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

――成都竹枝词

母亲第一次带我到宽巷子,我还是年轻母亲抱在手上的小孩子。似乎从小记忆就好,依稀记得七孃这座公馆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个民国时期骄傲的将军:身穿笔挺军服,脚蹬黑亮马靴,头戴一顶鸡毛掸帚似的高帽,威风凛凛地挺立在巷首。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小小的我,竟是带着重任而来。我们家好像一只小小的船,本来走得顺风顺水,父亲是这只小船上的掌舵人。然而,小船前面出现一个叉,叉分两边。一边是急流险滩通向险途,一边是波平浪静通往坦途,需要父亲作出选择。大到国家,小到一个人,每时每刻面临选择;选择不同,结果也就不同。选择不能错,不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然而,父亲发了金瓜暮(四川话,发昏)似的,偏偏作出错误选择。好好的工作不干了,丢下好好的家,丢下一家人,要到巫溪去当一个末路官。此举明显的危险之致,无异于自杀!可是,无论母亲怎样劝说,父亲就是不听,执意妄为。无可奈何的母亲,使出这一招。也许因为我是当时家中唯一传宗接代的苗,父亲最听他的大姐、我七孃的话,七孃又爱我,鉴于这些原因,母亲带我来希望说服七孃,让七孃出面压父亲改变他那荒谬无比、危险无比的决定。

我还小,我不会想到,也没有意识,就是这个我即将走进去的公馆,以后的大杂院,会像母亲的脐带同新生儿的一样,将我父亲以至我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其间,蕴含着一些神奇、一些不解之谜。

新津距成都不过三十多公里,很近。它是成都南部咽喉之地,也是川藏公路的必经地。这个县面积不过三百多公里,人口不过十多万,但地理位置却极为重要。这个县很富庶,风景也好,有山有水。那时,只要一过成都南门大桥,再过古柏森森、红墙黄瓦的诸葛武侯祠,就将成都市甩在了身后。出城不过二十来里地,忽地眼睛一亮,在一望无边,二望无际的川西绿色大平原上,烟村人家,小桥流水之外,一条黛色的清秀山峦突地而起,像一条海中腾起的青龙,又像一匹扬鬃奋蹄的青骢骏马,沿川藏公路线疾驰。这山叫“牧马山。”从平原上看,它是山,而上得山来却又很平,山上人家大都单门独户,浓荫掩隐,有种藏而不露的富裕。据说,这山的名字是诸葛亮取的。之前,此山为藏军所占。其时,藏军不仅越过了习惯意义上将关内关外划分开来在炉城(打箭炉)前终年四季白雪皑皑的折多山,过打箭炉、越大渡河、跨二郎山,再过川藏间最大最繁华的城市、茶马古道要地雨城雅安,竟致占据了成都平原西部边缘标志性城市临邛(今邛崃市)。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当年在河南新野打游击,百战百败而又百败百战,一心恢复汉室的刘皇叔刘备后来三顾茅庐,让诸葛亮感动,遂献《隆中对》,谓:“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先主(刘备)曰:“善!”于是与亮情好日密。

刘备在神机妙算的军师诸葛亮辅助下,很快从失败走向胜利,最终在成都立国,与北方曹魏和孙吴形成蜀、魏、吴三国鼎立之势。

立国后的诸葛亮的第一要务就是解决近在咫尺的藏军。他找来藏军前锋头目,客客气气地请近在咫尺藏军退一箭之地。在羽扇纶巾、气宇轩昂、大名垂宇宙的蜀相诸葛亮面前,藏军前锋头目一听心中暗暗高兴,爽快地当即答应下来。他想的是,你诸葛亮原来是个傻子,一箭之地?一箭之地好呀,你的部将再能射,一箭又能射多远。于是双方约定射箭日期。

诸葛亮派人快马给据守炉城的守将郭达送去了一锦囊妙计,吩咐郭达如是办埋。

约定射箭那天,五虎上将赵云奋铁臂拉动神弓,只听嗖地一声,响箭穿云破雾呼啸而去。于是,双方派人寻箭。寻过了临邛、寻过了雅安、寻过了大渡河,最后一直寻到炉城才寻到。金阳朗照下,抬起头,只见那高山的顶上有一箭,箭簇插进高山顶上的巨石,走近一看,这箭不是赵云射的还能有谁的!这样,藏军只好大步后退……一直退过炉城,退过折多山,退到关外。后来,那山被改名为与“郭达山”,郭达山与折多山前后相映,将现在的康定,当时的炉城很安全地抱在怀里。

与成都近在咫尺的山脉,因山上地势平坦,水草丰美,风景很好,葱绿丰盈得如一块上天特别恩赐的硕大的翡翠,自然而然地成了蜀主刘备,及一帮皇室最好的休闲跑马地和军马饲养场。刘备请诸葛亮给此山取个名字,诸葛亮取名“牧马山。”这个山名取得真好,一直沿袭至今。

牧马山一直延伸到新津旧县(新津过去的县城),后来的五津镇,这才就青龙入江,神骏驻蹄。五津与县城之间隔着三条宽阔的大河,有言“走遍天下路,难过新津渡”,是过去这里的写实;古诗“烽烟望五津”,也是指的这里。而在五津下游,三条大河汇成一气,形成一派汪洋。而万瓦鳞鳞的县城,又隔一条河面宽阔、波平如镜的南河与对面那一抹画屏似排列的青葱的山峦相对相望。一派山水间,多了一分成都平原上难得的清新雄峻。

一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末,那连跨三水、长虹卧波般的大桥修成之前,新津渡都是天下难过的渡。这里是川藏线的必经之道,还是去川南重镇水陆码头嘉定(现乐山)、蒲江、彭山等地的车辆、行人的必经地。傍江展开的五津镇非常繁忙。加上背后还有个五津机场,这是二次世界大战中远东最大的军用机场。这是抗战中,为了打破日军对我国的封锁,中美两国争分夺秒,费时经年修建起来的。新津人民为修建这个机场,用最原始的工具,最快的速度,作出了最大的牺牲。当时,为应对打破日军对我封锁,国民党最高当局一是派远征军入缅打通滇缅公路;二是走驼峰航线,尽可能多地将军用物资运送过来。大批美国志愿军驾驶那种其笨如牛,肚子很大,能装很多东西的大型运输机,从印度加尔各答起飞,冒险飞过八千八百多米的世界第一高峰喜玛拉雅山,飞过气象条件极为恶劣的世界屋脊西藏雪域高原,飞到五津机场,牺牲很大。直到今天,假如乘飞机沿当年的驼峰航线飞行,天气晴好时可以看见,几乎每一个山头上,皑皑的白雪与当年摔碎的美国飞机残骸交相辉映。

