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枝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地呼出,这才在办公桌前坐定。

有几个同事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埋头做起了手头的工作。没有人开口向她打听卢家的事,娅枝却并不觉得庆幸,她料想得到自己不在场时,这里又是怎样一番议论纷纷的场景。

新的同事关系算不得不好,却稍乏亲密温暖。娅枝有些怀念在财务部的日子,她觉得新办公室布置得压抑,每个人都被隔在半透明毛玻璃的小单间内,好似巢穴里的一只只工蜂。每个隔间里都设有带锁的小抽屉和小柜子,这样一来,员工的私密空间倒是有了,可员工们也在不知觉间成了银行这个大生物的私密物,被它塞在稍大些抽屉和柜子里,不再属于他们自己。

娅枝想起在财务部时,同事马天天曾高谈阔论办公室的布置:“你们看,像我们大后方,就是大木桌、大片空地,他们前方柜台呢,就又挤又拧巴,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那的确是一间大而开阔的房间,即便每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彼此也完全看得见全人,座位间却又保持着较宽的距离,因而没有谁会觉得这样的开放式格局威胁到了自己的隐私。

同事们听见马天天叫喊,纷纷放下手中的工作笑着转过身,想听听她又有什么胡搅蛮缠的说道。

“因为呀,财务要得就是透明。让我们在大房子里一起工作,每个人心里都敞敞亮亮的,绝对打不起假公济私的主意。”

“哎呦,还真有点道理。”

“我还没说完呢,”马天天眉飞色舞:“和我们正好相反,有客户去的地方呀,就必须得弄得九曲回肠,越折腾人越好。想象一下,一个怒气冲冲的客户闯进来了,却怎么都找不对路,这一路东走西走地折腾一遭啊,怒气不就消了一大半了?”

一时间,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位虚构的客户怒不可遏、却又无奈可何的滑稽模样。

娅枝的回忆被斜对角线方向传来的嘈杂声惊断,她下意识地离了座椅,起身去查看,那边的情形令她暗叫不好——果真来了一位“讨说法”的客户。

真正临敌之时,看似坚固的城池往往就失去了作用,“九曲回肠”的过道并没有拦住怒气冲冲的顾客,那顾客冲进门内后,直指着门口第一位女员工的鼻子怒骂银行欺诈顾客,骂罢了,又撂下“今天不给我办妥,我就在这门边上不走了”的狠话。

被迁怒的女员工眼眶泛红,犹自一遍遍地耐心解释着:“先生,合同中明确写明,产品一经成立,自计息日起即不可撤销,我们的确不能办理退货。”

娅枝低声向身边人询问详情,才得知这位客户前两日也来过,要求退掉刚刚购买的理财产品,但产品说明书中明确写有“不可撤销”的条例。

娅枝起身走向门口,她从容站定,对来势汹汹的那人沉声发问:“先生,您希望银行满足您的要求,而这个要求是违法合同精神的,我理解的对吗?”

“精神?”那人倒是不对着女员工吼了,而是转向娅枝冷笑道:“你们副行长因公徇私的时候,就遵循契约精神了?”

“这件事据我所知,似乎与您的情况无关。”

“呦,无关?非要我在这里说破你才肯承认吗?你们副行长暗箱操作,让姓侯的把挪用的公家钱销赃到这款理财产品上,现在上面查下来了,贪污的公款肯定会被没收,资金池里的亏空怎么填?还不是坑我们这些上了你们当的老实人!”

娅枝闻言既感心惊,又暗暗地自责,这几日她刻意地回避着有关卢副行长的事,竟然不知道在卢杰操纵下,侯某用公款购买的就是这一款理财产品。尽管震惊,她依然保持着镇静,态度则缓和了一些:“侯某挪用公款,银行也是受害的一方。法律和政府都不会对贪官造成的损失置之不顾,一定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钱投都投进去了,怎么交代?”那人话语上不依不饶,但状态已经比之前理智了许多。

