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杰?”向妈妈和向爸爸异口同声。
与连环杀人凶手的DNA完全匹配的血样,是卢杰的。
“不可能。”娅枝猛然站起身,身后的椅子摩擦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刺痛人耳内神经的畸响。
“会不会,是卢叔叔的血亲?”
警察摇摇头:“贪腐案中涉事官员的身世背景都已经被详实记录。卢杰是家中的独生儿子,整个家族虽庞大,案发时与凶手年龄相符的,却仅有卢杰一人。”
娅枝便明白了何为警察口中“似乎完全不可能的真相”。理论上,卢杰与连环凶手并非不符,反而太相符了。
卢杰中等体格,身高175到185厘米之间,二十年前案发时正是值三十岁左右。卢杰身居银行高层之位,公安部官员的转账记录对他而言简直唾手可得,即便作案时留下了什么破绽,那些被他抓住了把柄、像蚂蚱一样死死地系在一根绳子上的官员也会出手替其销毁证据。
卢杰,也是娅叶的熟人。警察看过了姜叔的记录,对与娅叶来往过的成年男子进行了一遍彻彻底底的筛查——锁匠老江、卖奶人、门卫、同学的父亲……可他们怎么都没有料到,那个“熟人”就生活在娅叶所住的院子里,就是被她唤做“叔叔”的、她父亲最好的朋友!
如果连环凶手就是卢杰,一切便解释得通了。四岁的路菁所看到的、牵着娅叶的成年男子,就是卢杰。可兴高采烈的小娅叶是否知道,那时的卢杰已经不再是和蔼的“叔叔”了,他是刚刚杀死她的好伙伴的恶魔,他虽然笑着牵着她的手,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喋喋不休的她,心里却在盘算着将她引向一条无归的路……
从卢杰牵着娅叶走出那道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院门,到他打电话威胁侯某助他伪造证据……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许多事实,仍然要等凶手伏法才会被揭晓。
“不可能。”娅枝喃喃着,她听见父亲也在念叨着同样的话,用更低也更沉痛的声调。
“我知道阿杰的人品。”卢爸爸抬起头时,眼中充斥着通红的血丝,额上皱纹衬着节节青筋,愈显得深了。他忽然转向前妻,双臂直伸着死死地扣住她的肩膀,他摇晃她,要她直视自己瞪大的眼睛,他神智不清一般地嘶吼着:“我最好的朋友,杀了咱们的女儿!你说这可能吗,你说啊!”
向妈妈唯有以流泪来回应,那一滴滴的眼泪落下来,仿佛牵引着漫天的群星,星星一颗又一颗地坠空了,只留下穹庐般无边无际的漆黑。
大学里的兄弟真情、毕业时的共同勉励、结婚后的亲密来往、甚至彼此开玩笑时说要四个人一起共度晚年的誓愿……这种种,在如今又算是什么?向妈妈蠕动着嘴唇,却已泣不成声,卢杰啊卢杰,你欠我们向家的,绝不是这些年的关照加上一条命就赎得清。
在旁人眼中,卢杰是仗义的兄弟,是聪明的银行家,更是清正廉洁、投身慈善的伟大人物。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背地里,竟有着只能属于魔鬼的隐癖!
