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枝第一次来C区的公安分局,警局是新近迁了址的,远远地就能望见那绢白墙面的六层建筑,修得很有气度,和人们惯常见到的街道派出所全然不同。
在门卫处登记了身份信息,娅枝便看见国徽高悬在十几级阶梯上的正门顶端,日光濯濯而下,熠熠金星昂然相迎,面对一所被法律赋予威严的国家公安机构,娅枝不禁心生庄重之感。
来到大厅,前台一侧站岗的年轻警察询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娅枝双唇微动,脑海却空茫茫地,她甚至忆不起任何一个可能的职位名称,最后也只说得出姜叔的姓名。
“女士,您要找刑警队姜队长是吗?”警察的语气立即变得敬重,对待这位来访的年轻女子也态度慎重起来:“冒昧地请问,您是姜队长的什么人?”
这个例行的问题又难住了娅枝,她自知不能再在警察面前露出犹豫的神色了,一个既说不清楚对方职位,又和对方没有明确关系的人,不但一问两不知,还指名道姓地要见一位公安部门的长官,换成谁也不会放行她吧?弄不好,遇上了耿直些的警官,很可能还会把她当成可疑人等。
年轻警官没有起疑,反而对娅枝十分耐心,他的容让却纵容了娅枝的犹豫难断。娅枝和姜叔是什么关系?她可以说,他们是晚辈与长辈的关系,姜叔是娅枝妈妈的朋友,尽管尚未有明确的名份,姜叔在娅枝心目中已经有了妈妈男朋友的地位,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过他将来变成自己继父的可能性。
但得知姐姐被害一事后的娅枝,发现姜叔有另外一种身份,或许对于向妈妈来说,那是比男朋友更加重要的身份——他是负责侦查娅叶被害一案的警官,娅枝母女与他,同样是受害者家属和刑警的关系。
这两种关系都真实存在,娅枝竟一时徘徊不定,不知该说“朋友的女儿”还是“受害者家属”更能够被对方接受。
“他是我的叔叔。”娅枝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偏偏选了一种含糊不清的说辞。
是姜叔的及时现身让娅枝摆脱了尴尬,五十九岁的姜叔依旧是一身警服,两杠三星的肩章稳稳地戴在宽阔的肩膀上。姜叔年轻时,就在B区的派出所担任刑警,后来因能力出众调至分局,也是在那个时期参与了连环杀人案的调查。
后来,姜叔被升调至C区分局,连环杀人案也被正式定性为悬案,追查工作虽然仍在继续,但已不再是工作重心。那段姜叔和警察叔叔们来家中做客的岁月成了过去时,但闲暇之时,姜叔依然会独自穿过大半个L市,前来看望向妈妈和娅枝,定期地帮她们解决些诸如电器损坏、杂物需要搬运的生活难题。
“姜队好!”年轻警察看到姜叔从厅门进入,迅速立正敬礼,举止言语间尽是尊敬:“您的侄女来找您了。”
年近花甲的姜叔身姿依旧正直魁梧,较之初入警界的年轻人,更是多了经年累月磨砺而就的沧桑风骨,他微笑着向晚辈回礼,举止端正而慈和。
然而听到“侄女”的称呼时,娅枝还是注意到姜叔嘴角稍稍一扬,她也好笑地想,原来年轻警察把姜叔当作了自己的亲叔叔,难怪没有再为难她。姜叔呢,则是不愿戳穿了事实让警察难堪,所以强忍着不笑呢。
姜叔和蔼地望着走上前来的娅枝,饱含血丝的双眼少见地流露出温情来,那神色和十多年前对小娅枝说“我的傻孩子”时,一般无二。
年轻警察像是忽而想起什么,汇报道:“姜队,今天上午区纪检委的同志又来过了。”
“积极配合。”姜叔依旧微笑着,从容地叮嘱下去。
朴实,这是姜叔的办公室给娅枝的全部印象。但这种朴实又并非来自于东西少或者收拾得齐整,正相反,办公室里随处堆积着打印文件,书柜里也用来清一色地摆放深色文件夹,只留出一层位置,让几本法律方面的书籍靠在柜板上,数十册那种最常见、单位统一发放的“工作日记”小皮本又靠在书上。
