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菁约娅枝见面的地点依然是那家咖啡馆,空气内氤氲着器皿的碰撞声和咖啡豆的香气,一排深色木制高脚凳正靠着玻璃橱窗。
但凡人称“文艺”的去处,总有其巧妙的地方,比如让客人舒适地坐在雅致的桌前,既能阅杂志品咖啡,又能闲定地微眯双目将窗外行色匆匆的行人一览无余,玻璃隔绝了外面的燥热和噪音,却独独地让光线透过,将那幅劳碌琐碎的浮世绘投影到客人面前。
身处静雅室内小憩,观望行者奔波其路,贩者吆喝其物,乞者流连不肯去,劳者洒扫道与除……这种静谧自在的对比感实在诱人,难怪被生活碾弄的人们也甘愿偶尔花时间小小地开销一笔,享受这份不太奢侈的“小资感”。
娅枝也曾穿着工作服在探望窗里的景致,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店内,坐的竟恰好是卢定涛上回的位置,从她的视野看去,咖啡厅空间并没有预想中开阔,所幸客人尚不太多。
“谢谢,不需要了。”路菁简洁地拒绝了向她推荐“冬季限定”阿拉比卡咖啡豆的服务生,接过号码牌,微笑着拉开娅枝对面的座椅。
“我是杀人案的当事人之一。”
娅枝并不意外于路菁的开门见山。拖沓兜转不符合路菁的个性,早在公交车上偶遇那时起,路菁就似有什么事情要谈,只是因为卢定涛的劝阻而终未展开,如今卢定涛不再隐瞒娅叶被杀的事实,路菁也终于能够吐露她的那份信息了。
“一直以来,很想请求你帮助我确认一件事。”路菁虽望着娅枝,目光里却带着少见的不安:“我知道不合时宜,但是实在,只有你能做得到。”
即便是证实了姐姐死于连环杀人狂之手,娅枝也从未真正地有所行动,她依旧像往常那般工作与生活,绝口不向妈妈提起任何与姐姐相关的事。
但娅枝并非不关心这件案子,那个夭折女孩和娅枝的关联并不仅仅是流淌着相同血脉那样简单,与其说她们是未曾谋面的姐妹,不如说是本体和影子的关系。人生的头二十年,娅枝生活在逝者的阴影里,她宛如死去姐姐的替代品,被人蒙着眼望不见过去,也就难以料想将来。
可娅枝又能做什么呢?她只能从报纸上得知凶手已杀害十余名儿童、至今逍遥法外,即便作为受害者亲属,她依旧只能从网络上浏览那些少得可怜的线索,况且新闻里载着的,均是受害者的化名和他们打了大面积马赛克的照片。
她,被困之人,所能做的只是观望,观望警方发布的一切与案件进展有关或无关的讯息。既是悬案,那么即便是警方,也未必知晓得多。如此软弱的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当路菁说出那惊人请求时,娅枝这样想着,却说不出口拒绝的言辞,她知道那被卢定涛极力阻遏的信息定然与杀人案相关,她想要听下去。
“警方的确也一直在查,他们了解的线索比我们更多。”路菁似是料到了娅枝的想法,解释道:“但案件的走向,存在着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问题的根源就在你姐姐娅叶身上。”
路菁说,娅叶并非当时被害的唯一儿童,另一个女孩也在那天惨死。
女孩是娅叶的同班同学,家住在远离城区的小镇,娅叶常常邀请女孩来院子里玩,时年四岁的小路菁喜欢缠着两个小姐姐,有时和她们一起滑滑梯、坐跷跷板,跳皮筋时,两个大孩子组成一队,路菁就和大树组成一队——一起撑着皮筋,她还跳不好那些繁复花样,更情愿看姐姐们不知疲倦地跳。
听到这儿,娅枝忍不住打断道:“姐姐,没有生病?”
