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夫妇到峨眉后,下榻红珠山别墅群中一号楼。别墅群在峨眉山山麓,与著名的报国寺不过500米远。军训团一期教育长、实际负全责的陈诚,将还未到的刘湘,刘文辉、邓锡侯以及委员长须臾不离的张群、杨永泰分别安住二三四五号楼等。他自己则住在报国寺后院,团部办公室也设在那里。

红珠山的地形地貌很有些奇特,这是委员长夫妇一来就注意到的,也感兴趣。这是由七个起伏连绵的红色小山峦构成,别墅群就分别筑于其上;全都被丰茂的植被掩映,唯独山顶终年寸草不生,远观似一颗颗闪烁的红珠,红珠山名即由此而来。

蒋介石有凡到一地必先查看地方典籍的习惯,因此,陈诚给他送上了此地相关典籍。红珠山有好些美丽的传说。一则见于《峨眉山传说》,谓玉帝育有七女,私自下凡浴于红珠湖,七妹因思慕红珠风景而结庐不归,玉帝大怒变七妹为红珠山,其它六位因为姐妹情义竞然也投身于此,化为山峦相随,形成了红珠七峰。另一则与《白蛇传》有关。故事说白蛇、青蛇于峨眉山修炼成形后在西湖,白蛇与许仙结缘,后因青蛇端午节现形吓死许仙,白蛇到峨眉盗取灵芝救人时与守护灵芝的仙童斗法,结果白蛇伤重沥血于红珠之顶,化而为红珠七颗。现今峨眉山有白蛇修炼的白龙洞,有送白蛇内丹的吕洞宾庙宇,还有峨眉山盛产灵芝等等。还有一说是,佛道先后入主峨眉山各自衍生出的一段故事。道家说为,九老洞的赵公明,携24个颗定海神珠与仇家斗法,掉落七颗灵珠在此变为红珠山。佛家说是,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普贤菩萨云游时边走边捏佛珠,沾了灵性的佛珠,见红珠山是风水宝地,有七颗掉落在此修炼外形成山。这些虽是传说,却分别应了情义、仙缘、聚财、吉祥四层含意。加上前有李白,后有清代的王渔洋、李调元、赵熙等诸多名士游此后赋诗作文,给红珠山增添了许多神奇和人文氛围,更是遐尔闻名。

蒋介石夫妇下榻的一号楼,是经过培建的,具有西式山地别墅风格,四周森林密布,仰首向东,居高临下。两侧有红珠湖和灵秀湖陪衬,坐拥山水,灵气涌动,有龙腾虎跃之势。环境最为清幽优美。砌石为台,屋基高爽,整幢房屋的梁柱墙壁和地板全为最好的木材建造,避湿防潮,夏凉冬暖,四周回廊环抱。蒋介石、尤其是夫人宋美龄十分满意。

就在蒋介石夫妇住好后,陈诚先是打电话来,得到允许,过来向委员长夫妇问安。夫人宋美龄到里间休息,蒋介石听取了陈诚方方面面汇报,翻看了他送上的相关表册。待蒋介石又向他作了一些问询、指示后,时间不长,谙熟委员长心理和作习习惯的陈诚说,校长、夫人累了,请早些休息。看蒋介石没有多的话,这就站起来,给蒋介石敬了个军礼告退下去了。

这个晚上,蒋介石半夜醒来,这是最黑暗的子夜时分。身边的夫人睡得很沉很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夫人身上散发着温暖温馨的气息。

夜静多思,多思出智慧。蒋介石有半夜醒后思索的习惯。

窗外,山风呼啸,林涛汹涌,他觉得他是睡在一只巨大的军舰上,而军舰正在茫茫的大海上夜航。海上掀起的惊涛骇浪,让他有些摇晃。他闭着眼睛,细细体味着这一切,思绪在过去的悠悠岁月和历史与现实的对接中的载浮载沉。

他爱琢磨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对这一期针对四川军人的军训团寄于了很高期望。为此,他特别将他最为信任、器重,刚届而立之年就升为上将、手握重兵的军政部次长兼中央军精锐18军军长的陈诚调来作他的副手,负责具体工作。他这会儿首先琢磨的是陈诚,似乎在琢磨年仅37岁的陈诚是否堪当重任!

