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B区常有一位卖鲜奶的光头男人,他总是骑着自行车,车子两侧各固定一个银色的金属饮水桶,打奶的人都自带容器,买得多的人通常拎一只空菜籽油桶,对于家里人数少的顾客,打雪碧瓶容量那么多的牛奶,也已足够。当年只有格外讲究的人家,才会备专用的奶壶。

卖奶人收了钱,便拧开桶底的水龙头,白滑的牛奶便绢样地流进那些歪瓜裂枣的瓶瓶桶桶里去了。娅叶每天都去打奶,也许是因为她穿得精巧可爱,又提着玲珑的小壶,那卖奶人也对她格外关照。

娅叶每次都打两块钱的奶,她踮脚从妈妈的围裙兜里掏出来的两张纸币,一溜烟儿就跑到院门那儿去了。娅叶爱做大人们做的事,她不要妈妈跟着,向妈妈就站在厨房的窗口,看着好动的女儿跑出去又跑回来,那窗口对着院子大门,向妈妈等待时,总要对那卖奶人柔柔地微笑,向耐心对待女儿的他致谢。

卖奶人每天来的时间是固定的,下午五点。

那一双分别写着“鲜”字与“奶”字的银色饮水桶,也出现在路菁记忆中那一幕的背景里:男人牵着女孩,女孩侧脸幻想,小手仍指前方的大门,而大门口正躬身站着光头的卖奶人,拎着各色容器的居民已排好了队……一切都吻合得环环相扣,无从割裂。

娅枝想象着那幅场景,仿佛永远不会疲惫的女孩子在暮色里奔跑着,年轻温婉的母亲站在窗边望着她,嘴角晕染着娅枝从未见过的、最美最柔的微笑。直到路菁的叙述停顿,娅枝才不舍地从想象中苏醒,开始思考事件中的逻辑关联。

“会不会是你小时候每天都见到我姐姐打牛奶,就把她某天和一个熟悉的长辈一起出去的场景,和被惩罚不能出去玩的下午,拼凑在一起?”

“我的确想过这种可能。星期日和五点,单独任何一个信息都可能记错,但是,”路菁从提包中取出一样东西,“我从旧书堆里找到的。”

那是一本因泡了水而扭曲,又因氧化而发黄的书本,封面破败得只剩下一条碎纸,娅枝隐约能看清上面有“初级”和“曲谱”两个词汇,猜想它是路菁小时候用的琴书。

内里的书页竟然齐全,娅枝翻开第一页,注意到右上角用圆珠笔写着“星期一”,字迹歪歪扭扭,颇像儿童之手书,她细细翻下去,发现这本书是按由易至难编撰的,最前面一连几页都是基础音阶,注的也皆是“星期一”,再往后翻几页,便出现了“星期二”,一直翻到书的末尾,娅枝才看到“《梁祝》——改编自何占豪、陈钢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标题,标注的日期果然是“星期天”。

路菁的练习方式并非纯粹的苦钻,而是螺旋式地循环从简到难的过程,身为音乐教授的父亲曾说,学艺必先厚积,根基未定便急于求成,纵是天生奇才也该练废了。路菁听话地按照定下的日期拉琴,每个周一她都要一遍遍地做最基础的练习,这样的重复毕竟有长远的良效,她这种练法就像一枚螺钉旋转着身子深钻,虽缓慢而扎实,几乎不可能倒退,当最根部的螺纹也被磨得平滑,这门功夫就算是学成了,从此见谱即奏,再无滞碍。

路菁不敢旷逃练琴,也不会弄乱练习顺序。

也就是说,那隔窗一幕果真存在过,确凿无疑。

但从警局回来以后,她没有再向任何人提起过那场景,那毕竟是太小的年纪,在小路菁的时间轴上,自己只是在饭桌上提到了娅叶,便被莫名其妙地带到警察局,那儿的警察叔叔明明让她重复了好多遍已经说过的话,还要反复询问那是真的还是编造,爸爸和妈妈也反常得怕人,他们痛心疾首地责备女儿“学会骗人了”,他们有时会议论路菁听不明白的事,在她倦在小**半睡半醒的时候。

路菁记得妈妈说了这样一句话:“真不知道菁是从哪里听说这事的。”

做丈夫的则愤怒多过担忧:“小孩子家,真是不知轻重。”

路菁长大了些,知道妈妈所说的“这事”,就是娅叶的小小身影不该出现在那天下午,也不会出现在今后漫漫岁月的任何时刻了。练琴间歇,路菁依然习惯俯瞰窗外的院子,她长得更高了,不但能看到卖奶人每天停车的院门,还能看到左边和右边的大片草地。

草地上,再也没有两个女孩嬉戏玩闹,年华羡人。

院门口,卖奶人依旧收钱,给所有奇形怪状的容器灌满牛奶,然后骑车离开。但他再也等不到笑嘻嘻地递来两块钱的小女孩,也再无妇人倚窗望着他们微笑。

案发时全城风雨,警惕的人们纷纷将自家孩子看护得更紧,小路菁自然没有见过两位玩伴的死状,就连铺天盖地的报道也被父母像拒绝瘟疫一般,愤恨地关在了门口的信箱里。

牵着男人的手说笑的小女孩的侧颜,成了路菁对娅叶最后的印象,她有时以为娅叶是瞒着家人,和那位叔叔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在那里交新的朋友,踢新的沙包……开朗如娅叶,不论在哪里,都会受欢迎的。路菁又觉得娅叶并没有离开,只是她们见不到了而已,像对门那未曾谋面的一户人一样,只是恰好持有和路菁一家人截然相反的作息安排,所以隐身于时间线的褶皱。

上学以后的自己,开始早出晚归,不得不熬夜练琴,和院子里的邻居不也见得越来越少了吗?

