军服都穿上了。可是不久,部队查到他家庭有问题将他退了回来,退回来就麻烦了。

我不由睁大眼睛!没有想到书生一个,原先那么率性而为的父亲,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经风雨见世面,见识大有长进,比我高明。我说,好,爸,我听你的。

事不宜迟,我第二天一早赶回新津。我们弟兄的户籍关系、粮食关系,都还在母亲所在学校的大集体本上。母亲学校还给她留着那间寝室。我要回去,将母亲的东西清理清理,看有没有东西要给他们带去;然后去母亲那里带上弟弟返回成都去见胥部长。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新津了。

成都到新津,赶车也就是一个多小时。我到新津,是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

下车后,我怀着无限的眷恋之情,站在车站,朝我熟悉的县城两岸形成的“金三角”地带四顾频频。古诗云,“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何况人,何况我!

这里,让我难忘的不仅是这里的灵山秀水,更多的是人。他们中,有牧马山上宝峰寺农家小院中的二孃二姑爹,有他们的女儿我叫三姐的;有我的小学、中学恩师刘明君、陈兴;有小水南门的胡大孃……更有,一想起她,就让心中涌浪,难以抑制的乔仙。

沿着新津那条平时幽静,现在到处都贴上、刷有打倒这个,油炸那个县委、县府主要领导的大字报、大标语的乱糟糟的长街、主街西去。走过小水南门、走过大水南门,走过县法院,(“砂轮”父亲是县法院院长,现在是政法系统的走资派打倒在地)……我刚刚走出城,顺着一个斜坡到了较机场坝。

“秀才,秀才!”这时,一个熟悉的、惊抓抓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这个绰号,是我读新平中学时,“砂轮”吴德明给取的。追上来的难道是他?我循声止步转过身来,果然是砂轮。他飞叉叉惊惊慌慌朝我跑来,那光景,好像他在满世界找我、寻我,今天终于找到我,以百米速度冲刺而来。

“砂轮!”我惊异看着他,“你这是干么,有啥子要事找我吗?”

“哎呀!”他把我拉到人迹寥寥,好说话的南河边,气急败坏地问我,“你跑到哪里去了?一直找不到你。你还不晓得吗,你的乔仙、银蝴蝶出事了、出大事了!”

“打住,打住,你说啥子我的乔仙,银蝴蝶?咋回事,我咋听不明白!”

“我给你说。”砂轮按着我的肩,气急败坏地说,都是李玉才作怪。李玉才整了陈老师,再整乔仙父亲。李玉才当了新平镇革委会勤务组成员,大权在握。他找乔仙父亲去私下谈了一次话,威胁利诱,总的一句话,他李玉才看上乔仙了,要乔银匠夫妇成全他。乔银匠哪会看上他,坚决不肯。李玉才立刻变脸,指责乔银匠是个来历不明的阶级敌人。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只能是灭亡。

随即,李玉才将乔仙父亲朝死里整。乔银匠受不住,像柳韵秋老师一样,跳雁河自杀了……听到这里,我的心就像枪打中了似的,猛地往下一沉。只听砂轮继续说下去,这一下,素来殷实的乔家一下塌了天,乔仙母亲气病倒床。原来娇身惯养的乔仙主动挑起家庭重担,千方百计、四面八方外出找临时工做。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乔仙太漂亮了。她在川藏公路上走,那些道班工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被他吸引,忘了干活,说这个女子太巴式(漂亮)了,简直就是年画上走下来的仙女。她头上永远戴着那枚她父亲给她精心打造的银蝴蝶,不知谁最先叫她“银蝴蝶”,很快叫出了名。这样一来,她的名字反而没有几个人知道。“银蝴蝶”却不仅在本县,就是在外县,都知道我们这里有个大美人银蝴蝶。

她在路上走,有些年轻小伙子对她挑声夭夭唱:“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独有你最可爱。你像早晨出山的太阳呀,姑娘呀……”

乔仙的名气很快传到童烂眼、童大麻子耳朵里去了。

“你说的童烂眼、童大麻子,是不是就是过去五津镇那个河工?那个家伙五毒俱全,劳教过两年,这些年靠造反整人起家的童三娃?这家伙怎么了?”我又是一阵心跳,这样问。

“不得了!”砂轮对我说,“这家伙最近进县上的勤务组,当上勤务员,执大权了。”

看我一副问询的神情,砂轮接着说下文。

那时,乔仙在龙马公社万街粮站做临时工。我想,她之所以到万街粮站做临时工就是想找你,万街离你母亲当校长的那所中心小学很近。砂轮说,那个星期六,乔仙回家去,回新平镇。突然,一辆苏式嘎斯69吉普车从后卷尘而来,这辆吉普车原是县委的,童烂眼们夺了县委的权,接手了这辆车。

停停停!坐在车上的童麻子看见走在路上的乔仙,将车停在她身边,邀请她上车。乔仙出于少女的本能,推脱不上。童麻子说,小乔,我认识你,上车吧!我想给你谈谈你父亲的冤案和县上对你家的赔偿方案……这几句话乔仙听得进去,就上了车。

车上,童大麻子代表县勤务组对乔仙说,李玉才这个“癞蛤蟆”乱整!李玉才和你一起在新平中学读书时,就心怀不正。他的绰号是“癞蛤蟆”对吧?我还听说,他这只“癞哈蟆”想吃你这只“白天鹅”!看乔仙脸一红,童大麻子很有派头地将穿在身上的军大衣的下摆两手一抄,抄在身上。李玉才是逼婚未成,对你父亲罗织罪名,痛下杀手,将你父亲逼害致死!

