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吧,泄火汤。”徐郑氏劝道。
徐德富上了股火,满嘴大泡,尹红为他配制一副药,夫人端给他。像遭秋霜袭击的庄稼一样,他一下蔫萎,火是上大了。民间有套说上火的嗑儿:睡不着觉,嘴起泡,尿黄尿!他现在所有症状都有。
“先喝了顶一顶,德中回来再好好扎痼。”徐郑氏继续劝。
“扎痼啥,我没病。”徐德富拒绝服药,说。
“没病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徐郑氏揭老底道,“梦人当翻译官你上股火,细想想,你多余。”
“瞎说。”徐德富斥打夫人,唠叨道,“你说这梦人走下道,找个日本女朋友也就罢了,这又给宪兵队当翻译,你说说!”
“孩大不由爷,他想干啥你挡得了啊?”
“咋挡不了?德成把孩子交给咱们,眼瞅着往泥坑里走?”徐德富责任感地道,“梦人是咱徐家的后代,又不是两旁世人(路人),不沾亲不挂拐,谁找闲心操。”
“你们打拨拉拐(起反作用)好使吗?顶事吗?”徐郑氏忽想出办法,说,“告送(诉)德成,他来管吧!”
“净出左巴俫(没有用)道儿,你呀!”徐德富说,德成诈死的秘密,关乎他的生命及家人的安全。日本鬼子恨他咬牙根直,警察也恨他,左右毁了容没人认出他来,“德成死活不能暴露。”
“梦人的事,将来我们还不落埋怨啊?”
“唉,落埋怨也没办法。”徐德富挣扎坐起来,说,“你把腿带子给我找出来。”
“你扎腿带子做啥?”她以为他要上厕所。
“下地,出门。”徐德富掀开被子朝炕沿边儿挪动,“明天开刀割浆,我得去看看。”
“瞧你病成这样……”徐郑氏把蓝布腿带子扔给他,“谢管家领着割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种了一春零八夏,收获全在割浆这一刀。”徐德富缠好腿绑,下地时头晕有些站不稳。
“直门散脚,你还要下地。”
“没事儿,没事儿。”徐德富刚强地出屋,在院子里碰见正要出去的二嫂。
“大哥,好点儿没有?”她问。
“见轻,见轻。”徐德富说,“我下地看看。”
“让大板儿套车送你去吧!”二嫂转身冲屋子喊,“娟儿他爹,你赶快出来!”
“哎!”佟大板儿答应着走出屋,先和徐德富打招呼,“哥。”
“大哥要去獾子洞,你送大哥去吧!”二嫂说。
佟大板儿便去套车。
“烟馆人客不少,四凤忙不过来,叫我过去帮她。”二嫂急着出去,和徐德富说完便出了院子。
徐家两挂大车,一辆谢时仿赶走,家里还有两匹马,佟大板儿套上它们,大车在秋天干硬的碱土路上行走。
“好像有汽车印儿。”佟大板儿低头瞅车辙,“胎花像。”
“准是去咱家地的。”徐德富推测是日本宪兵的汽车,送装大烟浆的瓷缸,林田数马和徐德富谈过大烟浆的处理问题,割下后过秤,装入宪兵提供的专用瓷缸,拉回宪兵队部。
大烟浆初加工成大烟膏并不复杂,割下的大烟浆就地用火烤或太阳曝晒都可,林田数马基于安全考虑,将大烟浆拉回宪兵队,再慢慢加工。
“大烟户都这么交烟奶子(浆)?”
“是吧。”
“宪兵队部搁得下?”
徐德富估计暂存在宪兵队部,怕谁抢夺去,最后还要运走。
“白狼山修建的像仓库,说不定就使它装大烟。”佟大板儿被抓去充当勤劳奉公队,在工地干活儿,“小鼻子这是整多少大烟啊!”
“海(极多)啦!你算算,一三江县就种一千垧,全四平省是多少,还有其他各省种的烟。”徐德富笨寻思,恐怕要成汽车往白狼山拉鸦片,他问起另一件事,“梦人当翻译,你两口子知道不?”
“才听说”,佟大板儿嘟哝道,“烦啥让你摊上啥,这不是从这话上来吗?偏偏梦人给宪兵队当翻译。”
徐德富沉默起来,对日本鬼子旧恨的疤给猛然捅了一下,有点儿疼,当年日本鬼子搞集家并屯,徐家百年祖屋拆毁,四百垧田地被逼种上大烟,四弟给角山荣杀害,三弟有家不能回……宗宗件件,都是日本鬼子坑害的。
“日后免不了遭人骂呀!”佟大板儿说,身上有块伤疤隐隐作痛,白狼山工地抬石头时走得慢了,被一个监工的宪兵刺刀戳了个口子,“整日同牲口们在一起,我怕梦人学坏。”
担心徐梦人变坏的不止一人两人,还有徐德富、徐德中、徐德成、二……东北民间有句俗语,徐德富经常挂在嘴边儿上:守啥人学啥人,守着萨满跳大神。那么守着日本宪兵学什么呢?杀人放火?
“打开家谱,我们老徐家还没出过这样的人。”徐德富感慨道,往上找几辈,大恶之人还没出过,到了德字辈,四弟德龙算最不学好的,赌耍不成人,但死时也算壮烈,一俊遮百丑,“这辈人说不定就是梦人啦。”
“也说不上这孩子咋就和小鼻子近边(亲近)上的,邪门啦。”佟大板儿惑然,“我琢磨着和那个小鼻子闺女有关,准是她帮梦人找的差事,翻译官一般人当不上。”
“准是,他二伯说他两句,对二伯劲儿劲儿的,连家门都不进了。”徐德富有些伤心,梦人来家时才几岁,由于特殊——徐德成和齐寡妇生下的原因,二嫂成了他的亲娘,家人汤一碗水一碗地伺候大,盼他出息,送他到四平街读书,结果呢,事与愿违,学了日本话竟为日本人做事,即使做事也成,到宪兵队当翻译,做事变了味儿,与帮凶、走狗,直至后来的难听字眼儿汉奸近了,甚至在一般人眼里徐梦人就是汉奸,还是铁杆的,“捡了个遭众人骂的屎盔子,扣在自己脑袋上。”
佟大板看得更严重,说:“哪一天满洲国台子,他小命……悬哪!”
佟大板儿说到一个敏感的话题:满洲国倒台子。赶车的老板儿走南闯北听的多了,见的广了。一次在老山沟里听唱戏,有几句戏词儿他还记得:
别着忙,老乡们,
日本鬼子到中国,
光死没有活;
准有那么一天,
来几个死几个。
“有那么一天,谁也救不了他,是福是祸看命啦。”徐德富对侄子梦人失望到家,昨晚突然想开,不再管他了,任他去吧。
“大哥,你可别放大眼汤(撒手不管)啊!”佟大板儿真怕当家的不管徐梦人,“有一点缝儿,还是说劝他。”
“劝皮儿劝不了瓤,他自己要倒泚尿(自己害自己),你有啥辙?”徐德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