向爸爸始终念叨着“阿杰”的名字,仿佛在隔空质问这位身陷牢狱的兄弟,他究竟为何要做这些事。向妈妈絮絮地唤“娅叶”,唤罢又兀自地哭,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娅枝的思绪复杂得多,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表情,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顾着过往的种种,她想起卢家人待她很好,想起卢定涛曾说,照顾她、保护她原本是卢杰交给儿子的责任,可被卢定涛用这么多年坚守了下来的责任,早就蜕变了,它成了更深刻更绚丽的感情。
她想起卢杰对自己的疏离。小时候的她以为大领导都是卢叔叔的样子,永远滞着一张淡漠的脸,想起来要做些表情了,才刻意地动一动面部肌肉,朝她木讷地笑。
就连卢杰异常的回避,也被“卢叔叔是个害羞的好人”的印象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
亲情,是人类永远打不破的、理性与感性之间的壁垒。睿智如卢定涛,也始终相信父亲,就连卢杰被停职调查之时,他都平静得一如往常,认定了父亲绝不会贪污,只是调查的那个环节出现谬误了而已。
娅枝想,她被卢定涛疏远的时候,已经觉得痛不可耐了。那么卢定涛呢?她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这真相的,但她能够感同身受,当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就永远地失去了感情意义上的父亲。
从小到大爱着他亦被他崇拜的父亲,是他记忆中至关重要的部分,可事实却无情地告诉他,那是错的,关于那个正直善良、仗义负责的男人的记忆都是错的!于是卢定涛不得不忍着痛清除那些谬误,永世不可恢复地失去了至少表面上还很美好的一切,他的信仰灰飞烟灭了,坠入深渊的他该有多痛!
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
他不得不放弃向娅枝,因为他的父亲,直接或者间接地杀死了她的姐姐。倔强的他,终于也遭遇了逆天亦不可改的命……他什么都没有了,分明失去了所有,却还要负上如山一般重的罪责,用一生去偿还父亲还不清的债。
娅枝的第一个想法是,绝不能让他就这样一个人痛!
桌上的座机响起刺耳的铃,警察将它接起,与电话线那头的对象简洁地交谈了几句,又将听筒挂回原处。
待到三个受害人家属平复了心情,警察才谨慎地开口:“侯卢二人,都招供了。”
几乎同时地,向妈妈和娅枝拿起了手机。
向妈妈的电话是打给梦姨,电话在拨通一秒后便被接起,向妈妈像是怕对方忽然挂掉一般,急切地对着手机大声说:“小梦啊,你现在在哪里?”
“好的!你呆在那里不要动,我这就过去!”
向妈妈知道L市消息传得快,她怕梦姨得知了案子真相会做出什么傻事,伤痛归伤痛,她当下必须得去陪着梦姨,将她看护住。
娅枝的手机里却只有钟乳滴水一般毫无变化的“嘀”声,等到“无人接听”的提示音响起到第三遍时,她烦躁地将手机拍在桌面上,一转头却对上了父亲的目光。
“给定涛打?”
娅枝点点头,忽然拎起提包跑出门外,向妈妈打的那辆的士已经开出几十米了。娅枝只得掏出手机,在叫车软件上输入上车地点。
界面上弹出“下车地点”一栏,它提醒了娅枝,她还根本不知道卢定涛在哪里。娅枝的手指颤动着,她呆立半天,终于犹豫着在空白处填入了银行的地址。
——
“第一件事,我想请一个礼拜假期。”
娅枝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自穿过营业厅步上二楼,找到了银行的总经理。
“没问题。”也许是由于娅枝休假不多的缘故,总经理很爽快地批准了。
“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卢定涛去了哪里。”
总经理有些错愕,看到娅枝毅然决然的神色,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他没有告诉我们之中的任何人。”
“他不愿意告诉,但您有可能知道。”
“你要想清楚,”总经理对上娅枝的目光,抬手从笔筒下抽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纸:“这是他留在桌上的。”
娅枝接过纸片,上面是一位董事长的头衔和联系方式,所在单位是一家保险公司。
娅枝打车抵达了名片上的地址,她尚不知道如何在一间大公司里找寻一个特定的人,于是走向前台:“您好,我想找你们公司的卢定涛。”
前台的年轻女孩神色惊讶,却很是客气:“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您可以提供一下部门和职位信息吗?”
娅枝摇摇头,身后有人等着咨询,她只得退后几步,远离了前台,无措地站在大厅中央,向每一个路过的员工打听。
没有人知道卢定涛是谁。
娅枝有些丧气。哪里有这么容易就能找到呢?她想,或许那张名片只是一张名片而已,就算卢定涛收到了这家公司的邀请,也未必会在离职后来这里工作。他是条件极好的稀缺人才,想要挖走这块墙角的工作单位想必不计其数。她真是太傻了,竟会因为一张名片而从上午等到下午。
“小姐您好,您要找我们商务经理?”