五津镇一派繁忙。到了洪汛期,两岸车船不通,商贾行人裹足。三条大河间原先那些葱绿的大岛小岛顿成泽国。下游一派汪洋中,那兀立而起的金瓶似的宝资山,山顶红柱黄瓦的八角亭,于烟云苍茫中有种别样的苍劲。八角亭的两边垂下一串红灯笼,红灯笼的升降表示封渡或是否允许开船。而傍着宝资山一字展开的老君、天射山溯南河而上,走到新津永兴有梨花沟内,这里有远近闻名的观音寺,观音寺里有明代壁画;而在观音寺之后,就是北宋重臣、名人张商英、张唐英兄弟的家乡了……新津是个钟灵毓秀地。。

新津吴店子,是我的祖籍地。吴店子离县城八里。

我们家是“张献忠剿四川”之后,“湖广填四川”时,从洪雅槽鱼滩镇迁到新津吴店子的。我们的祖上是宋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宋初进士及第,历任左拾遗、河北转运史、右谏议大夫、史馆修撰等要职。宦海沉浮二十五年中,田锡以正直敢谏闻名,且多才多艺,极有文名,德高望重,满朝颂服。田锡咸平六年(1033)病故后,宋真宗顿足长叹:天下失一栋梁。田锡著作等身,有《咸平集》50卷,著名的宋朝词人柳永的文风就深受田锡影响。清乾隆四十五年,《四库全书》的总撰官纪晓岚,在将田锡的《咸平集》编入《四库全书》时,如此评价田锡:“范仲淹为其作墓志铭,司马光作神道碑,而苏轼序其奏议亦比之贾谊。为文操笔者皆天下伟人,则锡之生平可知也。”

田贵,是我家移居新津顺江吴店子的二世祖。一个惊天动地,颇为传奇,至今影响深远,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由他而生。当时,田贵家境尚可,学问当然是好的,田贵的妻是附近李氏族长女。他去世后,葬于太平雁河畔,离太平场约五里,这个墓地是李家送的。过后,沧海桑田,田贵墓渐渐隆起,长成一个笔架形状,成了新津及附近有名的笔架山。

我年前专门去看过。由于以后多次人为政治运动的折腾,田贵墓地已不复当初威势,而且它前面的田祠堂也**然无存,但总的规模还在。我一去,当地就有人上问我是不是去看笔架山的?咦,你也知笔架山,在我看来,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来人见我很诧异,这就告诉我,在我之前,已有多人去过,而且听说还有一个有钱人想把这个宝地买去。一个有些见识的中年男人,在一所大医院当保安,那天正好在家休假,他说他小时候,笔架山里跑的金鸭儿也是看到过的……真是越说越神奇。看来笔架山的故事流传很广,不少人信。一个在县里当过局长的外地人,死了也把自己的墓葬在这里。想来,这位局长是想死后沾沾田贵的仙气,保佑后人!

这里果然风景极好,地形确实有些特别。雁河两岸,青松翠柏,亭亭玉立。站在墓地上朝对面放眼一望,在绿色为底,五彩斑斓,一望无边,二望无际,素常见惯的川西平原上,老君山平地兀立。老君山是新津最高的山峰,山上有座老君殿,是成都一带有名的道教圣地。而河对面一字排开的青松翠柏,浓绿葱翠、疏密有致,很像是一个天然的画框,将老君山框在其中,是一幅天造地设的油画。被画框框在其中的老君山,很像一个身姿挺拔,身着青衫布履的年轻道士。山顶上终年祥云飘**,青松柏树围绕中的老君殿,则是他戴在头上的道冠。据懂风水的人讲,这是一个五百年难遇的风水宝地。在我看来,风水阴阳说是一门学问。马克思主义的一条基本原理就是存在决定意识。不然为什么在那荒凉贫瘠,天高地阔好跑马的陕北,总是出李自成、张献忠一类人物,而在天府之国却是多山多水多才子!

田贵的墓地隆起成为笔架山之后,田贵的后人大发而特发,不仅人丁兴旺,而且高官厚禄者不乏其人。此消彼长。中国几千年来有个特点,几乎成了国民性,这就是不患贫只患不均。没落的李氏族人看着大发而特发田家,本来心理就不平衡,要求田家的种种看顾,田家也是置之不理,不屑一顾。于是,愤愤不平的李氏后人,来到县衙撞钟击鼓,要求田家归还笔架山。县官升堂受理此事。此县官姓宋,名灏。据有限的史料载:宋灏,广东花县人。但据后来知根知底的人讲,此人就是民国时期红遍天下,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之一的宋氏先人。而红满天下的宋氏是海南文昌人,之间好像有些矛盾、牵强,其实完全有这个可能。因为海南好些人,都是从广东迁去的。如此看来,后来红遍天下的宋氏是宋灏的后裔完全可能。

宋灏的官虽不大,其人却有一个独特的本领,这就是他精通易经八卦,懂阴阳识风水。他在新津为官期间,早已将钟灵毓秀的新津风水了然于胸。听了李氏族长的状告,宋灏沉思有顷,以手拂髯,俨然告诫李氏族长们:你们告状田家,无论如何是告不赢的,无论你们告到哪里。不要说你们这些小民,纵然是本官有心帮你们,也是帮不了的,田家人官当那么大,当官人那么多。你们可听说过这句话,官高一级犹如泰山压顶!

看跪在堂上喊冤的李氏族长还要说什么,高坐堂上的宋大官人断然将手一挥,阴谋地掷了一句:既然笔架山是你们李家的,挖了就是,还告什么状!?一句话点醒李氏族长。于是李氏族长趁一个月黑风高夜,带人去到雁河边,将笔架山挖了,挖了个底朝天。也真灵,笔架山挖了后,田贵后人垮山似地垮了下来。京中为官者,不是病死就是被朝廷革职;带兵在外的两位将军,一位病故,一位在康藏用兵时阵亡……这段掌故,被我当时在成都华西协合大学中文系读书的父亲写成一文,叫《新津笔架山与田贵墓》发表于上个世纪40年代中期的成都《新新新闻》副刊上。

那是一个晨曦清亮的早晨,宋灏着一袭便服,乘一乘小轿,带一个小厮,轻装简从出县城,到了离城五里的雁河畔细细看了挖后的笔架山,绕墓徘徊后,抚髯断言:从此,田贵的后人再也掌不到印把子(当大官握实权),而他们的文脉却是挖不断的,他们的文脉与世长存。后来的事实证明,也还真是如此,包括我个人的成长历程,这不能不说是有些神奇、命定。