看乔仙垂泪。童大麻子显得很义愤地说,事情已经清楚,县勤务组,啊,我们不再是勤务组,改称革委会了,我们升级了。县革委会马上撤他的职,调查他的问题,处理他。你们家的情况我清楚。

最近成都一个重要的国防厂,就是造军用飞机的一三二厂,给了我们县上一个招工指标。我在县革委会上为你力争,争取到了这个指标,很不容易!你看你什么时候到我那里来,把表填了。并说了个时间,强调,争这个名额的人很多,有的还是很有来头的。要快,不然,煮熟的鸭子都会飞。

乔仙完全听进去了,答应了童大麻子约定的时间地点。她要去填表。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临近夜晚时,县革委大院里,到处清风雅静,阒无一人,人都回家了。童大麻子在旁边一栋四层楼顶层边上一间房子里等她,稀开一条门缝。

虽然没有任何非常迹象,乔仙还是提高足够的警惕,她已经走在走廊上了却又停下步来,不想进去。却又转而一想,青天白日,牛不吃水强按头!?就是他姓童的有啥子非分之想,我大活人一个,我不同意,我看他又把我做得啥子!

这时,屋中童大麻子坐在那张锃亮硕大的办公桌后装模作样,假意批收文件,却尖起耳朵在听走廊外的动静。他觉出乔仙来了,却似乎有些犹豫,脚步停下来了。童麻子心中一阵阴笑,我就不信你银蝴蝶不进我的罗网。他曾经学过马克思的《资本论》,哪能学得进去!只是其中一句话,他好像记住了。大意是:资本来到人间,每个毛孔都是充血的……为了利益,任何人都是可以睁着眼睛跳崖的。这实际上与中国话中的“无利不起早”是一个意思!这不,“银蝴蝶”飞来了,她飞来了,就休想从我这里逃出去。

当乔仙一伸一缩出现在他门前时,童大麻子放下他捏在手中的那枝粗大的红绿铅笔。手几招,“小乔来了,快进,快请进。”说着看了看手表,“时间就是生命,我要批评你们这些年轻人时间观念不强,过了五分钟。”

乔仙怯怯地进了屋,隔桌子坐在他对面。心下警惕着,注意这家伙会不会上前关门。却没有。她放了点心,责备自己小心眼。

“童主任,你不是要我来填表吗?”她坐下就这样说。

童麻子把抽屉拉开,拿出一张132厂的招工表放在桌上要她填,作古正经地用他那短拙拙的手指着表,要她注意不要填错了。

怀着足够警惕的她按照他的指点,三下五除二填完表交给他。童麻子说,今天是周末,我们县革委会的人好久没有放假了。这周放,大家都回去了。我就是等你,才没有回去。盖章的人回去了。表就放在我这里。星期一一上班,我就叫他们盖上章。最迟下个星期二三,你就可以持这张表上成都去132报道了。你就是造军用飞机的大工厂里的工人了,其实不一定当工人。你长得这么巴式,说不定厂里会把你选进宣传队吃安胎(意为肥缺),这不是没有可能。

说着站起,将身边的一个柜子打开,拿出一瓶果汁,又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玻璃杯子。童麻子把果汁分别倒进杯子里说,你是我们新津的人才。说实话,作为新津的地方领导,是不想放你这样的人才走的,但不放就太自私,没有革命者的胸怀。况且,你家也确实困难……

“来,你走了这样远的路!”童麻子站起,从桌上端起一杯果汁,手上一举,看定乔仙说,“你看,你额头上都是汗,你把这杯果汁喝了,这杯果汁权宜作为送行酒。我为你送行!”说时,似乎为了说明什么,他带头抿了一口。

这下,乔仙不能不喝了,没有理由不喝。她却不过情,迟迟疑疑举起杯来。咣当一声,童麻子将手中的杯子伸过来,与她的杯子一碰。

听到这里,我情知不好,眼都大了,惊问,乔仙喝了吗?

砂轮说,在那种情况下,她能不喝吗?

