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我上了小学,懂事点了,从连环画中才得知,大表哥大表嫂他们睡的那张铜床,是法国路易十六世时生产的,是张名床,价钱很贵。也就是这时,我从在龙马小学当校长的母亲口中才知道,当初我以为大表哥大表嫂很巴适的生活,其实掩盖着很多不幸、矛盾,甚至还有暴力和血腥。
大表哥,我通常叫大哥哥的瞿争读川大时,恋上了他们学校一个姓胡的校花。胡校花对大表哥的猛追勇截并不反感,甚至在大表哥的穷追猛打下,也有几次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毫无疑问,这是胡校花对大表哥的含蓄期许。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就在大表哥眼看要得手时,一个同样家住成都,家里境况虽然不如大表哥,但也还说得过去的张姓同学跳了出来横刀夺爱。胡校花脚踩两只船。这怎么行!爱情,绝对是男女两个人之间的事,是两个人的甜蜜、两个人的空间。爱情是自私的,绝对不允许第三者插脚,具有绝对排他性。大表哥这就给张公子打明叫响说,凡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是他先同胡校花好,要姓张的退出。张同学坚持不退,两人架都打过。大表哥打不过张同学。张公子张同学长得牛高马大,热爱运动,还操过扁卦,大表哥不是他的对手。
怒从心上起,恶从胆边生;万恶**为首,百善孝为先。被张公子打得鼻青脸肿的大表哥气不过,私下偷了他父亲、我的七姑爹那把可尔提手枪,昏昏浊浊地去找张公子算账。开初他并没有想到要杀人,只想把张公子打过去的再打回来,用枪吓吓情敌而已。
那是一个冬天多雾的黎明时分,大表哥骑着他那辆英国三枪牌自行车去了,等在张公子每天上学必过的一条巷子深处。张公子也像大表哥一样,天天骑一匹洋马(当时成都人对自行车的称呼)去上学。在黑暗和浓雾的掩护下,候在情敌必然经过的地方,鬼迷心窍、铤而走险的大表哥,将戴在头上的鸭舌帽沿往下压了又压,取出那支偷来的可尔提手枪又检查了一下。手枪已经上了红膛,这种手枪虽然短小但杀伤力巨大。也许是因为紧张,大表哥的手有些发抖。
梆、梆、梆!这时,隔壁小巷深处传来了卖蒸蒸糕的竹梆敲击声。很快,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汉闪现出来,这是一个衣服穿得很有些臃肿的老头,挑一副担子,手中不时敲击竹梆,腰有些佝偻,步履显得有些蹒跚。大表哥往深处一躲,让卖蒸蒸糕老汉过去了。本来,大表哥看有人,都想收手了。可是,这会儿,他恨之入骨的的情敌来了,张公子得意洋洋地骑着自行车从他前面飙过,忘情地唱着金嗓子周璇漩唱出了名的《天涯歌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那哟……”
妈的,你虾子唱给哪个听!张公子很会唱歌,尤其这首歌,听说胡校花之所以喜欢他,就是因为这虾子这歌唱得好!想到这里,大表哥端起手枪,对着飙来的情敌,牙一咬眼一闭,扣动手枪的扳机。
大表哥万万没有想到,他闭着眼睛打的这一枪,会打中张公子。砰地一声,本来不大的枪声,在幽静的深巷里响得惊天动地。骑在车上飙来的张公子突然将腰一挺一硬,张开双手,人整个往后一倒,连人带车翻倒在地。大表哥顿时脑子中一片空白,赶紧骑上他那辆轻快的英国三枪牌自行车落荒而逃,当然是逃回他宽巷子的家里。
那时成都治安秩序很好,很少有作奸犯科事,更不要说杀人。当天,这事在成都引起轰动。成都的大报小报都报道了此事,有的还配有大幅照片,是记者采访第一当事人那卖蒸蒸糕老汉后发的。尤其是那些专找噱头制造卖点的小报记者,更是以生花妙笔对此事竭尽渲染,尽量想象,极为轰动。
知子莫如父。表面上百事不管的七姑爹,断定这事是他大儿子瞿争干的。
七孃不信!不信她的大儿有那么大胆子,更不信他会那么蠢,为一个外地来的“婆娘”去杀人!他们夫妇俩当即将窝在家中,没有去上学的大儿子叫来问。
起初,大表哥死不承认。他身着一套宽松的睡衣,做出一副才起床的样子。他学他爸的派,一边安之若素地抽着粗大的哈瓦那雪茄,一边睁大惊讶的眼睛诘问父母,“你们咋怀疑这事是我干的?有啥子证据?我之所以没有去上学,是我今天人有些不舒服。”
“你敢说这事不是你干的?”七姑爹大声喝问。
“不是。”瞿争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枪呢?我的手枪呢?!”七姑爹摊牌了。
瞿争不得不将头耷起。
事情清楚了。
“没出息!”七孃生气地站起来,伸出一根指头在大儿子头上一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外地来成都读书的婆娘,你竟敢、竟敢去杀人?!值得吗?真是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坏人学坏人,跟着端公学跳神。”七孃这话是有所指的。七姑爹和他们的大儿子都好色,家中请来的一些女佣、丫鬟,凡是有些姿色的或是丰润的,他们父子都像偷嘴的麻雀似的。为这事,让七孃闹心、不高兴。
七姑爹不以为然地咳了一声:“话不说远了。事到如今,看咋个办吧!”他要七孃拿主意。
“咋办?凉办!”七孃语焉不详地顶了一句。
咚地一声,大表哥给他妈跪下了,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
“事到如今,不错已经错了!”很有斩杀的七孃冷静下来,她吩咐七姑爹,“你平时为朋结友那么多,快去找找人呀,求求人呀,花点钱就花点钱!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七姑爹当即答应照办。颇有参谋长资质的七孃又作了些补充,包括其中的若干细节。然后掉过头,对把头耷起、跪在地上,闯下大祸的大儿子一顿大骂:“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你胆子大,人都敢杀,这会儿咋个了呢?你的手在抖啥子呢?!”