个子瘦小,满脸精明的浙江老乡陈诚,恍然眼前。

陈诚是浙江青田县人,字辞修。陈诚从小就有军事救国的思想,最初学的却是师范。他在浙江省立第十一师范学校就学期间,个子很是瘦小,身高还不到一米六十的陈辞修很是爱好体育,单杠、双杠、木马、足球、哑铃操都会两下子,特别喜欢棍棒,每天早晨都要锻炼一番臂力。在一次全校性运动会上,他翻单杠还得了第一名。以后他通过他父亲的朋友,国会议员杜志远将军的帮助,冒名顶替去报考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他的冒名顶替倒是没有发现,却因身材矮小未予录取。最后还是经杜志远出面向陆军部军学司司长、主试官魏宗翰疏通才遂了他的愿。过后,陈诚进了黄埔一期。

1924年6月,那是黄埔军校成立不久的一个周末晚上,因事务繁多,他同教练部副主任邓演达谈完公事出来时,已是深夜。他发现,万籁俱寂中,在军校一条藤萝缠绕的花廓上,黯淡的灯光下,一个小个子学生还在就着黯淡的灯光看书。他过去问这个小个子学员的名字。陈诚应声抬头,见是校长,马上立正,报了姓名。他问陈诚读的什么书,陈诚把书送上,他读的是孙中山著的《三民主义》。

他心中一喜,接连给这个名叫陈诚的学生提了几个问:孙总理倡导的三民主义是什么?你记得开学时总理来本校,对师生们的训词吗?

陈诚一一答了出来,很完整。他高兴地点点头,拍了拍陈诚的肩,说,好的,好的。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努力吧!他就此记住了陈诚。

次年元旦,黄埔军校成立炮兵营,学炮科的陈诚,被他任命为第一连连长。2月,陈诚随他第一次东征,讨伐广东军阀陈炯明。3月12日拂晓战况不好,人数众多的陈炯明部步步逼近。他和苏联顾问鲍罗廷驱车赶到前线时,形势危急。这时,如果再不把敌人炮兵火力压住,整个战线就垮了!关键时刻,右臂负伤的的陈诚,忍痛上了炮台,亲自向陈炯明设在城垛上的指挥所连发三炮,炮炮击中城垛的陈炯明指挥所。立刻,群龙无首,战局转危为安。战后,陈诚受到他的通令嘉奖,陈诚在全军上下获得“三炮起家"美称。

而就在这时,青云直上的陈诚家里出事了。不久前,他回老家料理父亲丧事,借口因伤未痊愈,不同农村的妻子同房。而陈诚那个土里土气的老婆,认准是丈夫作了官有了外遇,看不起自己,愤而用剪刀刺喉自杀,后送医院救治未死。这事闹得很大,在军内社会上影响不好。

