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的马车多套一匹外套马,拉了满满一车檩子、窗框、门扇盖房子木料,向大烟地去。

“老爷,小鬼子掐(握)枪来看地……”谢时仿赶车,载很重三匹马拉得吃力,辕马出了汗,心疼牲口,悠**劲儿走着。

“还不是放心不下大烟,马上要割烟浆。”徐德富说,“梦天也从白狼山工地抽调回来,带着警察去看大烟地。”

“要是大少爷来看咱家的地就好了,省得再盖什么房子。”谢时仿说。宪兵来大烟地,原来的房子住不下。

“咱家的地还有名堂呢!”

“啥名堂?”

“‘集团栽培圃’,三江目前只咱一家。”徐德富说,“不然能白给盖房子的木料?”

车上拉的木料都是宪兵队拨给的,一色的落叶松,扇料没一个节花儿,用它盖房子没的比。

乡间地主徐德富哪里知道“集团栽培圃”的来历,日本人为以战养战补充军费,这样的“集团栽培圃”以后还要建立多个。

“宪兵住原来的房子,临时盖的房子长工们住。小鬼子矫情,他们单吃单住好,磕磕碰碰的,吃亏的是咱们。”徐德富的小算盘是,宪兵住个把月就走了,自家落下房木也不错,“七月收浆……割完大烟浆他们就走。”

“我们割下烟浆,还咋处理呢?”管家问。

徐德富问过林数马,宪兵队长说今年先装进瓷缸运走,明年就地加工烟浆。

“做成大烟膏?”

“我猜他们可能在亮子里建座加工大烟的工厂。”徐德富在林田数马带领下参观了奉天专卖工厂,用纯鸦片密制吗啡,“小鬼子要大干一场。”

“三江只一千垧地……”

“咱们三江一千垧地,别的县呢?瞧这阵势外县的鸦片也要集中到亮子里来呀!”徐德富心中油然升起几分忧虑,日本人发疯种大烟,加工大烟做什么?运回本土去吗?前几年市面卖的“红皮子”烟土,都是日本人从伊朗买来的。

“小鬼子尝到了大烟的甜头喽!”

“肥了他们,坑害了中国人。”徐德富意识到这一点,他无法改变的是日本人强迫他种大烟,如数上交鸦片数量,如坚持不种,宪兵会将獾子洞祖田让日本开拓团种,**——土地给小鬼子咋行啊?入狼口,还指望它吐出来呀?别做梦了,先违心种着,走一步看一步……“死在抽大烟上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满街大烟鬼。”

“大烟这败家玩意,从前清(朝)就有,久禁不绝,小鬼子更是有恃无恐,公开种,公开销售,唉,这世道哟!”谢时仿将大鞭杆子抱在胳膊弯处,腾出手来拧了纸烟,叼在嘴上,摸遍衣兜,叨咕道:“啥记性,忘揣取灯(火柴)啦。”

徐德富扔过来一盒火柴,说:“人脚有泡都是自己走的,小鬼子种你就抽啊?谁都不抽,他白种。”

一股浓烟雾蒙住管家的脸,他心里有事地望着徐德富,几天前他来大烟地,同徐梦地走着走着,见二少爷哈欠连连,问:

“昨晚没睡好觉?”

“可不是咋地,獾子老叫唤,怪兴殃人(使烦恶)的没睡好。”徐梦地急忙掩盖过去。

谢时仿没多想,但心里犯疑,这个季节獾子起群子(**)吗?哈欠连连且泪眼巴叉的,可是大烟鬼的特征啊!想到此管家心里紧缩一下,二少爷千万可别沾大烟的边儿啊!