直到有一天,路菁背着书包路过娅叶家所在的单元门口,那两扇们大开着,里里外外都拥满了相识和不相识的邻居,这人群已经足够喧嚷,可喧嚷还是压不住那扇门中,一片空洞黑暗里传来的女人的哭吼。

几个少年站在稍远的地方,重心依托在一侧的腿上、腿又靠在同侧墙上的站姿,已经很像模像样了。他们嬉笑着,唾沫横飞,句句议论都直戳着门内的女声而去。

路菁认出他们也是同院,与当年在草坪上踢球的男孩们是同一批人。这场景刺痛了驻足的路菁,她不由得别过脸,好奇的欲念灭了,她不想知道娅叶的家里出了什么事。

的确,一切早就变了,真实的唯有现实。警察和父母是对的,也许她提前一天或几天拉了《梁祝》,也许窗外走过的只是很像娅叶的女孩,也许卖奶人也会在中午来,又也许,他根本就没来……四岁的孩子,又有什么确凿的记忆呢。

路菁彻底放手了,那疑团随即沉入深海之底,再也惊不起一丝涟漪。路菁将全部心力用在读书和练琴上,在其他少年少女们最叛逆不定的年龄,过着最早熟也最严苛的生活。

娅枝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姐姐被害死的真相。

但她做不到打断路菁,而越过那些夹杂了太多心路历程的叙述,直奔主题。她理解路菁所经历的那些自我怀疑、反反复复。某种程度上,她们是差不多的人,都受囿于过往的迷丝,也都始终逃不出去。

四岁时一句不被相信的“证言”,在路菁整个的青春岁月里时来时往,它成了她的心头之结,至今悠悠地悬在某个地方。娅叶的失踪并非幼时路菁的责任,但路菁却要为那似真似幻但一幕所困扰,整整二十余载不得其解,正如姐姐之死亦非娅枝之责任,但娅枝却因此自出生便深陷迷局,她们就是得负着这没有来由的重,重物仿佛生了眼,盯着并无过错的人迷茫前行,沿着一条自生向死的道路。

路菁的请求并非求恳,它更像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两人都呈出所负之物,把它们锻造成解救对方于困境的钥匙。路菁的记忆,或许会是解开娅枝姐姐被杀害一案的关键突破口,而娅枝的身世,是证实路菁二十多年前未被相信的证言的可能性。

是同病相怜的契合,亦是良机难遇的双赢。

娅枝了然,原来路菁初始就料定她不会拒绝。她向娅枝纵使怯懦,也不至于生生地逃避自救的机会。

娅枝随即觉得好笑,雷厉风行、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路菁,居然会因为一个卢定涛的阻挠而碍手碍脚,可见在独断专行这一方面,谁也抵不过卢定涛。

“所以,我们要一起查清这件事?”娅枝向路菁确认。

“对,敢来吗?”

“好!”娅枝不假思索,她忽而又问:“你是什么时候产生这个想法的?”

“是因为你,”一直平静叙述的路菁,终于牵唇一笑:“我高中时,就见过你了呢。”

“高中时……是那时候!”娅枝羞红了脸。娅枝想说,原来她心目中的“女神姐姐”也记得她们的初相见,但她说不出口,被挂在健身器械上大喊“救命”、又在仰慕之人露尽蠢态的难堪劲,正在不可阻挡地倒带归来。

“嗯,你还欠我一声道谢。”路菁的记忆力竟如此好。

“那天我深夜回家,看见一个女孩双腿悬空、双手下垂,像影片里的鬼一样时,我居然以为她是死去的娅叶。”路菁稍敛了笑容,叙述的内容虽稍显惊悚却好笑。

“鬼?”娅枝大跌眼镜,自己留给路菁的第一印象,居然比想象中还要寒碜。

“我几乎立刻确定你就是你姐,但听到你喊‘救命’,我想都没想就过去了。”

娅枝想象着当时的情形,愈发地佩服路菁的勇气和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原来女神姐姐并非故意板着一张脸,而是带着恐惧的心情在强装镇静。

看清了女孩,路菁一眼便知她并非娅叶,尽管她的五官和身材都和七岁的娅叶相似得惊人。因为不管一个人经历了多少变动,哪怕是穿梭过由生之死的轮转,她的眼神都永不改变。在路菁的记忆里,娅叶的眼神雀跃开朗,时常闪烁着坚定的活力,而眼前女孩的眼神怯生生的,却又同时隐藏着倔意和敌意。路菁便松下一口气,笑自己方才的疑神疑鬼,放下女孩时轻声逗她一句“快谢谢我”,谁知路菁的四个字还没说完,双脚刚刚着地女孩就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路菁望着女孩逃离的背影,出神良久。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如此清楚,可是,她知道娅叶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知道她如何笑、如何用稚嫩的童声礼貌地道谢,甚至知道她跑动时背影摇晃的情状……通通都记得!她,又怎么可能偏偏记错了,关键得离奇的那一幕?

逃避无用。路菁亲手将沉入海底的谜团再度打捞出来,她得一缕接着一缕地,解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