是他出面挽救了陈诚。之所以如此,很大一个原因是他在这方面与陈诚相似。爱屋及乌,感同身受。他的原配妻子毛福梅也与陈诚的乡下女人一样。

外面下起了小雨。夜雨淅沥,如泣如诉,有一分温情又有一分悲切。他的思维转到了往事,转到了老家。

他的老家,浙江省奉化县溪口镇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浙北山区小镇。风景很美,交通便利。他8岁以前,家境富裕,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是溪口镇上有名的“孩子王”,常把同他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打得鼻青脸肿。为这,母亲王采玉不知向别人陪过多少礼,道过多少歉。他从小顽皮凡事爱探个究竟,有次吃饭,他突然想探探自己的喉咙究竟有多深,竟然将筷子一下从喉咙杀了进去,如果不是母亲手快抓住了他的手,那不知要造成多大的伤害。8岁那年,陡然间,他的好日子结束了,好像一下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作为大盐商的父亲蒋肇聪病故,家道开始急剧中落;作为填房嫁过去的母亲和作为“拖油瓶”的他受到蒋家人欺负。母亲忍气吞声,从蒋家分得三间楼房,30余亩田地和一片竹林单独过日子,窘迫艰辛。12岁时,母亲将他送到离家一百华里的嵊县葛溪村的外祖父家,就读于姚宗元开设的私塾馆。这时,他家孤儿寡母实在凄凉。每当他离家去读书时,母子二人总要抱头痛苦一场。过后,他为一国之尊后,在一篇《报国与思亲》的文章中,很有感情地回忆过这段生活:“中正9岁(虚岁)丧父,一门孤寡,茕孑无依。其时清政不纲,吏胥势豪,夤缘为虐;吾家门祚既单,遂为觊觎之的,欺凌胁逼,靡日而宁,尝以田赋征收,强令供役”,“产业被夺,先畴不保,甚至构陷公庭,迫辱备致;乡里既无正论,戚族亦多旁观,吾母子含愤茹痛,荼孽之苦,不足以喻。”一种强烈的出人头地,改换门庭的欲望与愤世嫉俗交织在一起,成了他愈挫愈奋的动力。他发誓要成为一个人上人,抓军权,完成改朝换代大业。

1906年4月,19岁的他,毅然辞母别妻,只身飘洋过海去日本学习军事。但当时大清学生在日本学军事须由清政府陆军部保送才行,他只好在日本学了半年日语即回。为了达到目的,同年冬天,他抱病考入保定军校的前身---通用陆军学堂。过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进了日本近代将星的摇蓝---东京士官学校就读步科。

窗外的雨声渐密,在密密匝匝的雨声中,他有种安全感,思绪继续循着夜的深沉潜行。

他结婚很早。山明水秀的溪口,在竹林环绕,雀鸟啁啾的老宅丰镐房,年仅14岁的他,头戴金花博士帽,身穿长袍马褂,同本县岩头村比他大五岁的毛福梅姑娘结了婚拜了天地。

樱花烂漫的东京,他同张群还有戴季陶着身和服,在租住的家中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大谈反清创立民国。喷香的烧猪肠、拌肚条由日本侍女一碗一碟地端上桌来,让他们大快朵颐。那时日本人不吃猪下水,一头猪的内脏全部买下来,仅需八角钱,等于过送。

好冷。风雪弥漫的北海道。1910年冬天,他以二等兵资格在高田镇野炮13联队实习,照片来了。上面是个胖小子---他给儿子取名经国,经国诞生在老家丰镐房。

饿。日本还是穷,长官规定每顿只能吃一中碗米饭,每周要吃八顿麦子饭,菜是三片威咸萝卜干呈一块咸鱼,熬到星期天才能吃上一顿豆腐青菜。

扬鬃飞驰的神骏。在联队实习10个月就喂了10个月军马。清晨,寒雾蒙蒙中,昏黄的灯光下,在马厩里用禾草擦马,晚饭前还要擦一次,马还未擦热,自己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天幕中飘飘而至的信。好友,上海都督陈其美催他回国参加辛亥革命。只身潜离北海道,彤云密布,雪花纷飞……这以后他终于执中央权柄,为一国之尊。当他认识宋美龄,追到宋美龄,向老家的妻毛福梅提出离婚时。毛福梅只有一个条件:离婚不离家,他答应下来。以后,毛福梅一直在老家倍伴母亲吃斋念佛。

而深受他的器重,年仅30出头就当上了陆军中将,中央军主力部队18军军长的陈诚,过后也与他差多一样的情形,同老家的原配妻子离婚,攀上高枝,同谭延闿的三女儿谭祥结婚。这桩婚事,还是由夫人宋美龄出面介绍,过后又由他们夫妇出面给陈诚谭祥主持的婚礼。