民国15年(1926)春三月,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那天天气很好,早晨就出了太阳,连月阴沉着脸的天上湛蓝如洗,像一块透明的蓝玻璃。离吴店子八里的水城新津万瓦鳞鳞的县城以及隔南河相望的那一抹青翠中高高耸立的老君山清晰可见。一碧如洗的苍穹下,老君山上的老君殿缭绕着一缕白云,像一缕透明的白羽,云舒云卷而久久不忍离去。这份景致,就像我当时只有十二岁,就要离家的父亲的心情。

这天上午十时左右,我那只有12岁的父亲,跟在年龄上堪作他母亲的大姐,我的七孃身后,怀着对省城无限的向往,从浓荫掩隐的深宅广院的田氏老宅中走出来,最后留恋地看了度过了他欢乐童年的老宅。就要上路了,就要上省城了,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老宅规模不算很大。不要说不能同邻县的刘文彩那迷宫似的华宅相比,就连在近在咫尺的张大公馆也比不赢。但要论质地、建筑物的精巧,则很好。三进的大院中西合璧,庄院四周绕绿叠翠。很气派的大门外,是两尊脚踩绣球,口衔着绣球,雕塑得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出大门不远,耸有两根长约两丈的石柱,石柱的顶端部分,横逸出一个石斗,这就标明了田家是有功名的。门楣上“恩赐进士”的匾额,蓝底金字。

只有12岁的父亲,对家族的荣光并不在意、更不留恋,也不清楚,让他留恋的是带给他童年欢乐、想象、印象深刻的地方。首先是,家中进门右边那座高高的哨楼。这座哨楼在浓荫掩隐的田林多家人中可谓鹤立鸡群。他的父亲、我那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爷爷田宝书,之所以要修建这座哨楼,一是为防匪;二是为了同他比邻而居的兄长,乡下人尊称为六太爷的争个输赢。那时乡间多匪,到晚来四门一关,高高的哨楼就是全村最高的瞭望哨,制高点。倘若有土匪呼啸而来,爷爷派在哨楼上站岗持枪四下瞭望的家丁,立刻就可以将土匪行踪尽收眼底,并且从高处往下射击。这样,自从家里有了这座哨楼,土匪就没有敢来过。不仅没有敢来骚扰八太爷家(乡下人对爷爷的尊称),而且连田林中多家住户都沾了光。曾经留学日本,在日本明治大学警科毕业的爷爷,或许还真想有土匪来攻一攻,以显示他在这方面的杰出才能。为预防不测,他在中院又修了一座坚固得像碉堡似的钢筋水泥铸就的小楼。小楼分几层,备足了足够全家人吃月余的粮食,还有水等等。可惜,爷爷从来没有过这样进行攻防演练的机会,以展示自己的才能。

爷爷同我外公陈月舫是同代人,都是清末最后一届秀才,都是民国初年最早一批考取官费的的留日生。爷爷就读的是日本名牌大学――明治大学警备科。爷爷学成归来时,早年与他相识,很让他看不起的邻县――大邑县的刘禹九竟当了四川省省长兼川军总司令,大权在握。

“刘水漩!”爷爷总是不屑地、不以为然地叫刘禹九为水漩。“水漩”在四川话中有两个意思,一是实指,指人的发际上的那个“漩”;二是虚指,指人做事“水”,不踏实。作为刘水漩下属的爷爷,自以为比刘水漩高明得多,心高气傲。他没有想到他当初报鸿鹄之志,不远万里去日本学警务,学成归来,中国竟是这个样子,四川竟是这个样子!而且还得在刘水漩嘴巴下接饭吃。他受不了!作了一阵短暂的官后,爷爷便挂冠而去。好在他有退路,他回到了新津吴店子下二里地田巷子。这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的哥哥六太爷,趁他不在时,篡改了他们父亲临终前留下的遗嘱,将好田好地留给自己,将几十亩烂糟田分给了他的弟弟、我的爷爷。爷爷气极,从此两兄弟断了一切来往,虽然毗邻而居。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来往。而不多几年,表面上大大咧咧的爷爷,已将他的兄长六太爷全方位地比了下去。

爷爷的田比六太爷的田多而且好。爷爷的房子重新修过,不仅大而且好,家中还有鹤立鸡群的哨楼,一座坚如磐石的碉楼。爷爷君子不党,也不加入、结交袍哥,在县上却很有声望。爷爷不好色不纳妾,与大户人家出生、有双小脚、相貌秀丽、脾气温驯的奶奶厮守终生。而他的兄长六太爷却私生活靡烂**;明媒正娶之后,纳妾两房。六太爷去世很早,且只有一根独苗。爷爷却是人丁兴旺。爷爷有三女四子。爷爷的三个女儿全都嫁的好人家;爷爷的四个儿子,除二伯,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六太爷的那根独苗,川大毕业后正赶上新中国成立前夕,糊里糊涂被土匪裹挟,进五眠山为匪与解放军抗衡,后被人民政府抓获枪毙。六太爷的这根独苗被枪毙之时,独苗的母亲王善人――自六太爷死后,就吃斋念佛,带发修行,因万念俱灰,点一把火将那片与我家紧邻的房子包括她们全家人焚烧皇位了个干干净净。

那时,我只有12岁的父亲,久久看着那座鹤立鸡群的哨楼恋恋不舍,他在想象着他二哥讲给他听的一个鬼故事。这个故事,后来父母多次讲给我听。

父亲四兄弟,父亲行三。他的大哥二哥与他的年龄有相当的差距。差距的原因是爷爷结婚早,生下大伯二伯后去了日本。中间,有个很大的停顿。

父亲的大哥、我的大伯田香圃,长我父亲十四岁。爷爷去日本留学后,大伯在乡下老家的生活,就像鲁迅笔下描写的,除了四角的天空,就什么都没有了。平常带他的一个长工是男的。这长工不仅平时带他,而且带他去上私塾,并且在门外等他下学。长工是个结巴,结巴本来是个毛病,大伯却觉得很有趣。能把一句完整的话,说成断句,还真是个本事。大伯要长工教他说话结巴,结果大伯真成了结巴,这结巴还是花钱跟长工学的。

上个世纪60年代初,我见过大伯。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见他。我惊异于他的相貌竟然长得与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酷似,他如果上台出演周总理完全不用化妆。可惜,仅仅是形似。周总理是天才的外交家,侃侃而言,大伯却是个结巴。但大伯的出生和成长经历与周总理又很相似。大伯是是新津地区第一个就读北京大学的,而且在上学期间就加入了共产党。过后,竟回到老家骗过了爷爷,将颇有声望的田家办成了一个共产党的地下秘密联络点……最近新津地区修志,将大伯列入重点人物。