骂了一阵,七孃对大表哥断然道,“学,你还是要照常去上!没有任何人拿到了你啥子把柄,你要稳起!尽管之后有人、或是警局怀疑你,但你只要咬死不承认,他们就没法。我和你爸都会设法给你化解。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嗯!千万不要露虚。张家不过是吃得起饭而已,并不富裕。我会想法子给人家一大笔钱作为补偿。人家养个儿,上个大学也不容易,为人要讲天理良心……”
接着,在七孃的统一指挥下,兵分三路,分头出击:大表哥接着去上学、稳起,做出没事人一般。七姑爹和七孃各去走各的路子。果然没事,事情果然化解了。
接下来,胡校花成了大表哥的专利。对这朵惹祸的校花,以后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敢去采摘。大表哥和胡校花很快结出了果实,生了个儿子,大表哥给儿子取名瞿光。七孃不认同这个外地来读书的“婆娘”。大表哥在与胡校花结婚后,吵嘴打架是常事。
夫妇之间最不能吵嘴打架或恶意相讥相伤。如果开了这个口子,那就如民谣所说:一寸不补,扯成尺五;再扯再扯,烂成襟襟!
始乱终弃。胡校花生下儿子后,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丢下孩子独自而去,落荒而逃。大表哥追。一路追到上海黄埔江。黄埔江上停有多艘军舰,一队队头戴钢盔,全副美式装备的国民党中央军正在上船,准备去往台湾。大表哥看到了从家中逃走的妻子,不过他不敢上前去。因为离家出走的妻子,傍在一个国民党少将身边,两人很亲密的样子。那少将正在指挥他的部队上船。妻子胡校花身上披有一件少将脱给她的黄呢风衣,她一头卷发被海风吹得飘飘的。妻子胡校花还是那样俏丽,不过面容惨白而瘦削。她一手理着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看着江上已经开拔讠和正在上军队的船,神情明显的忧戚和茫然。
大表哥不得不怏怏回到成都。他后来重新娶了妻,就是我后来的大表嫂杨某。大表嫂杨某绝对能镇住大表哥。
大表嫂不喜欢大表哥和胡校花的儿子瞿光,大表嫂终生没有生育。好在瞿光有他奶奶、我的七孃替他遮风挡雨、庇护。我不明白大表嫂为什么长得高高大大,相貌端端正正,怎么会没有生育,而且气量那样狭小。
那天,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给我吃的美国糖。美国糖很甜很洋,包着玻璃纸。我把糖包在嘴里,将那透明的花花绿绿的玻璃纸蒙在眼睛上看去。大哥哥将我抱在手上,正对着窗户。两扇镶嵌着红绿玻璃的窗户外面,洒下一地绿荫。枝叶茂密的核桃树上,不知躲在哪里的蝉,有一声无一声地嘶叫。红红绿绿的透明的玻璃纸上眩出太阳七彩的闪光。
“大毛,大毛!”这时,前院的母亲喊我,“我们走了!”母亲的声音恹恹的。
回去的路上,我看母亲不高兴。好像突然长大了的我,问了母亲一个显然不是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该问的问题:“妈,七孃是让我们留在成都还是让我们回乡下老家?”
母亲不正面回答我的问,只是丧了我一句,“只晓得疯耍,你们哭的时候在后头!”七孃这头走不通,母亲使出杀手锏,“押”着父亲去见她的亚、我的外公。外公在父亲心目中还是很有份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