谭延闿是湖南茶陵人,是民国时期一个老资格军人,先后就任湖南都督,国民政府主席、第一任行政院院长。其人有个绰号:马桶将军”。他便秘严重,每天早上都要蹲很长时间的马桶,于是,他每天早上一边蹲马桶,一边将部下召到身边开马桶会议,让部下门敢怒而不敢言。

陈诚向谭祥求婚时,谭家唯一的要求是陈诚必须同家中的妻办理正式离婚手续。而陈诚老家的妻,也同毛福梅一样要求离婚不离家。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百年以后,她要同陈诚安葬在一起;取生不同床死同穴之意。没有办法,陈诚全部答应。

他们夫妇是在上海给陈诚谭祥主的婚。谭祥也是美国留学生,她与夫人宋美龄是美国那所著名女子大学的先后同学。宋美龄认谭祥为干女儿。最初,夫人出面给陈诚提婚时,谭家人有过短暂的犹豫,不为别的,只为陈诚个子太矮小些,完全不像个军人,更不要说将军,哪像谭延闿,高高大大的!谭祥也要比陈诚高出一头。

陈诚身高不过一米六,实在太秀珍了些。不过,他有一张略显长方形的书生白脸,稀疏的头发往后平梳,也还清秀。好的是他有气质,仪表严肃端正。陈诚谭祥婚后感情很好,夫唱妇随,很是热火且经久不熄。陈诚即使在前线作战,也要尽可能地抽空每日与谭祥通—次电话。不要看陈诚个子小,可每次作战他都担纲打主力,是常胜将军。可是,在第四次围剿江西红军时,陈诚作为总指挥被红军打得惨不忍睹。他这一败,摇动大局,致使战局一败涂地。他当时哀叹:“此次挫败,凄惨异常,实有生以来唯一之隐痛。”

对于这次惨败,早就对他蒋某人不满的军政部长何应钦,联合起汪精卫等人,不敢攻讦他,却指桑骂槐,骂陈诚是饭桶……把脏水一盆盆地往陈诚身上泼,逼着他对陈诚严处严惩。有江西省主席熊式辉来电谓:“辞修骄横,目中无人,不听劝阻,惨遭失败,其责非浅,望委座撤销他全职,改编十八军。”就连顾祝同、杨永泰这些他身边的亲信也趁机向陈诚发难;他知道,这些人是对陈诚嫉妬,他们认为陈辞修是坐火箭上来的。

众怒难犯!没有办法,他只好给了陈诚降一级、记大过一次的处分。陈诚觉得威信扫地,无颜见人,向他辞去本兼各职,不待回电,即从抚州回南昌私寓,闭门不出。他让南昌行营参谋长贺国光出面好言劝慰,又约请他们夫妇见面。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陈诚谭祥夫妇来到他的官邸时,他们夫妇对陈诚好生宽慰,并让陈诚明白了他让他受处分是迫不得已。并要陈诚作马上就要开始的第五次围剿红军的总指挥。让陈诚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陈诚在对他感恩戴德的同时,对他的感情更加深靠得更紧。