结果呢?我问。

糟了!乔仙上当了!砂轮说,童麻子从柜子里拿出的那瓶果汁没有问题。可是,他拿出来的两个一模一样的杯子,其中一个有问题。

童麻子在事先给乔仙准备好的那个杯子里放了麻药,而且是巨麻。那麻药不过是一点白色粉末,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乔仙一喝下去,立刻麻倒在桌子上。童麻子这才上前关了门,把门锁死,把乔仙抱到**,淋漓尽致强奸了她……

“够了!不要说了,你个狗日的在说些啥子?”我气昏了头,第一次说了脏话骂了人,不管不顾扑上去,抓住砂轮的衣领,咬牙切齿,就要打架,就要拼命。

“嗨,秀才,你咋对着我来了?”砂轮惊慌地连连后退,用劲掰开我的手,说,“你不信算了,我敢向毛主席保证,我说的完全是事实。我就是想到我们关系不错,才告诉你的……”

我头昏脑涨。不记得是如何放开砂轮,又是如何走到龙马小学的。一路上像是走在云天雾海里,高一脚低一脚,跌倒过几回。我那善于形象思维的脑子里,完全不听理智的命令,循着刚才砂轮的那番无意的诱导,去想象乔仙――“银蝴蝶”受辱的场景,而且现场感强烈。

龙马小学就像被水打过似的,空****,乱糟糟。以往花木葳蕤,满目青葱的学校,这时展现在我眼中的却是一派破败。几张风吹雨打过的大标语、大字报飘呀飘的。大字报中,有几张是针对母亲的。

没有看到那个家住镇上的倪姓女工,想来这会她怕是回家去了。其他老师,大都回家了、云散了,不知干什么去了。学校停课了。

我到厨房挑了一副鼓肚水桶,出学校大门去溪边挑水。回来的路上,经过刘家碾,我用身上仅有的一斤面票去买了面粉,准备胡乱做成几个铁疙瘩馒头带在身上,第二天一早动身,去百里外的大邑鹤鸣山干校看母亲,带弟弟走。

秋天刚刚来到,暑热还藏在川西人家和乡间。学校大门两边,一边矗立一株透绿的大芭蕉树,它们好像认识我似的,在清风中轻摇慢摆,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情。进大门迎面粉墙上,画有神态逼真的一男一女两个红领巾少年。他们似像往常一样,在对进门的同学致礼。上面六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来在溪边,我将扁担在两个鼓肚水桶上一横,坐在扁担上往四下眺望。万籁俱寂,金色的阳光朗朗地照在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上。我的头上,覆盖着一片开得梦一般的蓝色、白色的木槿花,游移着一团云翳般的青藤绿荫。微风带着田野的清香和水的气息拂过,让我感到久违的舒爽和亲切。脚下汨汨流淌的溪水,碧绿澄澈。溪水一半罩在绿荫中,呈现出一种忧郁和黯淡;一半在金阳中浮光跃金,给我一种迷幻感。

忽然,浮光耀金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倒影。这时,小学时学过的艾青的一首诗《春姑娘》,蓦地跳了出来:

春姑娘来了

你们谁看见过

她长得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

两只眼睛水汪汪

两条辫子这么长……

春姑娘怎么越走越近了,越来越清晰?猛地,我抬起头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啊,隔溪而来的不正是她吗――乔仙!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肯定是她的邻居,就像是她带在身边的小卫兵。她明明看见了我,却又视而不见,低着头,手中捧着一束野花,沿溪款款行慢慢走。好像旁若无人,又好似在思索着什么,蹙着一副浓黑的秀眉,边走边将捧在手中的野花的花瓣,一瓣瓣摘下来,轻轻抛入水中,任它们逐水而逝。

一时,我心中有如大潮猛击,却稳坐在溪这边,看着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犹如泥雕木塑。一段时间不见了,真如砂轮所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她更是,美貌惊人。她那一双修长的、富有弹性、素来走路轻盈得小鹿似的腿,这会儿却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她别在发际间的那枚我再熟悉不过的银蝴蝶,在阳光照耀下,闪射着缕缕凄清的银辉。

隔溪而来的她,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我一时有些恍惚,她是下降人间的洛神,还是《红楼梦》中葬花的林黛玉?我能明显感觉出她深重的哀伤和忧愁。不用说,她这时出现在我面前决非偶然。我推测,这么长时间她一直在寻找我,打听我的消息。今天,就是刚才,她很可能是从快嘴而热心的砂轮那里得知了我回来的消息,专门赶来看我的。她来后却又不好贸然进学校,就只能在小溪上游那个黑森森的林盘里盘桓、等我,一直等着我出现她才出现。很明显,这时捧在她手上的野花,就是在上面林盘里采摘的,那林盘里有好多这样的野花。那束捧在她手上的沾着露珠的野花,像认识我似的,睜大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惊讶于我的怪异。

在感情上,我很想张口喊她,而理智却命令我端起一副架子,那会儿,理智压倒了感性。理智对我说,不管怎样说,是她有负于你。因此,她得主动些,至低限度应该是她先招呼你,以表示某种歉意!

