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很惊人的表演,大提琴声成为了摇滚乐的点睛之笔。曲子开始时,路菁用琴弓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琴弦,有节奏的振动声通过麦克风传至观众们的耳中,给每个人带去了前所未有的创意听觉体验。

层层递进地,架子鼓、贝司等摇滚乐器跟随着大提琴一声又一声地奏起来,各种音色如百鸟朝凤一般跟随着路菁的手腕上下翔集。一声悠扬的小提琴音从愈来愈密集的击打声中从容升起,直入长空。

直到所有的其它乐器声淹没了最初的大提琴击打,路菁才缓缓抽弓正腕,熟练地拉奏起低沉的琴音来,佐着摇滚乐器的鸣音和大提琴的低语,她开始深情地歌唱,娅枝从未听过路菁单独歌唱时的嗓音,惊讶于她竟是这样好的女中音歌手。

那是一首外文歌曲,它的旋律并不复杂,娅枝听明白了那首歌所唱的是自由与信仰。

简易舞台上的路菁,像一只狂野而随性地振着翅膀的飞鸟,一举一动皆潇洒,毫不拖泥带水,她歌唱得轻松而全情投入——她歌唱着她自己。

但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

路菁的表演结束于最后的高音,观众们纷纷起身喝彩,舞台上的Sergio绕过键盘,迫不及待地拉住路菁的手。

那个每天背着琴两点一线的拉琴女孩、迷茫于梦想的人,居然真的实现了看似不可能的梦想,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娅枝不禁想,自己的梦想与爱情,又去了何处呢?

——

娅枝没有留下来等待下一个乐队的演出,因为她接到了明芳的电话,明芳说需要见娅枝一面。

明芳的第一句话与路菁几乎一模一样,她也问为什么自己联系不上卢定涛。

“他连你也不理啊。”娅枝没有再回答一遍“换了号码”的话,而是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明芳轻轻吸着奶茶里的粉圆,似是犹豫了许久,才抬头直视着娅枝的目光:“娅枝姐,我需要见到定涛哥。”

她拿出一张存折,里面逐行地印着收款和取款记录,最近的一条是去年八月份的,数额是两万元。

“我之前没有留意,昨天才发现念了研究生之后,卢叔叔又给我打一笔钱。”明芳显然很是紧张:“我怕这笔钱……”

“不要紧,”娅枝安慰着明芳:“首先,你并不知情。更何况对于贪腐大案所涉及的财产数目,两万元只是一个小数字。”

“我知道,我知道。”明芳紧紧地攥着桌布,神情难过得快要流出泪来:“我本来是上不成学的孩子,多亏有了恩人。我们老家管上出来大学,叫做‘出人头地’,现在出人头地的梦是圆了,我也快要走上社会了,才知道用的是……”

“杀人犯的钱。”说出这五个字时,明芳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娅枝理解这种百感交集——得知卢杰禽兽行径的明芳依旧将他唤做“卢叔叔”,依旧毫不犹豫地称他为“恩人”,亲口道出他是杀人犯的事实,对她而言是怎样的伤害!

“没事的。”娅枝学着像父亲抚慰自己那样,轻轻地拍明芳的肩膀:“你不用着急还钱,卢叔叔是杀人犯没错,但没有贪污,你手中的这两万元也不是公家钱。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如果一个贫困山区的孩子挣扎着想要出头都是错事,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正确无误的呢?

谁知明芳摇摇头:“娅枝姐,我想托你转告定涛哥……我只是想问卢叔叔最后一件事,以后绝不会再打扰他们。”

“我想知道,他这些年来救助我们穷苦学生,到底是不是为了赎罪?”

娅枝怔了怔,敛去了笑容缓缓地点头,她不知道明芳这个问题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或许,连明芳自己也不清楚罢。但明芳绝对有权利知道自己对于他人的意义,卢杰救助她,是出于欣赏、同情或爱心,还是仅仅是为了替曾经杀人无数的自己赎罪、寻求心灵的慰藉?

透过这个问题,娅枝知道明芳因何而痛苦了。如果对卢杰来说,助一个人的功就能赎杀一个人的罪,那么他给予明芳的一切,都是为了杀人而换取的准可证!对于明芳来说,她就成了罪恶体,她现今享受着的一切新生活,都是因杀人案而来到她身边的,是用人命换得的……明芳无法原谅自己!

“我答应你。”娅枝握住明芳的双手,她不再想得出还有什么安慰的话可以说,只好替她披上外套,为她打了一辆回宾馆的出租车。

“等等,”娅枝拦住正要关上车窗的明芳,她又一次地问出那个问题:“明芳你觉得,我应该放弃吗?”

明芳茫然地看着站在夜色当中的娅枝,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娅枝所说的是什么事,只能摇摇头,却说不出什么确切的回答,但司机师傅已经在催促她们了,于是娅枝挥挥手,向明芳道别。

回到家中,娅枝写了一张小小的便签,她将明芳要求她转述的问题写在纸上,想了想又添上两句:“我不会再添乱了,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当夜幕落下,日历被撕下一页,这张便签纸将被塞进信封里,被递进那家保险公司,被送到卢定涛堆满文件的桌面上。

“我爱你。”娅枝缓缓地俯下身,去亲吻那张薄纸,她将面颊贴在冰凉的桌面上,木然地望着自己的几捋发丝,体会那太阳穴处一阵又阵的冷。

她在心里对某一个人说,我的确爱你至深,因为你引我走出深渊,你予我新生。

可我,却又不能爱你,因为你的血脉联通着深渊之底,那是我不能,也不愿再回顾的地方。

——

信封被送到桌面上的时候,卢定涛不在办公室。

大街上的某处围拢了一群人,街上的行人虽有各自的目的地,但时间已经过了早高峰,可去亦可不去的闲人就渐渐地占了多数。发现有热闹可看,恰好路过的人们往往会稍作驻留,如此地,人吸引人,人群就好似越滚越大的雪球,终于围得道路拥堵不通。

人群中央停着一辆摩托车和一辆轿车,轿车上下来的人竟是卢定涛,他环顾了一眼周遭的众人,微微皱眉,还是沉下声对坐在地面上的两个人道:“为什么故意撞上来?”