之后,心知肚明的陈诚,在任何场合总是再三强调全军上下要“服从统帅”,“信仰领袖”。在陈诚以军政部名义制定下发全军的《军队政训工作之检视》中,别开生面地把蒋介石比作“一块宝石”,谓:“大家都是爱护宝石的,可是爱护宝石的出发点各人有不同,珠宝商想把它做成装饰品去赚钱,强盗想把它抢去变卖发财,只有正人君子,才能以晶莹坚润的宝石之种种德性为法而涵养其高贵的人格,完成其事业。” 陈诚要求全军上下听到“蒋总司令”、“蒋委员长”时,立即肃静立正。与此同时,竭力宣传,鼓吹他制定的“攘外必先安内”的正确性和必要性不遗全力。为此,陈诚办过三期军训团,受训人员达七千五百九十八人。第五次围剿中,陈诚接受了失败教训,在“战略上取攻势,战术上取守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修碉筑路,逐步推进”取得相当不错的效果,进而概括成“封锁围进,配合迫进,逐步稳进,乘虚突进”四句话上报,得到他的批准,散发全军执行。根据陈诚的建议,在第五次围剿中,他下令先后在江西中央苏区周围筑起碉堡二千九百多座,配合实行的保甲制度,对苏区严密封锁。就在他以为第五次围剿可兢全功时,不意受到重创的红军行到贵州遵义,开了个遵义会议,重新确定了毛泽东的领导。于此,红军神出鬼没,进入四川境内后,忽然翻越天堑夹金山向西北而去,没有了踪影。对此,他作了相应布置,张网以待。趁日本人磨刀霍霍而尚未大肆南下之际,抓空隙,他入川办这期军训团。

上午,陈诚送呈的几个文件闪现眼前:这期峨眉山军官训练团共有学员300余人,将川康间的中高级军官大都一网打尽。团长是他蒋介石,副团长刘湘,教育长陈诚,团附是邓锡侯、刘文辉

每个营的营长,大都是刘湘、刘文辉、邓锡侯手下大将,有孙震、唐式遵、潘文华,刘元瑭等。陈诚往其中掺了不少“沙子”,比如第一营营长就是中央军某部副军长陈之馨。第一营第一连连长万耀煌,也是中央军的一个师长。全团共三营,每营四连,每连四个排,以此类推。

军训团团部的办事机构有教育处、总务处、政治处、军事训练处等四个处。四个处负责人分别为杨永泰、贺衷寒、关吉玉、周亚卫、魏益三等。这才是真正的具体办事班子。

军训团的学员驻地带有野营性质。一顶顶白色的帐篷分布在红珠山外,报国寺旁,绵延展开,成阵成营,蔚为壮观。军训团分成三个营,每个营一个区段;之间相互连系又相互独立。连长、营长各住一个小帐篷。三个排长合住一个帐篷,事务长和附属人员,如文书,合住一个帐篷。每个班视人数多少,分住多个帐篷。炊事帐篷是单独的。而在这片帐篷城中,当中簇拥着两个相当简陋的主体建筑:一个是升旗场兼大会场,一为大礼堂。升旗场是露天场地。大礼堂的屋顶由木柱支撑,四面墙壁用茅竹芦草编织。现是夏天,可挡风雨。如果是冬天,就是穿风透寒了。简陋的大礼堂很大,可容上千人在里面听讲、开会。在目前条件下,陈诚能将军训团一期经营成这个样子,已经不容易了。

眼前闪出母亲王采玉。在老家的母亲,由毛福梅陪伴着整日信佛礼佛。她老人家最大的心愿就是到仙山峨眉朝一次佛。在今天从成都到峨眉的路上,他说到这事,夫人和张群都提议,马上派上把母亲接来,陪她老人家上趟峨眉。他却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现在天下不太平。等到天下太平了,我再了老人家的愿吧!但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平下太平啊?想到这里,他的心直往下沉。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沥。儿子经国好像就站在面前,哀哀地向他述说着什么。他悚然一惊,想到了现在苏联留学的儿子蒋经国。

从小根本没有得到过父爱的经国,总是去到剡溪边拣石子玩,或孤零零地坐在码头上,望着远去的白帆想心事。

1921年,他将11岁的经国从老家接到上海读书。1925年5月30日,上海发生“五卅”惨案,经国因投身反帝活动被学校以“行为越轨”名开除。当时中苏关系还好。他将15岁的经国同一帮国民党高干子女一起,送去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冬天,火车横穿西伯利亚。大雪纷飞,搅得周天寒彻。从车窗里望出去,情景壮观。天空大地,一闪而去的村庄、木屋全都是皑皑白雪,闪着银辉。火车的动力烧的是劈柴,车厢里泠得要命。在半个月的旅途中,革命青年们谈理想,唱歌……车厢里洋溢着青年们的歌声、笑声,驱走了漫漫旅途中的苦寂和严寒。