二伯是父亲他们四兄弟中唯一没有上大学的。其实二伯读书时成绩很好,从初中到高中都住在成都宽巷子七孃家。二伯就读的高中,校内共产党人多,人称“陕北公学”。高中毕业,二伯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成都大学。当时,成都大学的校长是张澜。张澜是一个名人,早年当过四川省的省长,在1911年推翻清廷的辛亥革命和轰轰烈烈的四川保路运动中,他都是际会风云的人物。他是中国共产党的同盟军――中国民主同盟主席、创始人,新中国成立后出任第一届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

张澜很革命,可张澜对革命也有一个认识过程,决非一蹴而就。二伯考上成都大学,而且名列前茅。张澜是个很精细很敬业的校长,他将前五名一一找来谈话。张澜是川北人,一部大胡子,一双眼睛光芒乍乍,素常穿一袭很简朴的长袍。看二伯一副精精灵灵的样子,张澜以手抚髯缓声问,你读书时可否加入过什么组织。君子不党!二伯说,我从来不参加任何政治组织。张校长认为二伯不老实,因为二伯一副精精灵灵的样子,不可能不在政治性很强的“陕北公学”参加组织。况且,二伯他们毕业时学生闹事很凶,将校长掀到学校的大茅坑里淹死。二伯这样不说老实话的学生不可不防。于是,张澜在找二伯谈话后将二伯的名字从录取榜上一笔勾去。二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落榜了。其实,二伯真是一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根本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知道真相后的二伯很痛苦,痛苦一阵后决计明年再考。可是,他没有想到,附近一家有钱人相中了他,婚姻敲门来了。本来爷爷是不肯答应的,但来敲门的那家人,是邻县奶奶老家的亲戚,知根知底。再者,人家开出的条件也很诱人,那家人对爷爷说,假如二少爷与我家小姐结婚,婚后二少爷照样可以上大学。人家愿意拿出一大笔钱给他们小夫妻买幢公馆,让他们夫唱妇随,红袖添香,什么也不影响。

爷爷心动了。可是二伯起先无论如何不肯答应。二伯心中的爱人,是那种剪一头短发,身穿圆领攀扣月白短衫,下着黑裙、套祙,脚穿白底黑直贡呢皮鞋或黑皮鞋,手拿书本的时髦女学生。可是二伯缺少一种韧性,怕磨,在爷爷奶奶一干人的软磨硬压下,他勉勉强强和二娘结了婚。可是,结了婚就糟了,首先是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其次,家庭发生了重大变故,爷爷去世。爷爷去世之前,将家里的三百多亩田地均匀地分给了他的四个儿子。大伯虽然在乡下老家,但他能把自己一分经营好就不错了。而我的父亲以及他们的幺兄弟、我的幺伯还在上大学。他们的两份田产只能请已经回到老家的他们的二哥、我的二伯代劳。这样,二伯就只能放弃他的大学梦回到老家,肩负起历史落到自己身上的重任。

回到乡下老家的二伯,没有任何一点从事田产经营的本事,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幸好二娘有这方面的过人本领。

命运使然。回到乡下老家的二伯,就像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一样,精神痛苦。为了解脱痛苦,他和爷爷采取的方式完全不同。爷爷靠酗酒麻醉自己;二伯靠寻找精神鸦片麻醉自己。他先是迷上了蒲松龄的《聊斋》。之所以喜欢《聊斋》,是因为《聊斋》中有大量人鬼狐相思相恋的故事,这让他时常产生幻觉,觉得他就是书中哪个事业受挫折,婚姻也不幸的书生,偶然遇上了爱他,他也爱她的或鬼或狐变的很可爱很多情的美女,这就不管不顾,昏天黑地,欲死欲仙地爱了一场。然而,这种精神鸦片吸久了也就淡了、浅了,他需要吸食更多、更深的精神鸦片。于是,他开始去学观碗、磨光等等封建迷信的东西,渐渐有些走火入魔了。

当了家的二伯,首先是将哨楼上守夜的家丁撤了,他住了上去。住在高高的哨楼上好。住在高高的哨楼上可以听风听雨,听大自然的精灵与他孤苦的灵魂间的对话和述说。可以很清静地看书。在天地间万籁俱寂时,借着一星幽微的灯光,他可以从发黄的书页中走近玄妙和天地的纵深。

那晚夜黑如墨,夜渐深时,天上下起瓢泼大雨。我二伯喜欢下雨秉烛夜读。他把四壁窗户关严读书。雨中的他觉得他所处的世界,似乎在朝什么地方神祕地跚行。半夜之过后,雨小了,哨楼下的田林竹梢风动,细雨淅沥。二伯坐得有些累了,睡到**夜读。他读的是一本有关鬼狐的书。这时的世界很静,二伯忽然听出过一阵风,过得阴风惨惨的,旁边炷在茶几上的烛台上的那足有小孩胳膊粗的大红蜡烛似在流泪,高高的火苗晃来倒去。这时,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蹬、蹬、噔,好像是女子上楼的脚步声,似乎有点犹豫。二伯似觉哪里不对,这就将扪在脸上的书拿开,朝楼梯一看。这一看,三魂吓掉二魄。

楼梯口站了一个相当狰狞可怕的女鬼!那女鬼正在看他。女鬼披头散发红眉毛绿眼睛,血红的舌头吊得多长。狰狞可怖的女鬼向二伯扑来,压在他身上。他当时昏死了过去,好在鬼都怕鸡啼,这时雄鸡三唱,女鬼遁去,二伯侥幸逃过一劫。

更让我那只有十二岁的父亲留恋的是后院那院蓬勃得原始森林般的树林。后院里,浓荫蔽日的贵族化的楠木遮天蔽日,显示出时代的久远和幽深。每株楠木都需两人或四人合抱,树干笔挺,直挺云霄。而在那绿云般浮动的虬枝盘杂间,栖生着很多只白鹤。早晨,随着第一线晨曦,这些精灵在树的绿云上翩跹起舞,跳起雪白的舞蹈。然后,向着被朝霞染红的天际姿态潇洒地飞去。黄昏时飞回,多只飞回的白鹤的翅膀在夜幕的静谧中划出金属似的颤音。而在大树翠竹荆棘藤萝间漫延滋生出的阴暗空间,听说有蠎蛇并且成了蛇精。通向这片原始森林之间有道厚重的木门,平时不开。年关将近,要杀年猪时,才开门,杀年猪又血腥又有趣。