就这样,我们双方僵持。我坐在溪这边看着她一声不吭,就像不认识她似的。隔溪而行的她,也像是没有看见我,只是低着头苍白着脸,一个劲将捧在手中的那束野花的花瓣一瓣瓣地摘下来,抛入水中,走她的路。就这样,她带着她身后的小卫兵,最后消失在茫茫的绿色田野尽头。

这一幕成了我以后永远的痛,让我追悔莫及。

第二天天还不亮,我就离开了龙门小学。我走得很快,午后,出了大邑县城,走在那条去鹤鸣山的飘带似向上的山间公路上。过了离城八里的灌口,展现在眼前的风景简直就是一副绝妙的山水画。山势连绵,风景由清丽渐渐转为雄峻。由此进到百里外的大飞水,就有些可怕了。大飞水是一片原始森林,山高路险,山势陡峻。那里有老虎、棕熊等大型吃人野兽出没。大飞水又称“唐王坝”,由来是:唐朝安(禄山)史(思明)之乱时,唐明皇带着杨贵妃出长安到西蜀避难,不意刚出京城不远,就有一场悲剧上演。对此,白居易的《长恨歌》有精彩描绘和说明: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因为失去了杨贵妃,心痛欲绝,恍恍惚惚的唐明皇来在离成都近在咫尺的小镇时,忽听大将郭子仪平息了安史之乱,唐明皇连成都都没有进,立刻打道回京去了。那个小镇,就是成都附近后来改了名的“天回镇”,这个镇名一直沿用至今。

大邑县大飞水原来给唐明皇准备了一座行宫。同样的原因,大飞水又叫“唐王坝”。

那时,我一路而去,不像今天,大路通天,一览无遗。而是一路之上,祥云在山间升腾,缭绕。两边山坡上山花烂漫,树林里果林里雀鸟啁啾。山坡上,牛羊埋头吃草,不时牛哞羊叫,一派生机。

鹤鸣山好个所在,它在去大飞水的中途。这是传说中道教祖师张天师修道成仙处。过一道悬于深涧上颤悠悠的铁索桥,对面是临崖而起的老君殿和老君殿侧,母亲他们那所显然道观改建的干校……因为四周森林太过茂密,这些建筑物全都隐映于绿色云翳中影影绰绰,远远看去,如同漂浮在绿色大海中的海市蜃楼。山路上,不时马铃作响,那是偶尔过往运输货物的马队。

之前,我曾经来过这里一次。那次,我和弟弟将张队长带在身边的他那只有几岁的孩子、小张娃背起,沿着高高的一条线似的从高高山尖上倒挂下来的多级石梯,进到老君殿,上到三层,一直没有遇到一个人,老君殿里幽静得瘆人。我们上到顶层三楼,从破旧的雕花窗棂望下去,下面的深涧黑咕咙咚,藤罗缠绕,很有些阴森。掉过头来,只见当中没有任何雕像的一间小黑屋里,有两点发绿的磷光闪动;地板上有羊子屎似的小黑点发出腥气。弟弟本来想进去一探究竟,我突然觉出危险,立刻喝住弟弟,背着小张娃赶快撤退。下到第三层,碰到一个地质队员,他看到我们大惊。问,你们这些小娃娃是咋进来的?当他听说我们居然到了第三层,看到小黑屋里两点发绿的磷光闪动,地板上还有羊子屎似的小黑点发出腥气,大惊失色道,那小黑屋里盘着一条大蠎蛇,小黑屋里两点发绿的磷光,是大蠎蛇的眼睛。你们一进去,正好是给大蠎蛇送去点心。他一席话,吓得我们扑爬筋斗而去。

在干校“学习”的都是新津、大邑两县的名人,民主人士;大都是工商,文教,医卫里面的头面人物。大县商珍元叶儿粑非常有名,是成都的名小吃。创始人商珍元就在这里面。他们中,年龄最大的是一个名中医,当时也不过近天命之年。素常的日程安排,除了学习,就是种地。干校后面山坡上种的大都是玉米等山区作物,长势很好,正是收割季节。

他们用自己的劳动成果犒劳自己,商珍元亲自做的叶儿粑不要说吃,看着都爱人,简直可以作为单独的艺术品欣赏。叶儿粑是糯米做的,包黑芝麻附油心子。上笼蒸时,每个叶儿粑下面都垫一张绿色的柚柑叶。蒸熟后,叶儿粑就像一个个碧绿的翡翠,喷香。他们中好些人都有自己的绝活……

他们的墙报办得很好。同母亲同时出名的新津县副县长柳不畏,用一手漂亮的小楷毛笔字写的一首打油诗,亦庄亦谐,几十年过去了,我现在都记得:

生活增添锦上花

质高味美叶儿粑

既然都吃平均数

学习劳动不该差

同往常一样,我的到来,受到大家欢迎,包括党派来的对干校学员负有监督改造责任的张队长。

我把大姐大姐夫的的信给妈看了,情况给妈讲了,妈很支持我们弟兄去学军。而且,她要明天一早去给张队长请个假,到旁边林场给我们找上成都的汽车。

灯光下,看着妈妈日渐消瘦的身体,想到以后妈妈的归宿还不知咋回事,很可能越来越糟。想到两个姐姐都不在身边。大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工作,二姐也在外地工作,妈妈的身边就只有我和弟弟。我已经是青年人了,我是长子,我应该负担起照顾妈妈的责任。我们一走,她身边就没有一个亲人,她以后咋办?这个时候,如果妈妈说一声要我留下来,我哽都不打一个留下。但是,她坚决要我们走。而且,她还说,我们要去的是沾“军”的单位,为了不影响我们,在目前情况下,最好信都不要给她写……听得我眼泪花滚。这就是母爱,母爱最无私最包容。

回到成都,我们弟兄见到了久闻大名的胥将军。是将军的妻子胡干事出来接我们进去的。军营外,卫兵拦着我们不让进,我们说明情况,卫兵打了个电话后,胡干事出来接我们。胡干事是沈阳人,也是老革命。她的相貌举止,很有些像前几年我在电视连续剧《**燃烧的岁月》看到的女主角禇琴。不过,禇琴出生于沈阳一户小商人家庭,胡干事出生于资本家。她也不像禇琴,与丈夫石光荣打了一生。胡干事时年不到50岁,看去年轻,风度很好,说话诙谐,就是抽烟抽得厉害,她同胥部长感情很好。胡干事方方面面都要高于禇琴。

胥将军时年53岁,墩实个子,身体很好,浓眉大眼,头发浓密花白,穿一件白衬衣。胡干事领我们进去时,将军将他的军服脱来搭在椅背上,正在伏案工作。他背后的墙壁上挂有一张几与壁大的西南三线图。胥将军的身上,留有红小鬼过雪山草地的痕迹;披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的硝烟;还有留苏学生的洒脱书卷气。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切,在胥部长身上合为一体,自有一种别样的气质。。

“部长!”胡干事说一口略带东北味的普通话,特别好听、有味。她带我们进去,对全神贯注的将军说,“小田的两个弟弟来了。”

将军闻声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目光炯炯。他对胡干事说,“这哥儿俩挺像小田的。”

“坐!”将军将手一挥,这时勤务兵进来,给我们送来开水,一人一杯。将军问我们对工作有什么要求?

我说,请部长安排。

“这样吧!”部长说,“有两个工作任你们选择。一是到南京去当空军,我家老四就在那里。”说到这里,部长同胡干事交换了一下眼色。“二是到这里!”部长站起来,面朝墙上的三线地图,用手中的红铅笔在川东北方向,濒临湖北陕西、大巴山下那片褐红色的地方一条弯弯曲曲蓝线处用力一点,说,“这是舵石鼓。转业到那里去的老兵,把这里称为‘夹皮沟’。我们在这里要建一个军工厂,目前已经开始动工筹建。襄渝铁路要经过这里,铁路通了这儿就不是夹皮沟了。这里目前条件比较艰苦。这里还没有离开四川。你们弟兄如果要去这里,也行!”

说完部长看着我们,显然是征求我的意见。我们当然想去当空军,但是当得了吗,当得长吗?父亲说得对,就是凭部长的关系进去了,以后也要清退回去,清退回去就惨了。

看来,部长夫妇知道我们家庭出身有问题,但又不知问题严重到何种程度,因此他要我们自己拿主意。部长之所以愿意介绍我们到南京当空军,还说他家老四也在那里,可见部长同我大姐夫妇,尤其是大姐夫的关系感情相当好。

我表示感谢,当即选择去川东夹皮沟军工厂学军。

胡干事立即带我们去开了介绍信,盖上军队大红公章。此外,部长还以他个人名义,给重庆接待站领导,给筹建中的夹皮沟最高领导兼党委书记庞政委写了信。

我们走出将军办公室,胥部长还不放心,他趿着布鞋追出来,对弟弟说,“小田,你们到了重庆和离开重庆时,都给我来个电话。在重庆接待站,你们给徐助理说,电话是我让你们打的。”可见将军的心很细,他是怕徐助理不让我们打电话。将军还说,“至于你们的粮食户口关系迁移,单位会派人去给你们办的,放心!”看得出将军对我们兄弟无微不至的关心。

那时,成都到重庆的火车要走整整一夜。我们是第二天一早到的重庆。这就是从小听说,向往的重庆么?“山高路不平,好耍不过重庆城”。重庆在下小雨。从地势相对低矮的火车站看去,细雨霏霏中,明显高出一截的山环水复的山城,好像正神秘地朝着什么地方跚行。冬天将至,我和弟弟各背着一床薄得不能再薄的被子,手中提一口扁扁的木头箱子。正想着如何不淋雨出站,乘缆车上去,如何到市中心的接待站时,一个身穿军服的转业军人出现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手中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我们弟兄的名字。显然他是来接我们的,我们高兴坏了,上去报了名。

“走,我叫小冯。”这个转业军人说,“是徐助理接到成都电话,说你们是这班车,派我开车来接你们弟兄。”