在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经国同年加入苏联共产党。

1927年,在中国,国共破裂。时年17岁的蒋经国毫不含糊,走上讲坛严厉谴责他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他**的演说赢得了台下数千人的掌声。他还在《消息报》等报刊上发表声明:“蒋介石的叛变并不使人感到意外。当他滔滔不绝地谈论革命时,他已经逐渐开始背叛革命,切望与张作霖孙传芳妥协。蒋介石已经结束了他的革命生涯。作为一个革命者,他死了。他已走向反革命并且是中国工人大众的敌人。蒋介石曾经是我的父亲和革命的朋友。他已经走向反革命阵营,现在他是我的敌人了……”经国说这些话并不是故意做给人看的,而是字字句句都出于真心。他信仰共产主义,为此,他要大义灭亲;他甚至带着同学们到国际大厦前游行示威,反对他的反革命父亲。

经国的一连串很革命的讲话和声明在苏联引起巨大反响,被《消息报》和塔斯社等译为多种文字在世界上广为散发。在十月革命的故乡苏联,蒋经国一下成了众望所归的大红人。

儿子,你真的以为共产主义好吗?儿子蒋经国好像就在他面前,容貌酷似毛福梅,圆圆的脸,个子适中,穿一身麻格麻格的中山服,眼神清亮。

是的。儿子说,共产主义是人类最理想的社会。

那不过是马克思在书斋中想出来的,不过是门学问。他教训儿子,你要知道,现在苏联的列宁在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学说中加进了阶级和阶级斗争,这就变得血淋淋的了。按照这种学说,我会被革命,你也会被革命,中国最终将沦为万劫不复之地。

儿子听到这句,突然间脸色阴森,倏忽而去。

人说血缘相通的父子间,母子间往往有种心灵的感应,这话是不错的。就在蒋介石到峨眉的第一晚,在淅淅沥沥的雨夜中,思绪浩茫连广宇想到儿子蒋经国时,蒋经国在苏联正在走下坡路。

因为王明的拨弄,斯大林并不信任他,苏联政府也不信任他。时任中共驻国际代表的王明,向斯大林建议,将蒋经国挟持起来,作为共产国际对蒋介石谈判的一个筹码。斯大林接受了王明的建议,将他单独送去列宁格勒的托玛卡红军军政学校学习政治、军事。

只身到了列宁格勒,蒋经国有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感。他想念中山大学的同学、朋友,更思念母亲。

秋天到了。

夕阳的余辉照耀在冬宫,照耀在阿芙乐尔巡洋舰上……踏着箫箫落叶,迎着瑟瑟秋风,他心事重重地踯蹰在涅瓦河畔。

迎面来了个身躯高大,背微驼面目慈祥而睿智的老人。经国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世界大文豪高尔基。散步的高尔基凭借他作家知人识事的过人敏锐,注意到了这个面容忧戚的中国青年,停下步来。他也停下步来,问了高尔基好。

长着大胡子,眼睛里充满了智慧的高尔基问这个中国青年:年青人,你好象有什么心事?17岁的经国在高尔基面前局促不安。他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和心事告诉高尔基。但高尔基一点架子都没有,像个慈祥的爷爷,又像是个早已熟悉的朋友,亲切地拍着他的肩,娓娓动听地给他讲人生经验,又讲苏俄,讲他心仪上的中国,鼓励他,如果在生活中跌了跤子不要灰心,一定要振作起来。高尔基对他谈了许多,一直看到他情绪好些了才放心地离去。