“溜溜溜!”通常这样的任务是由家中的男工来完成,他就像唱着催眠曲似地将养在老家第三进院子里猪圈里的一只大肥猪牵出门,牵到杀场――森林边缘辟出来一片平地,一根粗壮足比猪长的板凳摆在那里虚位以待。那是大肥猪的刑场。所有的畜牲中,猪是最蠢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死到临头浑然不知。不像牛,牛上杀场时虽不拒绝但要流泪。吆猪的长年一边牵着绳子,啰啰啰地引它上前,一边弯下腰给它搔痒。足有两百多斤,皮毛黑漆光亮的大肥猪很舒服,一边由着长年将它往前带,一边摇头摆尾。这时,长年给候在两边的帮手示意,他们这就嗨地一声,将猪猡掀翻在了凳上,三下五除二地将猪四脚朝天绑了个结结实实。这时,蠢笨的肥猪出于本能的反应,这才开始发泄出惊天动地的吼声。

这时候,猪头前面的凳子上,早摆上了一个大木盆准备接血。颈上挂一条胶皮围裙的杀猪匠走上来,手上的袖子挽得高高,极熟练地将那把锋利的足有两尺长的明光闪闪的杀猪刀往肥猪颈上一递。只听“嗤”的一声,刀进之时,一股喷着热气的猪血喷涌而出,哗哗地流进猪头下的大木盆子里。接着,也不用特别的嘱咐,杀猪匠带来的下手,将鲜开水往肥猪身上浇,这是烫毛。接下来的流程是,随着唰唰的刮毛声,在一簇簇漆黑的猪毛褪去之时,露出一截截雪白的肉。接下来,杀猪匠轻车熟路地用刀在肥猪的四条腿上挑开一个小口,往里吹气,吹涨了剖腹开膛破肚……一大家人简直就像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在看一个最好看的节目。每当这时,我父亲躲在大人身后看得紧张而兴奋。

除此,虽然后院中的森林他不敢去,但在森林的边缘地,从竹林里可以捉到颜色斑黄、体态小巧俊逸的笋子虫,用竹签穿起来,拿在手上甩得呜呀呜的转圈,好玩极了,远胜于玩风车。

大门前的风景也让父亲留恋。出大门左边有排婆婆娑娑的竹林,就像是横在门前的一道绿色屏风。在竹林里,他和小伙伴们不仅折下一些细小的竹枝当马骑,一边骑,一边挑声夭夭地唱“胖娃胖嘟嘟,骑马上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娃骑白马”绕口令似的童谣。男孩子都爱玩些打仗的游戏,再大些后玩起了打哇乌子(哇乌子就是稗子)。玩这种游戏要复杂些,但刺激,也考想象力。他们砍来一根根细细的竹子,锯成一段段竹筒,凭想象或从小人书上看来的手枪图样,拼接成一支支或大或小的手枪,将哇乌子包在嘴里当子弹,相互追逐射击,将欢笑声,惊叫声洒得四处都是。

绿色屏风似的竹林之后,是奶奶勤劳的象征。一段缓缓隆起的土壤肥沃的小山包上,是奶奶亲手经营的菜园。竹篱环绕的菜园中,青菜、萝卜、白菜、葱、蒜、芫荽、蒿笋等四时时鲜蔬菜应有尽有。浓绿中红黄蓝青紫,色彩烂漫,看着都舒服。与这道绿色屏风相对,大门右边,有一片徐徐展开的清秀山峦。这一左一右的清秀,很像凤凰张开的双翅,驮起田家老宅在飞。整体看,老宅很像一只正在飞翔的凤凰。

还不止于此。

田家大门正对着一坝开阔的田野。父亲出门那天,正是油菜开花的季节,望过去简直就是铺的一坝金子。那坝金子尽头,就是八里外的县城。万瓦鳞鳞的县城以及隔南河相望的宝资山、老君山那一抹清翠都很清晰。大门不远处,一条水质相当清洌的小溪,由左而来。而在小溪现身之处,有口台边长满青苔、从不干涸的古井,望下去黑洞洞的,像是龙的眼睛。古井的两边,一边一株百年古松,笔挺修长,剑一般直指云端,很像龙的双角。小溪两边点缀着菖蒲、麻柳树等茂盛的植物。这样,一路流淌而下的溪水,就像一路叮叮当当地弹着琴。在明亮阳光照耀下,水底的一切清晰可见。明镜似的水面上,多脚的水蜘蛛,在水面上飞快地滑来滑去,就像最高明的滑水运动员似的。一道小桥跨在小溪上,过了小桥,就是一条通往县城的道了。往左一拐,就上了官道。沿着这条官道,想走多远就可以走多远。

奶奶是小脚,走路困难。她只能将父亲和父亲的大姐,奶奶的大女,我的七孃送出大门,送到小溪边为止。

老十(父亲在大家族中的排行为十)!奶奶再次嘱咐她只有十二岁的儿子,“到了成都要听你大姐的话啊!”

“妈,你放心,我会听大姐话的。”父亲这样回答他的母亲。

“妈,你就放心吧!”我的七孃对奶奶说,“我会把老十带好带大的。”这话奶奶相信。七孃没有读几天书,爷爷虽是留日生,但思想深处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但七孃能干,是爷爷奶奶所生的三个女中最能干的。七孃绝不坐享其成,她在管家、治家、创业等等方面都有相当的才干。

就这样,我的奶奶站在明亮的小溪边,一直看着他们姐弟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一片花海中。这时,快中午了,农田中已没有了劳作的农人,四周很静,微风送来花香,在空中穿梭来往的蜜蜂嗡嗡地带着些倦意。在这个平静无波,如诗如画的日子里,奶奶久久地站在小溪这边,一直等到他们姐弟的身影消失净尽,她仍然站在那里瞭望。不是她不放心,而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老十这一去,很快就要跟着他大姐一家人上南京。南京是什么样?对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奶奶来说,“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遥远、繁华、陌生得就像在天上。奶奶觉得,渐行渐远,已经完全看不到的姐弟俩,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在她的心上,牵得她的心阵阵发庝作痛;而且心里有种无端的沉重感、不祥感。后来的事实证明,奶奶的预感没有错。

父亲在离家23年后回到奶奶身边。23年是人生一个不小的循环。时间的循环,很像螺旋。23年中,她的老十、我的父亲本来一直在朝上旋,却不意,一下旋了下来,跌了下来,跌得很惨!