小冯开的是一辆吉普车。山山水水,回旋起伏的山城,不断从车窗外闪过。到了,单位接待站与枇杷山隔街相望,背后是嘉陵江。戴副黑边眼镜的徐助理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把我们安排在楼上很好的一间房里。中午还在接待站平时只对领导开放的雅间,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吃饭时,徐助理问我们有何安排?我们只希望他尽快安排车送我们到舵石鼓去。

你们是第一次到重庆吧?徐助理显得很热情,给我们介绍了好些重庆必去的地方,比如红岩村、曾家岩这些耳熟能详的革命圣地。另外,就风景而言,北碚、枇杷山都是应该去的地方。说到这里,徐助理将话题一转,我昨天就接到胥部长的电话,要我们好好安排照顾你们兄弟。说时,他的目光像一盏灯,透过眼镜看着我们,你们的父亲与胥部长是老战友吧,是胥部长的上级还是下级?

我们只是含蓄地笑笑。徐助理就不再问。我这讳莫如深的一笑,增加了徐助理的想象和我们在他心中的分量。

徐助理提到的地方,哪里我都想去。但是,这个时候,我恨不得立刻展翅飞到那个叫舵石鼓的夹皮沟去。因为,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一切来得多么不易。我们本来是要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却一下子飞进了天堂。我觉得,我就像在潜逃似的,深怕被人抓回去。

于是,我对徐助理说,我们得赶快去舵石鼓,我们去还有事。越快越好,明天吧,请徐助理安排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徐助理用手推了推他的黑边眼镜,看了看我说,“好!今天晚上,你们就近去对面的枇杷山上看看山城的灯火吧,山城的灯火很有名。”

我说好。徐助理说,要不要让小冯陪你们去?我说不用了。天如人愿,午后天放睛。晚上,我们登上枇杷山。随着夜幕降临,山城白天那些从江边而起,重叠而上的破烂腐朽的吊脚楼全部隐去,代之而起的是万千华灯闪烁,像是夜幕中不断游动的珠串,非常壮观好看。我不禁想起郭沫若的一首名诗《天上的街市》,不禁吟诵开来: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宽广。

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我觉得那诗中的景象,很像是比照着山城的夜景写的。徐助理果真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他给我们找了辆军车去舵石鼓。开车的是个小个子广西兵,车开得很好,路也熟。我们弟兄与他一起挤在驾驶室里。汽车一离开那长长的彩虹般的跨江大桥,很快就出了市区,很快进入川东山区的盘山公路。

黄昏时,来在一条大江边。他只能将我们送到这里了。他告诉我们,我们要从这里登船逆江而上。他车上载的东西,是运往我们那里的机器,他将机器卸在码头上,办了交接,然后返回重庆。他按徐助理的嘱咐,把我们交给了一个马上就起航的船老大。

开船是夜幕初降时分。我们这只张帆大船,顶着夜幕,逆水而上;朝两岸高山蜿蜒,高耸云天,通天江水从中间滔滔而来的中天突进去,就像到了天涯海角。

机声隆隆,船舷两边走水声声,这样的单调让我们很快睡着了。半夜时分,船老大进舱唤醒我们,这才发现船已经停了。大江前面,有一道高高长长大大的拦坝,船老大告诉我们,这就是舵石鼓。原来舵石鼓是川东地区一个很大的水电站。

下了船,我们背着薄薄的被子,提着扁长的木箱,站在岸上,这才发现,细雨纷飞。漆黑的夜幕中,不远不近的片片小山头上,点点闪亮的电灯勾勒出一片帐篷城。帐篷城的灯光,与前面的舵石鼓电站、横江大坝上闪烁的灯光交相辉映。

嘀嘀达!达达嘀!一阵嘹亮的军号声,划破群山幽谷。随着军号声,帐篷城中好些灯光渐次熄灭。只有几盏灯不熄,想来是领导中枢人物的帐篷,他们很可能一直要工作到天明。

我们的前面,泥泞小道边,矗一根高高竹竿,竹竿上挑一盏带有雨罩的电灯。就在我们前程不明、方向不辩、举步维艰之时,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两个小黑点,从泥泞山道上朝我们走来,他们是来接我们的。一男一女,都很年轻,和我们差不多的年纪。男的是我们知青连的连长耿东,他是现役军人,脸庞黑红,很热情,很朴实,东北人,就像关外随处可见的一株红高梁。女的叫原英,与我们一样是知青,比我们先来。她是我们知青连指导员,党员,山东济南人,高高的个子,端庄秀丽,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杨。他们说,他们从管机关事务的吴股长那里知道我们坐这班船来。这不,他们代表知青连,也就是学生连来接我们。

踏着泥泞小路,耿连长和原英抢过我们背在身上的被子,带我们到机关连安置下来。吴股长来看我们,他也是广西人,人很消瘦,手劲却大得出奇。同我们握手时,他根本就没有用力,只是随意一握,却痛得我们“哎哟”一声,原来吴股长在家时是个远名闻名的猎人。这时,食堂一个胖胖的兵给我们端来一盆热面条要我们吃……之后,安置好了,他们要我们好好休息,就去了。