“东北是日本人的天下,人家要干啥谁挡得了?”徐德富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只要咱们家人不抽大烟……”

谢时仿心一激楞,抽一口烟吐出,让烟雾弥漫脸庞为掩饰什么,他不能说出疑虑,二少爷是否抽烟要查实。当家的是认真的人,没确定的东西不可乱说。他一辈子最痛恨吃喝嫖赌抽之人,你说他儿子抽大烟,要有凭有据,瞎胡云云(胡说)不行。

“时仿,三江成立了鸦片种植组合,林田数马兼主任,动员我当副主任,我没答应他。”徐德富举棋不定,征求管家的意见,“跟小鬼子坐一条船,我拿不准。”

坐一条船也不意味着就同舟共济,管家想,小鬼子看中的是东家在三江的威望,说种地谁人不朝他竖大拇指呀!他说:“只有您当主任才孚众望。”

“总归让我带头种大烟。”徐德富摸准了日本人的脉,“带头种地,中!这种大烟啥光彩事儿?遭众人骂啊!”

铁蹄和刺刀下的人们,嘴不敢骂,心里在骂:日本奴,大茶壶,养个孩子没屁股!徐德富对这句顺口溜不陌生。

“可是宪兵队长的话不得不听,得罪他们没好烟抽。”

“皆因这个我才这么二意(迟疑)。”徐德富道出心里话,“干吧,找挨骂,不干吧,日本宪兵咱又得罪不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时仿你说我咋整?”

“手插磨眼,不碾也得那还是干,硬壳硬(硬碰硬),咱是鸡蛋他们是石头。反正心长在自己肚子里,披张什么皮不重要,咋做咱凭良心。”

“说得对时仿,我也这么想。”

“有了鸦片种植组合副主任这个牌位,许多事办起来方便,遇事也好应挡(应付)。”谢时仿朝远处看道,“至少交鸦片时,不至于难我们。”

大烟地近了,淡蓝色一片,白色花朵已经凋落。

“时仿,房子盖起来,宪兵队就过来,你也呆在烟地吧,几十号人割大烟浆,要有个精心人组织,放大眼汤(放任自流)不成。”徐德富接下去说二少爷吃材饱蹲(能吃不能干)货,指望他还不指到胯骨轴儿(一边)上去啊!

“爹!”徐梦地放下打眼罩(遮阳光)的手,跑过来。

“喊叫伙计卸车。”徐德富说。

“哎,”徐梦地打转身冲屋子喊,“麻溜出来卸车!陈打头的,蝈蝈!”

陈蝈蝈提着裤子从茅楼(茅房、厕所)跑出来,边走边系裤腰带,哈腰捡起块石头,向徐德富打声招呼,他很有眼力见(眼里有活)帮助谢时仿打掩儿(给车轮垫石头)。

“爹,听说日本人要来。”徐梦地问。

“是宪兵。”徐德富加重语气说。

那个年月宪兵不等所有日本人,商人日本人,专家日本人,农民日本人……宪兵日本人则不同寻常,谈宪兵色变,谁都害怕宪兵。百姓背地说:日本宪兵,乡下的狗。

“爹,咋叫他们来,怪瘆的。”徐梦地说。

“是我叫来的呀?瞎呲!”徐德富斥打儿子一句。

徐德富当夜住下没走,他要同谢时仿商量盖房子的事,接原有的房子接茬伙盖,即就乎大山墙省工省料,还省地皮,往东接房还是往西接房呢?

“接东不接西,可是往西地方宽绰。”谢时仿说。

当地风俗后接房子往东接可以,往西接犯忌,所谓接东不接西。即使往东接,也要比原有的房子矮几寸,缩回房檐子。

“往东接房我步量一下,祸坏挺大一截地。”徐德富爱惜土地,尤其是能长庄稼的地。种地时哪怕是根地膫子(整垄中的半截斜垄),都种上庄稼,他说,“信神有神,信鬼有鬼,不信是土坷垃。老令儿别信了,往西接房子,省地。”

定下来向西接房子,往下计划打墙用的土到哪里取,沙土不行,要碱土或黏泥。大烟地是河套地,取那里的土做房墙,徐德富舍不得,说:“编墙吧!”

编墙的方法农家多采用,使拉合辫编出轮廓,中间填土夯实,这样不愁运土,就地取土解决用土做墙问题。

“抓紧盖,割烟前住进人去。”徐德富说。

“明个儿就动工。”管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