七孃将她的兄弟,我的父亲带到她家――就是现在的成都宽巷子X号。

出生于成都附近一个县极有钱人家的七姑爹,大学毕业,却不愿出去做事。他怕吃苦。而怕吃苦的他却又羡慕军旅生活。确切地说,他是羡慕那身将军服。七姑爹这时要去南京陆军大学上学。七孃决心去陪读,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和我父亲。七孃聪明,她清楚丈夫这种公子哥儿的性情,平素看来无甚主意,而一旦迷了进去,下了决心,那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对于这种人一旦决定的事,只能哄着劝着,循序而为,不能硬堵。七孃将宽巷子的家作了必要的整顿交待后,一家五口高高兴兴去了南京。

父亲很会读书。中国从来实行的是应试教育,而应试教育只要有好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就是好学生,父亲在这两方面都是上乘。他在南京、上海上的都是当时最好的初中、高中,并且都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毕业后,他考上了当时最难考的华西协合大学,回到了成都。他上的是中文系,本来他是想上外文系的,他的笔试成绩很好,可是口试成绩不行。他十二岁离开新津,可永远改不了他那口地方音浓郁的新津话,只能很遗憾地上了中文系。

就在我父亲回到成都读大学时,七姑爹也已经学成,于是,他们一家又回到了成都,原封不动地住回了宽巷子。

父亲上了大学,有人给他提亲来了。

这就要说到我母亲和她家。

母亲家是“湖广填四川”中福建移民的后裔。到了我外公这一辈,七兄弟。他家在川北蓬安县周口薄有田产,主要经济来源是酱园房。兄弟七人中,只有外公是读书的料。外公在中了秀才以后,科举制度随着崩坍的清王朝一起灰飞烟灭。外公的父亲,我该叫外祖的,不让他的儿子、我的外公读书了,要外公学做生意。外公不乐意,外祖给他的儿子、我的外公讲了经商的要义和一个故事。

无商不富!

外祖讲了秦始皇的故事,人们都以为秦始皇姓嬴,叫嬴政,其实不对。秦始皇原本是在他成长过程中起了重要的、他叫作“亚父”的吕不韦的骨血、亲生子。吕不韦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商人、政治家、思想家,最会投机取巧,最会算计,是个最成功的商人。吕不韦本是卫国人,早年往来各地,以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积累起千金家产,以“奇货可居”闻名于世,“奇货可居”这句成语也就是从他那里来的。他在辅佐秦始皇登上王位后,身居高位,任秦朝相邦,也就是后来的宰相,相当于现在的总理。他组织门客三千编撰了集中代表他思想的《吕氏春秋》一书,即《吕览》,耗费巨大。成语:“一字千金”也就是这样来的。

亚父吕不韦曾经以类比法启发少小的嬴政:农人种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那是获利十倍的营生;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当官治人,那是获利百倍千倍的营生。以此类推,一旦登极当了皇帝,一言九鼎,连天下都他的,那获利是多少呢?少小的嬴政,自然是对“亚父”的启发心领神会,全盘接受,以后化为自己的行动。

然而,无论外祖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用心良苦,我外公就是听不进去。不但听不进去,他还以外祖之矛攻之盾,他说,你这样转来转去,最后不还是当官好吗?当官不就是要读书吗?外祖说不过外公,很蛮横地说,反正从今天起,你就在家给我学做生意。外公学做生意,心不在焉,叫他打醋,他打成了酱油;让他打酱油,却又打成了醋,算账也是十算九错。

这就是在较劲了!外祖使出最后一招,结婚!他想用婚姻来羁绊儿子,结了婚,儿子自然就收了心。当时的婚姻是包办婚姻,就像深受其害,痛心不已的郭沫若比喻的,是“隔口袋买猫”。“隔口袋买猫”的婚姻大都不幸,但凡事都有例外,外公的婚姻却是歪打正着,他很满意,很幸福。外婆是离周口不远的一败落的书香人家女,模样秀丽温文贤淑,极聪慧,有见识,还能无师自通地画几笔很不错的花卉。

外公后来考取了很不容易考的官费留学日本生。这时,他已经是三女一子的父亲了。

外祖坚决不准!见外公坚决要去,外祖使出杀手锏,说是,你如果要走,我立刻分家。分了家,你的四个子女还小,留下一家孤儿寡母,我看你咋办!

外公好为难。然而,极有识见的外婆支持外公去留学,她对外公说,人不出门身不贵!四个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去吧。外公决心去了,而且连他上省的盘缠钱,都是外婆去当铺当了自己的一副陪奁凑给他的。

囊中羞涩。到了成都,外公暂住在城郊一家鸡毛小店里,每天一早就去城里学政衙门听消息:什么时候集中,什么时候才能动身起程赴日?而最为现实,也最为迫切的是,学政衙门要什么时候才能将他们“管”起来,就是说,管他们的吃和住。因为身上不多几个钱,无论如何节省,总归撑持不了几多时日。

时令已是冬天。那日,忧心如焚的外公早早起床,出了鸡毛小店,顶着寒雾,在暗夜氤氲交织的早晨,借着微茫的光线,沿着两边都是破旧房舍,狭长得犹如一条鸭肠子似的小街向前走去。就在快要走出窄巷,走上大街时,远方,雾海中有一盏灯笼,灯笼上有个“赖”字。很快就看清了,这是一个年轻妇女在卖汤圆。行头是一副担子,一头挑着碗等家什,一头是炉子。炉火熊熊,舔着一口荥经砂锅,老远就闻到了在开水中沸腾跳跃的雪白的糯米汤圆发出的甜香味。在这样的早晨,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卖汤圆,而且她坐在条凳上,还一手奶着孩子,想来家境相当宭迫艰难。外公向来富于同情心,况且肚子也饿了。一问价钱,一碗汤圆一文钱,没有什么早点比这赖汤圆更便宜的了。外公要了一碗,坐在熊熊炉火旁边的条凳上吃。四个汤圆四色心子:玫瑰、芝蔴、核桃、水晶,吃在嘴里,香甜进心。再看这汤圆,皮又白又细又嫩,碗里的汤也不浑。汤圆是四川民间很普通的小吃,可这赖汤圆却是特别好吃。再一问及,人家是祖传手艺。汤圆在锅里无论怎样煮,都不粘不赋不浑水。一碗汤圆吃下肚去,外公顿时感到周身上下热烘烘的,特别的舒适、韵贴、惬意。外公觉得,这赖汤圆是世间最好的美食,且价廉物美。

我年轻的外公,兴冲冲向那一星灯光走去。及至景象出现在眼前看清时,外公不禁驻下步来,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那年轻的妇女因为既要下汤圆,又要奶孩子,这就将裤子褪齐腿根,亮出一只肥白的大腿,右腿架在左腿上,一边用手奶着孩子,一边在大腿上团着汤圆,再将汤圆一个个扔进已然沸腾的砂锅里。动作之麻利、娴熟、优美,可作单独的艺术欣赏。