“来了,你们两个小鬼!电话上听部长说到你们。”政委是青岛人,他热情地伸出一双手,一只手握我,一只手握我弟弟。政委看了部长写给他的信,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他带着我们沿着泥泞的山路,转了一圈,看在建中的厂房。

“你们看!”政委豪迈地用手一一指点,那里是配电房,那里是一车间,那里是二车间,那里是机关,那里要建大礼堂……那边,推平了的山头上要特别建一座立窑烧水泥,支援在建中的襄渝铁路……政委征求我们兄弟对工作的考虑。政委告诉我们,在建中的军工厂由这几部分人构成:排以上的军官现役军人。然后,都是工人。工人中,一半是退伍军人,一半是像你们这样来自全国各地,(除西藏而外),又大都是来自全国各个大城市的知青、学生,还有一批骨干技术人才,是从沿海上海、南京等大城市调来的。我知道,政委所说的知青中,好些都是军队干部子弟,有的父母职务还不低。

我们弟兄来时在路上就商量好的,决不留在机关,而是要下连当工人。当时有句口头禅:学好车(工)钳(工)铆(工)电(工)焊(工),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认定,天下最危险的职业是耍笔杆子,当文人。我身边亲近的老师,如陈兴老师、柳韵秋老师,还有我父亲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都是搞文的,最终命运一个比一个惨。我们把我们的要求给政委说了,政委同意。不久,在经过一阵短期学习后,我们兄弟都分到机关连,我学电工,弟弟学车工。

正式入连学技术之前,所有知青,学生,去矿山上修了一段时间从矿山到山下车间的盘山公路。

山区风雪早到。我对这一切很珍惜,为了挣表现,修路中,我争着抢着干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甩开膀子大干。有一次,放炮工埋好炸药,点了炮,数着数爆,却有一个哑炮没有爆。我上去看,走上去,只见那里一段短短的药捻正呼呼燃着上蹿,看样子马上就要起爆,我吓傻了,呆在那里手脚无措。

“闪开!卧倒!”跟在我后面的原英一下扑上来,将我压在身下。与此同时,“轰”地一声天崩地裂,巨石爆炸开来。若干大石头,以可怕的声响顺着悬崖,轰轰掉到江中,溅起高高浪花。我的生命保全了。然而,来自山东济南的同龄人原英,却为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就这样凋谢了。

不久,立窑顶上那根高高的烟囱突然不冒烟了,立窑心脏部位出了故障,出不了水泥。而在建中的襄渝铁路急需水泥,特别是,铁道兵正在打通我们前面一座高山下一个长长的隧道,抢时如抢宝。没有水泥,隧道就不能施工。如果按部就班让北京兵部派工程师来检查出故障,将故障排除才出水泥,没有十天半月不行,时间拖不起。怎么办呢?这时,一个技术很好,也有献身精神,名叫武中的铁道兵转业战士对临时组建的现场抢险指挥部提出,由他钻进立窑心脏,让立窑旋转起来。他应该凭着他高明的技术,近距离查明故障,争取宝贵的时间。临时指挥部认为可行,并作了完善。结果,武中钻进立窑心脏探寻故障,高速旋转中,里面温度很高,而且缺氧。就在武中探明故障之时,因为缺氧,就在他因窒息昏过去那一刻,手一按,外面的电铃声响,立窑缓缓停止了旋转。

武中这样的英雄壮举,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情不自抑,不吐不快。当天晚上,我一股作气,文不加点,写了一篇通讯,题目当然是当时很时髦的。写完后,我将稿件装进一个公用信封,用剪刀在信封上剪了一个三角――标明这是稿件,当时投寄稿件是不用贴邮票的,丢进信筒了事。不意,一个月后,我都忘记这事了。那天中午,嘀嘀嗒嗒的军号声准时响起,在两面高山夹一弯舟河的夹皮沟里久久回**。

我排队买饭时,排在我旁边的北京知青小刘笑嘻嘻对我说,你有一篇通讯在省报上发表了,多大一篇,文章上还刊出了你的名字,你出名了。我以为他在嘲讽我。因为我是机修连墙报组组长,我们这个连的墙报在全厂都有名气,图文并茂,琳琅满目。每期一出,连矿山连的人也要从山上赶下来看。墙报前往往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厂长、政委也常常来看,说我们的墙报办得好。

我真把办墙报当成回事,把关很严。不久前小刘给我篇他写的稿子,我说不行,退给了他,我知道他心中不高兴。

而就在这时,例行的午间广播开始。高音喇叭里,传来单位广播员、那位来自沈阳的女知青王乐娣堪与中央广播电台女播音员媲美的声音。她那银铃似的声音,字正腔圆好听的普通话,在夹皮沟的山山水水间回响。她播诵了我那篇登在省级党报上的通讯。