这间办公室像一碗白粥,无论米粒是稀还是稠,都给人以寡淡之感,足以饱腹,却谈不上美味营养。文件纸和木质桌面都反射着冷光,娅枝寻觅不见分毫鲜色,便觉得失望。
娅枝尚小时,便听妈妈说姜叔获过二等功,那是公安部嘉奖他迅速破获一起抢劫杀人案的功绩,姜叔臂膀上的伤也是自那个时候便落下了。娅枝不太清楚二等功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形式表现为物质的,它是一枚可以佩戴的铮铮奖章,是一张证书,还是两者兼有之?娅枝知道,自那时起姜叔就是共和国的功臣,后来姜叔又成了劳动模范,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她也只是自然而然地觉得这些荣誉该当属于姜叔这样的人,并不了解它们的含金量有多高。
对于真正的英雄,再昂贵的嘉奖本质上都一致,它们证明的是原本就存在的功绩,英雄不为名利所惑,更如空谷幽兰,也不会以无人而不芳。
娅枝私心里是骄傲的,女孩子总是多少有些虚荣心,当年轻警察对“姜队的侄女”表现出格外尊重的态度时,娅枝竟将假作真地,陶醉在为亲叔叔而骄傲的情感中了。
娅枝没有见到预想中的红彤彤、暖融融,那些勋章、证书、锦旗或者哪怕一笺暖色的信封,都没有。她问起,姜叔也只是淡淡地:“办公用不着的东西,就放在宿舍了。”
娅枝想象着姜叔的宿舍,她仿佛透过办公室的凌乱粗糙,已经看到了那间单身男人处所的情状:混杂而生硬,没有太多人的气味。
对一个男人来说,重要的也许并不是女人,而是家这个概念体。君子如玉,可玉之初皆是粗粝的,戴在身上久了,吸纳了人的灵气,便油润光亮起来。男人需要家的滋养,正如房子需要人的滋养,世间太多事物都需要相互吐纳,融合。
姜叔把青春岁月奉献给了危险而深爱的事业,献毕了青春,再献终生。但姜叔总还是老了,年近花甲的他却没有做为干部和前辈的架子,这些年组织将他接连晋升,用意是要他安心退居后方,不必再像年轻时那样长期驻守最前线。
娅枝心中是盼着姜叔明年顺利退休的,既是为了向妈妈,也是为了姜叔能安享余生。
姜叔倒了两杯开水,问娅枝:“怎么想到过来?”
娅枝低头,稍一犹疑又复抬起头来,望着姜叔的眼睛:“叔,我是想问你一件事,我姐姐被发现时,您亲自在场吗?”
姜叔放纸杯的手在空中停顿,娅枝以为杯子会停在那里,下意识做出伸手的动作去接,姜叔却只是惊怔了一刹那,神色立即恢复平常,他将杯子轻轻放在娅枝手边:“小心烫。”
姜叔没有说“你已经知道了”之类的话,亦没有问她“是谁告诉你的”,刑侦工作者的素养让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他低头啜了一口茶水,再看娅枝时,眼中已是不一样的目光。这是短短顷刻间的变化,姜叔此刻的神色,好似一位送别去上大学的女儿的父亲脸上,那种“你已长大,我接受”的平静,深邃的双眼中有不舍,亦有平等的重新审视。
“不是,”姜叔思索了几秒钟,确定地给出答案,仿佛那片刻时间已足够他将当年的细节彻底回想。“娅枝,说说你的想法,也许我能帮你。”
姜叔的开明与信任实在令娅枝欣然,既然当年寻找娅叶的过程并非姜叔亲自参与,再通过其他人翻查到当年的细节,可能性便不大了,但姜叔主动表示愿意帮助,又让娅枝重新看见了希望的火苗。
娅枝用来之前已经组织好的语言,尽可能简明地讲述了路菁四岁时的经历,末了,她又在姜叔的询问下复述了关于卖奶人的细节,将那本她也不知算不算得上佐证的乐谱,交到姜叔手中。
“你能肯定,那位朋友说的话属实吗?”