我外公怕这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不好意思,便绕了开去。

多年后,我见多识广的外公每一提及此事,都要说,从此,他再也没有吃过那时赖汤圆那样的美味。

外公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立即被王缵绪礼聘回川做自流井盐务总管。做了自流井盐务总管的外公,第一要务就给带着四个孩子,在川北蓬安周口老家苦等苦熬的外婆去信,要她火速带上孩子们去川中那座当时相当繁华的自流井(现在的自贡市)全家团聚。

外婆接信后自是喜不自禁,带着四个孩子立刻启程。外婆本来身体羸弱,加上交通困难,又是冬天。一路上,什么交通工具都坐过了,鸡公车、滑杆、黄包车,还有山路上一咳三喘,烧木炭的汽车。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蓬安到自贡,现在最多不过几个小时的路程,而外婆带着她的四个孩子走了半月,好不容易到了自流井,外婆将四个孩子完整无损地交到外公手上时,一病不起。外公着急,赶紧请来当地一个最有名的中医。可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外婆的病本来很简单,用今天西医的话来说,无非重感冒而已。而那名中医的诊治过程很复杂,在例行的望(观其外形)、闻(闻病人的气息)、问(病情)、切(摸脉)之后,这位名医,其实是庸医,给外公说了一通似通非通的很深奥的中医病理。之后,略为沉吟,给外婆开了副虎狼药,一共三副。所嘱药引,如同鲁迅幽默讽刺的,是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一对,还要原配,如此等等。

外公很精心,一一照办。然而,那三副虎狼药将外婆送进了天国。外婆的生命进入弥留之际,外公这才知道医生请错了,再换名西医,来个中西医会诊。但是迟了,回天乏术、回天无力。

外婆特别指着行三的我的母亲对外公交待:三女子从小聪明。我死后你无论如何要让她读书,读大学,不要将她早早嫁人!

我外公一边答应,一边给外婆保证:如果真是这样(指外婆去世),我陈月舫今生不再娶妻,而且今生不近女人!

外婆去了,去时才40岁。放在今天,还是中年人。

外公果然说话算话。正是当年的他,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钱有钱。尽管为他说媒提亲的人踢断了门槛,连省主席王缵绪都亲自给他提亲保媒,然而外公心如止水,决不再婚。“后娘的心门斗钉!”外公怕再婚亏了他的四个儿女。在那男人们都可以三妻四妾的年代,外公这样的人,有多么不易,又多么难得。

可是,外公毕竟是一个不烦俗事的标准文人。自流井盐务总管,这个要职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许多要人想方设法、托关系走后门送重金行贿,不要说当总管,就是能进去,睡着了都要笑醒。可是外公特别,他每月就拿他那点儿净工资。他不想当官,以后随着王缵绪势力的扩大,他升上省府秘书长不久,干脆来个挂冠而去。这点,外公与我爷爷很相似。不过,外公不可能像爷爷一样一退到底,因为外公在乡下老家没有任何产业。外公像爷爷一样,对现实不满,对国家前途失去信心。不过,他们采取的方式不同。爷爷是回到乡下,一边独善其身,一边经营、扩大祖上留给他的田产,同时不断买醉麻痹他的痛苦。外公不一样,他信奉挪威作家易卜生的名言:在当今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我们最要紧的是如何将自己铸造成才、成人!因此,他挂冠归隐后,在成都少城买一清幽小院,每天有规律地书法、作文,与外界少有往来。除此,他对于栽培他的儿子、我的舅舅很精心。舅舅有很好的学历,很好的工作,很好的家庭背景,因此,也有幸福的婚姻,美满的家庭。母亲算是她们三姊妹中读书最多的,但也是高中尚未毕业,就与还在读大学的父亲早早结婚。当然,她们三三姊妹的婚姻总体来说还是门当户对。作为一介文人而双重男轻女的外公,这就完成了他对四个儿女的责任。

父亲没有一般公子哥儿的毛病。比如:风流轶事、移情别恋、酗酒、嫖妓、纳妾等等,但父亲的毛病是耽于幻想、天真、心灵幼稚得近乎小孩子。

父亲大学毕业后,因为外公的关系,很容易进了很不容易进的四川省建设厅,当了一个一等一级科员,相当于现在的中高级公务员。科员分为五等五级,最低科员的月工资二百大洋。这二百大洋,放在今天来看,也是多得惊人。那时,一个上等人家拉包月的黄包车夫一个月工资八块大洋。而这八块大洋,黄包车夫可以养活一大家人,生活还不错。父亲收入相当不错,小日子过得滋润。临解放,大姐刚上中学,二姐上小学,以下是我和为和弟弟,总体上是嗷嗷待哺的四个儿女。我年轻的母亲喜欢看《红楼梦》,还有《聊斋》,看了就记得,口才又好。后来她在龙马小学当小学校长时,暑假她给我们讲《聊斋》中那些鬼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尤其是有月的晚上,而月又不时被浮云遮盖,觉得黯淡的月光下,那些故事中哀怨的女鬼、多情而狐媚的上吊小姐、落魄的公子、红眉毛绿眼睛的阴司判官等……就像马上要从什么阴暗外走出来似的,听得我们一惊一乍的。母亲还爱看俄国早期的小说,诸如托尔斯泰的《复活》、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等等。我想后来母亲“造反”,可能同读这些书有关系。

那是一个冬天的黄昏时分。对父亲的生活习惯稔熟的二姐放了学后,一直等在门口。她在等父亲。父亲读的大学虽然很洋,但他的衣着饮食习惯都绝对中式。他从不穿西装,更不要说打领带。他冬天爱穿一件很普通洗得很干净的蓝布长衫,父亲爱吃零食,而他喜欢吃的零食也都是很乡土很四川的,比如,麻辣牛肉干、椒盐花生米、烤红薯。下班回家的父亲,总爱给还小儿女们买点这些小零食。父亲有时回来,逗逗二姐。他把一包椒盐花生米给了二姐,二姐不满足,还要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父亲,这就将腰一弯,手一拍一摊,笑着说,没有了,哪有呢!二姐将脚一踮,手在他的身上一掏,这就将父亲藏在身上的东西掏得一干二净。

父亲显出惊讶,问母亲,他们咋个晓得我身上还有呢?!

母亲笑,你的儿女们都比你聪明。

而那天父亲下班回家,破例地没有给儿女们买零食,更是兴致勃勃将在那里等他下班的二姐的小手一牵,说声走,回家去,我有好消息。

父亲告诉母亲的好消息是,他有一个朋友帮助他在巫溪县运动到一个官。他要辞去省建设厅一等一级科员职,去巫溪当官,当税捐处长,给家里挣很多很多钱……

母亲惊了。

众所周知,局势明显地摆在那里,国民党政权马上就要彻底崩溃,国民党政权就像一只已经下滩的烂船。而解放军百万雄师,已经打过长江,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南下。若干国民党大员都如鸟兽散,惶惶然不知终日,跑都跑不赢。一个巫溪税捐处长,是别人捏在手里丢都丢不脱的烫手的红炭圆。他这时却要去捡到手中,疯了!