“我们也在等待最终的判决结果,银行的损失被赔偿下来之后,我们会第一时间答复客户,绝不会让您承担额外的损失。如果您愿意等一段时间,这期间的利息我们照常发放,您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唉,也不是我心急。”顾客似乎觉得娅枝说得有理,语气遂平静下来:“当初买了产品的人都担心,有的人投入的还是全部养老钱,整天唉声叹气地说钱打了水漂,还有人提议联合起来讨说法,我这人性子直,也就跟着沉不住气了。”

送走了顾客,娅枝才发觉上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办公室门口,刚才的一幕想必被他看在眼里,意料之中地,上司肯定了娅枝的处理方式,又善意地补充上一句:“好好工作,你不要受影响。”

不要受影响。这五个字在娅枝的脑海中缠缠绕绕了一下午,像一只随处结网的蛛,弄得娅枝迷乱不堪。

临近下班,娅枝提前离开办公室,她想去财务部看一看。

旧同事们见到娅枝,兴奋地拥上前来问此话彼,却又默契地不提及卢定涛。娅枝同她们聊着天,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曾经的靠窗座位上,恍惚觉得一切倒流回了从前,除了那张小小的三角工位牌上的姓名被更换了以外,这里的事物似乎还是去年秋天的模样——立式书架的侧面蒙着一层薄灰,窗边的绿萝享受着暖气的按摩,依旧绿得生机可爱。

娅枝靠在窗边,望着下面的24小时营业厅,曾经的她觉得银行的营业厅像城市的眼睛,它彻夜凝望着忙碌的众生,那些深夜拉开门闩、手忙脚乱地存钱或者取钱的人们,背后都有各自的故事罢。

可如今,她只觉得夜幕凄凉,黑色背景下的每一星光亮都使人惆怅,她不愿再看楼下的点点灯火,因为那种感觉莫名地像一个踏上无归旅途的行者,在山巅望着那永远回不去的家……

于是她回身重新打量办公桌,眼前便出现了卢定涛的样子——他来“顺便”看她的时候,喜欢靠在桌子的那一面上,所以那里的灰至今都比其他地方少一些;她曾经抄起那个键盘,追着卢定涛打,没想到这个被她视作狼牙棒的老旧家伙还没有被丢掉;她刚入职的时候,连计算器也是卢定涛赠的,卢混蛋不但得了人情,还要从她那里榨取优越感,说什么计算器这种闲东西他们年年发放,根本用不过来!

“娅枝,你怎么哭了?”马天天察觉了娅枝的异样,关切地询问,娅枝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已经不争气地滴落下来,砸在绿萝向她伸出的页面上,顺着叶脉淌进枝与叶的缝隙,汇入植物根系里的水脉中了。

“你和卢经理分手了?”马天天莽撞地脱口而出,急得其他同事连连朝她使眼色。

“我不知道。”娅枝含着泪摇摇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呢喃:“他去了哪里呢……”

娅枝睡觉之前又看了一眼手机,聊天界面的底部,孤零零地横躺着她的一句:“我想你了。”

于是娅枝也让自己像那句话一样平躺下,将无尽的惦念和忧心带入梦中。

娅枝梦见她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白塔山下,算命人端详着她手掌中的纹路,一字一顿地说:“前半生,有贵人相助。”

“那我后半生呢?那个贵人去哪了?”

“人在困境,外面的都是贵人。走出来了,便无需贵人,你就是自己的贵人。”

贵人去哪了?

你就是自己的贵人!

一问一答的两句话震穿了一切时空,它们如波纹彼此缠绕,旋成了阴阳阵一般的图腾,将娅枝绕在中央,带着她重走这一段起死回生却又向死而生的路……

她长到十三岁了,妈妈终于答应为她过一次生日,可是大人们都绷着怪异的面具脸,没有人真的为她开心……

她撕碎了算命人给她的纸条,因为卢定涛打了她的屁股,她又羞又气。哪有什么古来仁义包天地,世间最虚伪的生物就是人。

她十四岁了,班里人昨天又联合起来欺负她,她躲在被窝里想要逃避上学,却听见那催命的敲门声:“阿姨好,是我,卢定涛。”