1930年,蒋经国在红军学校毕业了,他要求回国工作,但被拒绝。这时,王明担任了中共中央驻苏全权代表。王明说蒋经国是“国民国本质的共产党员,他父亲是反革命,他也不是好东西!”建议苏联政府把他弄到西北利亚去劳动改造,苏联当局又接受了王明建议,将他下放到莫斯科附近的石可夫农场劳动。

他大病初愈,脸色憔悴,带着简单的行李到石可夫村报到时,村民们对他很冷淡,说:“你是个只知吃面包,不能工作的人。”谁也不肯收留他,入村的第一夜就只好睡在冰冷的教堂里。

第二天晨光曦微中,他到农场去了。“早安!”他对上工的村民们很客气地问好。

“你应该和我们一道耕田。”一个戴着翻皮帽,穿件没有布的羊皮袍的翘胡子老汉对他说。

“好。”于是,他们借给他一匹马和其他农具。他和他们共同冬耕。

他很快学会了耕田。只是技术不熟练,在转弯处要留下一小块空田。农民们不客气,要他重耕。他憋着一股气耕田,也没有回到饭店去吃午饭。一直耕到晚上,技术熟练了,但身体也快散架了。

又回到空**冷寂的教堂,吃了点干粮,倒在冷森森的车房中睡着了。

“朋友!朋友!”他醒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位身量高大,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她叫沙弗牙,68岁了,儿子在国内革命战争中牺牲。她说:“这儿冷,到我草屋里去睡吧!”

“十分感谢你,我慈爱的老朋友!”他说:“不过我今天很疲倦了,明天我再去吧。”

“不用怕我,孩子。”沙弗牙弯下腰,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摩挲着他的肩:“在这儿睡,是要生病的。我住的虽是草屋,可要比这里好得多,一同去吧!”见沙弗牙很真诚,他便去了。夜半姗姗而行。沙弗牙已为他备好了床铺,又请他吃了些东西,就睡了。

睡了四小时,又是晨光曦微,他又起身到农场去上工。

“好早呀!耕田比吃面包难罢?”抽着莫合烟、衣衫褴褛的村民们这样嘲讽地问他。

就这样耕了五天田。

第六天村民们请他参加会议。

10天后,他被村民们派到城里去接洽许多关于土地、借款、购置农具及捐税等问题。办得尽善尽美。接下来村民们就不要他下田耕作了。一个月后,他被村民们选为村苏维埃副主席。

一年半后,他接到通知回莫斯科。夜晚,他在村苏维埃研究了最后一次工作后,被很多人送回家。

时间很晚了。皎洁的月亮从窗棂中探进头来,老主人沙弗牙还在等着他。一见面,她哭了,指着那张只有三只脚的小木桌说:“孩子,请用吧!”小木桌上放着一瓶牛奶,两个鸡蛋,三块黑面包和一碗红茶。那时苏联农村还穷。一年多来,他在这个小木桌上吃的不过是洋芋、黑面包、盐等三种食品。

“亲爱的沙弗牙,请你把这些东西者捡起来,明天送到合作社去。既然村民大会决议了,每户都要把所有的牛奶,鸡蛋交出去支援国家建设,我怎么可以吃呢?”

“亲爱的孩子,明天你就要走了”沙弗牙哭得更伤心了:“这一年多来,你给我们做了多少事?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吃一顿吧!”

他将鸡蛋和牛奶放回橱柜中,坐在一个木墩上吃了黑面包喝了红茶。

“亲爱的沙弗牙,这茶里放有糖吧?糖是从哪里来的?”