母亲也不正面阻止父亲,不说透,只是将现实的难题一一摆出来。她说,我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全家六口人,你我,还有四个孩子。大女刚上中学,二女在上小学,老三、老四两个儿子更小。老三才会走路,老四还在吃奶。你这一走,我们一家人咋活?

父亲有备而来,成竹在胸。他对母亲说,我走后,你就带着孩子们回新津老家。我那份百来亩田产,我二哥二嫂在替我经营,吃饭不成问题、生活不成问题。你回去,如果有兴趣,可以经营这份田产;如果没兴趣,让二哥二嫂继续替我经营就是。母亲退而求其次说,我们去听听七孃的意见,听听我“亚”(亚是福建移民对父亲的称呼)的意见如何?父亲不吭声,不吭声表示同意。不管他是真同意还是违心。

进了七孃家门,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迎面一堵照壁。照壁当中横一张朱红香案,香案正中摆一尊赵公元帅,两边的黄铜烛台上炷拳头大的红烛,红烛白天都是点燃的,青色的火苗一蹿一蹿。

“三婶来了!”

正在院子里清扫落叶的七孃家丫鬟冬妹看到我们,脆声声的一声。七孃闻声从堂屋里走出来。七孃看到我很高兴,七孃长得有些像父亲,高高大大,五官端正,眼睛有神。七孃有些发体了,显得富态。她皮肤很白,穿一身宽松的黑色香云衫衣裤,她的脸经这套黑色香云衫衣裤一衬,显得更白,皮肤滋润有弹性。满头黑发中已有了些白发。她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髻上兜着一个发网,斜插着一根银簪子。手腕上一边戴一只翡翠玉鐲。

“大毛!来,七孃抱抱。”七孃弯下腰,极亲切慈祥地抱起我,一边带着母亲往她的堂屋走,一边叫冬妹给我拿糖拿点心,还叫冬妹到后院给在家的大表哥大表嫂说,“大毛来了!”

七孃家很有钱。有钱的主要原因是七孃很有眼力,决不躺在老底子上吃现成,而是不断挖潜革新。她是这个家的实际主宰、主人。

抗战胜利后,趁大批美国军用剩余物资非常便宜,七孃瞅准时机出手。她连人带车买了四部美国十轮大卡车跑长途运输倒卖差价赚钱。在很短的时间内狠赚了一笔。无商不富,七孃深明其中奥秘,四部大卡车跑长途运输倒卖差价的赚,获利十分惊人。七孃的大手笔,让自以为家有良田千亩吃不完用不尽,很有钱的七姑爹自叹不如。

七孃的能干,七孃的满面含威威不露与日俱增,这也许让七姑爹感到有些压抑。就在母亲带我到七孃家去游说这天,七姑爹穿上他那身买来的少将军装,带着弁兵,外出显摆应酬去了,不在家。

七孃一直将我抱在手上,我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点心时,母亲有意问我:“大毛,你说说,哪个最爱你?”

“七孃最爱我。”我按母亲事先教过我的话回应。而且,就是母亲不这样教我,我也要这样说,确实七孃爱我。我一个小小的人儿,明明是母亲带我来的,七孃让冬妹去后院通知大表哥大表嫂夫妇,不说是母亲来了,而说是我来了,好像我一个小人的面子比母亲还大。

母亲继续对我说:

“大毛,你说,是乡下老家好耍,还是成都好耍?”

我奶声奶气地说:“成都好耍。”

“那大毛你给七孃说,你是想留在成都,还是回到乡下那没有电灯,晚上黢麻打黑、苍蝇蚊子又多的乡下老家去?”

我扭了扭身子:“嗯!我才不回那黢麻打黑的乡下老家呢,我要留在成都嘛!”

七孃是何等精明强干之人!她已经从这几句母亲事先教我,路上又再三嘱咐,现在循循善诱的问话中看出来由。就在七孃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神情有些忧戚的母亲,正待再要问时,大表哥大表嫂迎了出来。

“你们屋头的西洋景多。”七孃把我抱起来,递到大表哥手上,吩咐他们,“你们把大毛带到你们屋里去耍,我同你们三舅母好好摆一会儿龙门阵。”

大表哥和大表嫂就把我抱起,带我到后院他们屋头耍。

大表哥大表嫂住的房子,无疑是这座公馆里的一间上房。长长方方,约有四十来平米。头在前院,尾在后院,门开在后院,窗开在前院。而在连结前后院之间,有一条窄窄的过道。过后,我学了地理后,一直把这条窄窄的过道称为“马六甲海峡”。进到他们的上房,我满眼都是新奇,我到处跑、到处看、到处翻,把他们笑得哈哈的。七孃两个儿子,大儿子年龄同我父亲差不多,我却叫他大哥哥。七孃的二儿子也是大学毕业,在外地。

大哥哥上房中的地板透亮。当中横一架锃亮硕大的铜床。因为有这架锃亮硕大的铜床当中一隔,就将屋子隔出了两个天地。而更有趣的是,铜床的两个档头都镶有一面鹅蛋形的明镜。晶光明亮的镜子将**的东西都倒映在镜子中。叠得很规整的一床美国鹅黄薄毯,头上一副并排鸳鸯戏水的枕头……铜**端四角,搭着一顶雪白的西洋蚊帐。还有大表嫂梳妆台,有高高低低的抽屉,台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瓶瓶罐罐。墙上挂了一把小京胡,迎窗有一张硕大锃亮的办公桌。

我觉得颈子吊得筋痛,不舒服。我挣扎着下地,看到窗前一张桌上蹲有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上面盖一块蜀绣方巾。

“大哥哥,这是啥东西?”我好奇地问。

“收音机。”大表哥指着那东西对我说,“这是美国的无线电短波收音机。”

“啥子叫收音机?”

大表嫂要大哥哥放给我听。

大表哥将那块蜀绣方巾揭开,我这才第一次见识了收音机,四四方方一个木匣子。啪嗒一声!大表哥将开关一扭。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一阵雄壮的歌声,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喷薄而出。我当然不知道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更不知道,应和着这雄壮的歌声,以二野刘(伯承)邓(小平)大军为主力的百万中国人民解放军正以狂风卷落叶之势,向蒋介石集团最后盘踞、赖以图存的天府之国乘胜而来。

“关了吧!”大表嫂说。于是,啪嗒一声,大表哥关了收音机。看来,大表嫂很有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