“啊?”娅枝怔了一怔,才意识到对方叫的是自己,她转过身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却忘记了那张名片还被她捏在指尖。
男人很有礼貌地微躬上身,顺势接过那张名片看了看,向娅枝介绍他自己:“我是全安保险的董事长,卢先生上个礼拜才入职,很多员工还不认识他,请您原谅。”
娅枝愣了足足两秒钟,旋即又兴奋地想要放下矜持跳起来,但她终究没有失态,缓和下来情绪后,她又怯生生地问董事长:“我可以,见他一面吗?”
随和的董事长没有推脱,他将名片还给娅枝,爽快地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娅枝站在董事长身边,她隐隐约约地听见模糊不清的卢定涛的声音,心脏跳动得愈来愈快。
“请稍等,他很快就下来。”董事长笑着做了一个请娅枝坐下的手势:“我要失陪了。”
“谢谢您!”娅枝真诚地鞠了一躬,这才坐在沙发上。
电梯门开了,看见娅枝的刹那,卢定涛显然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他尚未及说出什么,娅枝已经起身奔至他身前:“你不要走!”
“我什么都知道了。”娅枝握住卢定涛的手臂,生怕他会“哦”一声又转身回到电梯里去。
娅枝确信卢定涛能干得出来那种事,他可以开着车把她甩掉,可以猛按电梯的关闭键将她隔在铁门外,或许也可以关闭手机不接她的电话,这些都是他并不愿做、但尚算在他承受范围以内的事情。但,他绝对不会甩开她抓住他的手,她知道他做不到。
卢定涛神情复杂,微微地皱了眉头:“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娅枝闻言有些站不住脚,她觉得恍惚,恍惚得很悲怆……因为卢定涛说“那你为什么要来”时的神情和语调,跟过去那些年无数次地、他说“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时一模一样!
他面前没有镜子,当然不知道自己这句把她“往外赶”的话,所带的感情和“往来拉”是一样的……当初他要她找她,是出于责任与爱,那么如今他要她离开,亦是如此!娅枝想到这儿,泪珠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几日未见,卢定涛变得太不一样了。曾经的他终日自信,总是爽朗地笑着,和单位里的每一个人打招呼,总是不知疲倦地揪着她不放。从电梯中出来的这个人则消瘦许多,尽管身形依旧挺拔,眉宇间亦傲气不减,可整个人仿佛丧失了某种神采,他眼中的血丝毕竟出卖了他是一个遭逢变故的人的事实,他那未刮净的胡茬刺得她手掌生疼。
娅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居然抚在卢定涛的面颊上,公司大厅里有不少人,好几个无所事事的员工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的举动。
可他没有推开她,亦没有不管不顾地拥她在怀,他站着,颧骨下的肌肉微微**,表面他的心绪亦是复杂到了极点。
娅枝讪讪地收回双臂,放下抬得酸疼的脚后跟,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她听到他说:“我们分手吧。”
娅枝睁大眼睛望着对面的人,像是不愿相信,想要最后再确认一次他所说的不是“不哭了”,而是“分手吧”。
卢定涛轻而坚定地点了两下头,作为确认。
真正听到这决绝的话语,娅枝倒是不怒亦不悲,她反倒冷笑出了声:“卢定涛,你把我看得太小了。”
“你以为我是韩剧里的女主角,你为了不让我牵连在内,只需要故作冷脸地让我离开,我就真的傻傻地以为你不爱我了吗?我告诉你,我向娅枝不蠢,电视剧里那种毫无意义的误会桥段永远不会在现实中发生。”
“也不会,发生在我们之间。”娅枝红着眼眶,一字一顿地说。
卢定涛嘴角微动,似是在“明人不说暗话”和“坚执到底“之间做艰难抉择。最终,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向娅枝,你要我再换一次工作?”
娅枝听出了让步的意思,卢定涛不愿在此处谈,就是给她“换个地方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