路菁则很确定,在幼时的记忆里,娅叶是活泼好动的小姐姐,喜欢踢毽子打沙包,总是邀请学校里的朋友们做客,院子年纪小的孩子也都喜欢她。她很难想象满身都是活力的女孩患病的场景,也确实没有从大人处听说过这样的事。
娅枝怅然若失,那个病弱可怜女孩形象,在她的大脑里烙印得太深了,以至于每每看见“姐姐”二字,娅枝的大脑都会自主地想象出一幅幅画面,画面里有病床、中药罐、哭声甚至病危通知书,却从未出现过阳光、草地、沙包或者皮筋……这些既有的印象是牢笼里的困兽,被粗重的铁链紧紧束缚,它虽样貌清晰却像死物一样动弹不得。
它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娅枝的大脑。
那缚兽,是被强加在此地的,牢笼外有冷情的巡逻者,那巡逻者有时是向妈妈的模样,有时又是卢定涛或者其他人……这些人不断地刻画、加深着非真实的印象,就好像巡逻者看守本不属于牢笼的兽,一旦锁链有丝毫的松懈,就要上前狠狠地将其加固,绝不容许哪怕一点点松动发生。
娅枝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或许是路菁的描述太细腻也太真实了,这些阳光草地和玩乐的女孩们都压抑着娅枝,让她不由地有些恨向妈妈,恨她将自己作为替代品,恨她那毫无意义的隐瞒,恨罢了,她又悔,悔自己竟萌生过嫉妒姐姐的念头,悔罢了,又奇怪。
人是何等复杂的矛盾体!如果一个体弱的孩子受尽父母一生的怜爱,最终笑着往天堂去了,她便引人妒忌,便能在永恒的静谧里安息。
可如果事实变成,那是一个康健活泼,未来不知有多么光亮的孩子,却不期被人残忍地虐杀了,不但自身如花的生命戛然而止,她的父母也要在沉重恐怖的打击下捱那后半生……这已不止是不幸,而是哪怕一点一滴的幸运也不存在!就连阳光明媚下的欢笑玩乐,也在黑暗侵袭下褪失了意义。
后面的故事不再明快,在那个似乎平常的周日下午,那个与娅枝同伴的女孩在院子附近被杀害,尸体被扭曲地塞入破墙下一个因砖块缺失而形成的窟窿里,而邀请她乘公交车穿过半个城区来这里玩的另一个女孩——娅叶也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娅叶的尸身在离家五公里的公园公厕被发现,两个女孩都被凌虐得惨不忍睹,前去维护现场的警员据说忍不住爆了粗口,诅咒那魔鬼死于千刀万剐,目击者大都落下泪来,不忍再看。
“姐姐……”娅枝沉默了,她平复了一会情绪,忽然重复道:“姐姐在被杀之前,失踪过。”
这些细节,是娅枝不曾得知的。
——
据后来大人们的说法,娅叶是在下午两点失踪的。
但四岁的路菁在那之后看到过娅叶。那时路菁正在七层顶楼的家中拉琴,她练毕一曲《梁祝》,向身后的落地窗望去,便看见一个高大身材的中年男子牵着女孩向院门方向行走,那女孩正是娅叶,她似乎在对大人说笑着什么,路菁隐约听到她叫男人“叔叔”。
后来,路菁无意间地对大人提及那一幕,饭桌上的气氛微妙地变了,路菁的母亲厉声教训女儿不得胡说,要她好好练琴少管闲事,父亲却越想越觉不安,夫妻两人小吵一架,最终还是带着女儿去做了笔录。
警察记下了路菁所说的每一句话,却不时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一家三口,后来警察对路菁父亲说了什么,父母一语不发地领了女儿回家,父亲责备她“竟学会撒谎”,而一向严谨冷静的母亲,大骂了一通“不吉利”之类的难听话。
“后来我才知道,法医的鉴定报告上已写明,娅叶在下午两点半左右死亡。”
娅枝莫名觉得瘆人,她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抱住左臂,奋力地思寻一个合理的解释:“孩童的记忆有时混乱,也许你记错了。”
“的确,那时我只有四岁。”路菁点头:“但记忆中的信息足够判断事实了。那天我拉曲子拉得磕绊,被父母惩罚下午继续练习,而往常的周日下午是我被允许下楼的时间,娅叶也会在那天邀请朋友。也是因为被严厉批评,我当时很委屈,对那一日的记忆也就格外深刻。”
后来的路菁时常想,如果那天她没有被父母留在家中,而是和娅叶她们一起玩耍,或许会成为杀手的第三个猎物罢。世间祸与福的规律就是这般莫测,没有哪个凡人预料得到,下一刻他将与死亡擦身。
比起日期,路菁更确定看到娅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