我不理解咋有这样的好事落在我身上。因为当时还在“文革”期间,在任何一张一份正式出版发行的报刊上,哪怕发表只字片纸,都必须经过单位政治部门审查,盖章。发表很不容易,纵然发表,也只能署单位名,不署个人名字。我发表的这篇通讯,还署上了我的名字,真是奇了。

不久,也是因为家庭出身有点问题,从兵部报社下到我们厂暂作干事的刘干事帮我分析之中的原因,他认为有这样几点:

第1,我这篇通讯写得很好,有现场感,绘声绘色。当然,更主要的是,这样的革命英雄主义,是当时报刊很需要宣传的。

第2,我用的是署有解放军某部的信封信笺,给编辑一个信任感、安全感。

至于为何在报上署我的名字?刘干事笑道,也许编辑觉得你这个名字就是干这一行的。这里,刘干事当说到的都说到了,但是他不知道,我其实从事写作已经很久了,很有根基。我还在读小学时,就已经在少年报刊上发表过作品。至此,我悟出马克思的一段话何等英明,何等高瞻远瞩。马克思那段原话我记不清了,意思是,一个人立了志向后就得做好充分准备。要像一艘随时准备出海作战的战舰,做好各种准备,一旦召唤,就能立刻驶出港湾作战。

期间,笼罩在中国政治天空的阴霾渐渐散去。

母亲是1973年平反重新走上教师岗位的。再以后,原先很难的调动松动了。我和弟弟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先后离开舵石鼓回成都的。我们后来都从事了自己喜欢的工作。

原先的不毛之地“夹皮沟”早已旧貌变新颜:机器轰响,厂房林立。旁边襄渝铁路上,每天从早到晚,火车飞驶。当初,从全国各地像候鸟飞来这里的知青们,纷纷飞回原地,飞走了。

我也要离开这里了。这个晚上,我来到烈士陵园,原英和一些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的同志,因为各种原因长眠在这里。我在原英的墓地前久久伫立。河风吹来,杨树林里发出沙沙声响。在透过树枝显得有些疏离而明亮的灯光映照下,我觉得,镌刻在原英墓碑上的原英头像好像是她本人正看着我,含着笑对我作别。原英头像下,镌刻着这样一排小字:(山东济南人1947――1969)。她是那么年轻,飒爽英姿。她原本应该有个美好的前程,美好的生活,却为救我牺牲了。她年仅二十二岁,与我一般大的年纪。

墓碑上的原英,就是我们六年前到夹波沟当晚的样子:短发,着一套她军人父母的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衣。那军衣样式是上世纪50年代兴起过的苏式,很好看,很有范分儿。她的短发在风中微微扬起,在飘。头有点昂。那张好看的脸上,那双睫毛绒绒的大眼睛很黑很深。在若明若暗的灯光下,她似乎在对我述说什么,叮嘱着什么!

作为知青连的指导员原英,我刚和她一起办墙报时,就发现了彼此文学方面的爱好和才能。有一次,她问我知不知道我们四川有个著名诗人周纲。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们四川有个著名诗人周纲,在铁道兵政治部从事专职文学创作。他写作的长诗《山山水水》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过通版。她还告诉我周纲的一些趣事,说是,在福建厦门前线,周纲为写一首诗,绞尽脑汁,连自己在锅里炖了只鸡,鸡都快炖煳了都不知道。直到鸡汤熬干了,鸡炖煳了,周纲才从他潜得很深的诗思中恍然醒悟,以百米速度去抢他那只已经炖煳了的鸡,让我忍俊不禁。

她还说,周纲的诗因为写得太好,经常在福建厦门前线电台广播,让一个女广播员爱周纲爱得不行,表示非周纲不嫁,她哪知道人家周纲是结了婚的。她说,她有一本诗集,尽是歌颂雷锋的诗,然而,还是周纲的诗写得最好。说着,她用略带山东济南口音的普通话深情地背诵起来:

翻开时代的画册

眼前亮出一个时代的英雄

他像黄继光、邱少云……

许多人像他,

他像许多人。

看看,这写得有多好,时代的共性和个性都有了。我们山东同你们四川一样,从古至今名人辈出。有这样一句话,我们山东是一山(沂山)一水(沂水)一圣人(孔子),当然这不一定对。我们山东从古到今出的名人圣人多了,比如诸葛亮、孟子等等。但下一句话说到你们四川,倒是恰如其分,四川是多山多水多才子。

你也是一个才子。她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如愿以偿,成了作家,最好是名作家,我能来采访你该有多好。我这才知道,她的理想是以后当一个大报记者,成一个名记者。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就要离开长眠在这里的原英了。我不禁思绪翻腾,潸然泪下。夜深了,江风大了,我不得不走了。在原英墓前,面对她,我很想给她留下一段话,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这时,从小读书很多的我,想到著名诗人徐志摩一段话,很能表达我的心声,于是,我对着她喃喃地说道:“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