娅枝毫不犹豫地点头。路菁只可能记错,绝不会编造,更不可能伪造证物。更何况,路菁在这旧案重查的关头,再提四岁时的证言,实是有令人信服的缘由。
路菁说,就在不久前,娅枝和卢定涛去西部度假的时候,Sergio向她郑重告白。
他说,音乐学院的聘用将要到期,到时他可能会回欧洲,问路菁是否愿意一起去。路菁当时兴奋地应了,离开熟悉的地方是她一直以来的向往,她享受每一次去外省和国外演出时,观览飞机窗外层云之下的风景,她喜欢走在陌生的公路大桥上,喜欢穿梭在烟火市井中与陌生人交谈。
她厌倦了L市,这个禁锢她、腐朽她的地方,这里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满城的岁月印记沿着路、顺着墙蔓延,属于她的却只有一个压抑沉闷的童年。
那天路菁回到住处,依然沉浸在初次恋爱的喜悦里,她轻轻地转了几个圈,才换上拖鞋去洗脸。躺在**,她渐渐平静了,感受着身下这一方土地,它与她并无多少情感联结,只有令她厌烦的牵绊,可是它上面还有她的遗憾,有许多她至今没有弄明白的、困了她半生的迷……这里还生活过她童年时代仅有的两个朋友,她们,那两个留在七岁的女孩,是她遇见Sergio之前的灰色记忆里,最明媚的一缕光线啊。
她一定要弄清楚。
她没有时间了。
这两个想法同时地徘徊在路菁的脑海里,像两列频率相同而相位稍稍错开的简谐波,震**着她熟睡后的梦境。
几天后,路菁约见了娅叶的妹妹向娅枝,提出那个请求:“请你帮我,从当年事件的亲历者们那里收集一些细节,我想知道,娅叶的死亡时间是否确凿无疑,有没有其他的可能?”
对于娅叶失踪的细节,向妈妈应当有所了解,但娅枝不愿迫使脆弱的妈妈回忆那些往事,这对一个躁郁症患者而言,哪怕目的是真相,也太过残忍。向爸爸近期出差,不在L市内,娅枝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姜叔。
听完了娅枝的讲述,姜叔并没有断言“死亡时间准确无误”或者“你的朋友一定记错了”,而是仔细地审视一遍自己全程记下的内容,确认暂时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娅枝再求证了,便向她承诺会查一查此事,如有发现定会答复。
娅枝没有想到,姜叔竟十分重视她的反映,送走她之后立刻联系下属,复查当年娅叶一案的侦查记录,只用了一个下午便收集齐了从询问家属和证人、审讯嫌疑人的笔录,到法医鉴定报告和刑警工作日记等相关资料。
“正在联系搜寻死者的刑警和法医。”姜叔发来的信息很简短。
“谢谢姜叔,给你添麻烦了。”娅枝回复。
刚刚回到包里的手机连响两声,娅枝取出查看,待阅信息栏里较早的一条是姜叔的回复,官方得让娅枝笑出声来:“感谢你为警方提供线索。”
之后一条是路菁发来的微信消息,她滑动解锁,打开聊天窗口,路菁那写着“LJ”字母的欧美风头像跃入眼中,她从头至尾地读那行字:“我联系了其他愿意接受询问的受害者家属。”
娅枝很疑惑,路菁是如何得知连媒体也不曾接触到的家属联系方式呢?她又如何确定所联系的对方会接受这样的旧事重提?难道存在着其他的事件当事人,非但不逃避那恐怖伤心的过往,反而在主动联系意图探究杀人案的人?
娅枝刚打出几个字,路菁的下一条消息便从底部跃上来,她只得消去文本框内容。
那条新的消息是:“我猜想,杀害你姐姐的凶手,与杀害其他受害者的连环犯,并不是同一个人。”
回到家中,娅枝拨通了路菁的电话,告知路菁姜叔那边的情况。
路菁听说自己的线索终于收到警方重视,欣慰且喜地感谢娅枝,娅枝问起其他受害者家属的事情,路菁说:“我是从网络上找到了当事人发布的帖子,一番交流之后,对方似乎也觉得我提供的信息可能有用,确认了我的身份,随后约了面谈。”
“这位当事人,就是可信任的家属信息的提供者?”
“对,”路菁道:“她叫和惠风,是一位被害女孩的母亲,受害者家属互助协会的负责人,这些年极力呼吁社会各界关注此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是……西苑小区的和惠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