“你就不要再问了,我只有这样一块糖。”

他感到有点伤心,赶忙站起来说:“晚安!”含泪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是由几十块木板搭成的,在牛栏旁边;床是由四块木板两张木凳搭成的。

早晨3点钟他就醒了,8点钟起床整理行李。还是来时那两只破旧的小箱,内装二件衬衣、裤子和一双袜子。与一年多前不同的是,衣物上增加了十多个补丁。

沙弗牙蹒跚着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肥皂。她说:“你三个多月没用肥皂洗脸啦!”说着递过肥皂。

草屋外面的人渐渐多起来了。

村民们给他开了个露天欢送会。村民们有的拿着苹果,有的拿着鸡蛋送他,村民们都含着惜别的泪。

石可夫村离火车站30公里。村民们预备了一辆三匹马拉的马车,这在俄国农村是最隆重的礼节。

老妈妈沙弗牙和他抱头痛哭。

“驾!”车夫扬起了鞭子,在乡间碎石公路上,三匹马扬开了蹄子。

太阳升起来了,金晃晃的。回头望去,石可夫村渐渐远去。村民们还在招手。沙弗牙站在她的草屋前,向他挥动着手中的头巾。

第二年,1933年夏天,他回石可夫村去看沙弗牙,可老妈妈已去世两个多月了。他悲痛万分,买了束鲜花,恭恭敬敬放在老人墓前。

蒋介石的思绪不能超越时空,只能到此为止。如果他的思绪能穿越时空,他会看到下一步的情景:1936底的“西安事变”后,他蒋介石与苏联的紧张关系开始解冻。周恩来通过中共驻莫斯科代表,把蒋介石思子之情转告了斯大林。

经国突然接到了通知,说斯大林召见他。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克里姆林宫,被引到接见厅,刚坐在沙发上。门开处,斯大林缓步走了出来,他赶忙站起。斯大林坐在沙发上,右腿架在左腿上,嘴上叼着大烟斗,很是威严。斯大林询问了一些他在苏联学习和工作的情况,以及对苏维埃社会主义的感想。最后,斯大林才点出正题,说是根据他父亲蒋介石的愿望和请求,苏联政府允许他回国。

1937年4月的江南。梅雨绵绵,黄浦江上春潮滚滚,水天云雾。江外海面上,一艘远航客轮,穿云破雾而来。离开祖国12年的蒋经国带着他的妻子,俄罗斯少妇蒋方良和在苏联出生的长子蒋孝文、长女蒋孝章回来了。

最初,他很生经国的气,让经国带着妻子儿女到了杭州等了半个月,他都不见经国的面。是他的亲信秘书陈布雷劝:“总裁明察秋毫,经国在俄国说的那些话,写的那些文章,实在是身不由已!”蒋介石这才缓过气来,传见他。父子相见安排在西湖畔的“西冷饭店”。按照中国的旧礼教,蒋经国双膝跪下,叫了声“爹爹”眼圈就红了。父亲赶忙叫他起来,也不禁老泪长淌。蒋介石终久脱不掉军人气,过了些时日对他进行详细考察后,要蒋经国回家乡溪口闭门读书,并指派北洋军阀徐世铮的儿子、曾作过江苏省教育厅厅长的政学系少壮派徐道邻为蒋经国的老师,辅导他学习中国的程朱理学。

之后,早年加入共产党再从共产党营垒中杀出来,反戈一击的经国,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帮手。特别是在对付共产党上,经国比他办法多得多,认识也也往往比他深刻。这让他惊喜莫名,不由感叹,“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而这会儿,似梦非梦中的他,觉得儿子经国哭兮兮地站在他面前。就在他一惊之时,又觉一阵林涛的山呼海啸中,已经过去了的毛泽东、朱德正带着万千英勇善战的红军,挥着大刀,大刀把上飘着如火的红缨,大声呼啸呐喊着,跳跃着,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他杀来!他猛地从梦中惊醒,身上已是冷汗涔涔。醒来后,原来这是梦。窗外,细雨停了却在起风,山风忽哨,林涛呼嘨,有山崩地裂感。

不行!已经醒过来的蒋介石想,我这段时间太累、太紧张,太压抑了。我得趁着这几天还未开学的间隙,携夫人,还有张群等上一次峨眉山,一直上到金顶,宽松宽松心情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