她面临高考,明明已经读书读得心烦,只想昏睡过去,却还是得接起准时响起的电话,向他详详细细地汇报学习情况。

她跪在被窝里虔诚地向神明祈祷——让卢定涛交个女朋友吧!也许被女朋友粘住,卢定涛就会暂时忘记找她“谈心”,让她这条痛苦的咸鱼喘歇上几口气。

扭曲的路卷携着娅枝,变幻的愈来愈快,她,已经看不清周遭的风景了!她顶着过敏的脸蛋去面试,她代表银行与方糖公司合作,她学会了独当一面,她,成了自己的贵人……潜意识里,她早就不再将他视作贵人了,她走出深渊与他并肩,她主动地向他伸出手。

她,第一次踮起脚尖,用和他一样的高度平视他的眼睛;她,吻上了他的唇,随即又望着他转身离去……

画面定格在了最后的一幕,娅枝从睡梦中坠落苏醒,发现枕巾已经湿得彻透,她分不清那淋漓地沾湿它的,究竟是惊汗还是泪水。

她抬手拿起手机,看到了卢定涛的回复:“你终究会知道,我无法再阻拦你。”

后面跟着一句:“对不起。”

娅枝摁灭了屏幕,又将它划亮,如此反反复复。

那种不详的预感又一次从她心脏之底升起,这种感觉出现过不止一次,当她在普光寺的佛塔下问姐姐的死因时,当她停下脚步叫住姜叔、要求看他的伤疤时,驱使着她行动的都是这同一种微妙的感觉!

天色初明,日光曈曚,隔壁的向妈妈还没有睡醒。娅枝坐在**,久久地思索着一切来龙去脉——父亲落马、家道中落、失去工作……这一切变故是足以击垮一个寻常人的重大打击,但娅枝知道卢定涛并不寻常,哪怕再困顿、再身处窘境,独断专行的他也绝不会让任何外界因素构成他放弃娅枝的理由。

她对他,就是有这种信心。

除非,有什么新的变化发生了。而卢定涛,早她一步地得知了一些事。

卢定涛他究竟知道了什么?既然,他说他无法再阻拦她,那么他或许已经料到,一旦她也得知了那件事,她迟早会有所行动……他知道无可阻拦,才选择了主动退出。

想得愈多,娅枝愈平静,她甚至开始琢磨着那个让卢定涛都甘心“顺应天命”的因素是什么,能击垮卢定涛的事情该有多大的威力,她很想见识。

琢磨罢了,她又感慨地发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卢定涛的越来越像了——曾经神经敏感至极的她,如今居然能够面对既发霉又生锈的生活本质,冷笑出声!

“娅枝,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向妈妈睡得浅,或许是听见了窸窣声,便下床探看娅枝的房间。

娅枝正要回答妈妈,床头的座机却突兀地响起,母女二人各自伸手去接,最终听筒还是被向妈妈握在了手中。

娅枝缓缓放下手臂,抬头注视着向妈妈的表情。向妈妈接起电话,轻而急促地说了“我是”,又说了一个“对”字,便不再言语了,直待电话那头的人说完很长的一段话,向妈妈才应一声“好的,知道了”,神色凝重地将听筒放回原处。

“警察让我过去一趟,是关于案子进展的事,但是要当面说。”

向妈妈话音刚落,娅枝已经下了床。她换了一件简单的高领毛衫,披上淡灰色的呢大衣,又走到梳妆台边整理提包:“我们打车过去。”

——

公安局大厅里呈直角摆放着两条长椅,娅枝走进大门,看见向爸爸坐在对门的一条座椅上。

向妈妈并不像娅枝一般惊讶,她知道警方负责的是杀人案,警察既然要宣布娅叶的死因,将受害人的父母同时叫去,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她与向爸爸对视一眼,那人黑框眼镜下的深目里沉淀着紧张,紧张得凝重。她便知道,自己的面色想来也是如此。

向爸爸轻咳一声,垂手避开目光,声音干巴巴地:“过来坐吧。”

向妈妈将刚刚伸进提包内的手掏出来,踌躇地呆坐着,没有起身。

“娅枝。”向爸爸唤出女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