那两个讹诈者熟练地选择性无视了这句话,仰面摊在柏油马路上的那人不但姿势难看,说话的嗓音也扎耳:“你看闹大了也不好,我们也赶时间,就商量个差不多算了。你看着修车钱和我们的误工费……”

“不协商。”卢定涛坚决地打断了那人的开口要价:“你应该负全部责任。”

“哎呦,买得起车,撞了人却不肯赔,你们说这算什么人,啊?”

卢定涛不再废话,看到交警拨开人群走来,便指着地上的人对交警称:“警察同志,这两个人违规驾驶,并且不戴头盔。”

“不要围观!”交警露出一副头痛的神情,粗暴地驱赶那些伸长了脖颈的围观群众。

“算老子今天倒霉。”两个刚才还在滚地呼痛的骑车人见势头不妙,一骨碌爬起身要走,嘴上兀自不肯认怂:“开个车就以为自己是大爷了。”

“警察同志让你们走了吗?”卢定涛冷冷地喊住他们:“车倒是无所谓,被蹭了照样能用。敲诈勒索可是犯罪,是个公民,都不该纵容吧?”

“你,你还想怎么样?”

“起诉,我要求赔偿。”

“你这人是流氓吗?我们穷人的钱都要夺!”那人满脸通红,起初还在用普通话嚷嚷,后来便换成了不知是哪里的方言,骂着层出不穷的难听话,听得卢定涛一愣又一愣,眉头拧得更厉害了。

“这一带的混混,惯犯。”交警侧头低声提醒。

“就算是穷人,不干净的钱财也应当吐出来。”卢定涛并不打算让步。

“你的钱干净?谁知道你这破车是干什么勾当弄来的,谋财害命的还就是你们这种穿得人模人样的家伙!告啊,你告就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干净!”

这下,连交警也听不下去了,眼看着围观群众又聚了起来,人群中还有高举手机录像的,交警上前要制止那口出恶言的混混。

卢定涛却立在原地,混混方才所说的分明是耍无赖的话,却偏偏戳中了他的伤痛之处,是啊,他以为自己清白守法,可是又这些底层人干净多少呢?没有那个高居副行长之位的父亲,没有足够的钱财供他读书,他卢定涛再自恃高材,照样出路寥寥。

这车、这手表、这身衣服,乃至这个价值数万月薪的精英大脑……哪一个,能和养育他的杀人犯父亲脱得了干系呢?

“告,你告啊!”那二人兀自嚷嚷着,却随即异口同声地闷哼了一声:“呃啊!”

有人拉住卢定涛的手臂,将他护在远离人群的一侧,卢定涛转头便看见了那身随性的夹克衫,视线上移,竖起的领口上露出半张阿三的脸。

“是,是你?”两个混混也认出了阿三,惊愕地相互对视。

“我虽然不混了,跟这片的弟兄还很熟。”阿三抬腿将两人踢翻,还要愤恨地警告他们才肯罢休:“小心日子不好过。”

“你还是不了解下层人。”阿三毫不客气地坐进卢定涛的车里,待卢定涛开过十字路口,远远地逃脱了那些人的视线,阿三才轻拍他的肩膀。

卢定涛双手握着方向盘,仍然直视前方,语气怅然:“人都是平等的,什么人违法犯罪都不能纵容,要不是我最近……”

“网上已经有人散播你和家人的信息了。”阿三只用一句话便打断了卢定涛。

“什么?”卢定涛猛地踩住了刹车。

“人一旦聚集起来,愤怒会叠加,而理智会抵消,我比你更了解人性。”阿三随手拿起车窗前的口香糖,抽出一片剥开,放进口中嚼了起来:“不然我也不拦你。”

“最近还是小心为好,不要出头。”阿三又说:“这车,最好也先不要开了。你现在去上班?”

“不了,我得回家。”卢定涛调转车头。

回家的路线恰巧经过了阿三的公司,卢定涛停下车,看着阿三不紧不慢地戴上帽子,和门口遇见的两个男员工打招呼,气质与刚才为自己出头的那个混混头儿大不相同。

卢定涛打电话给董事长请了假,这才重新发动车子沿一条小路回家。

卢定涛不在家的日子里,是向妈妈照顾着梦姨。看似娇弱的梦姨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十分坚强,面对前来劝慰的朋友,她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崩溃,直待其他人散了,她才对单独留下的向妈妈说:“是我活该。”

“当年你承受的那些,如今报应到我身上了。”

一报还一报。向妈妈的崩溃、躁郁和堕落都是拜卢家所赐,娅叶的死毁了她本该幸福安逸的一生,如今现世的报应来了,她却并不觉得爽快,喉中好似卡着一根巨鱼的刺,吐不出来却也咽不下去。

“我终于知道了,你当时,是这样的感觉啊。”梦姨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呓语般地描述着:“我犹如站在一条很长、很长的火车隧道当中,周遭是无尽的漆黑,只有有隧道的尽头才是唯一的出路,哪怕那里连接着死亡……”

“对,我当时是寻死了,可我没死成!”向妈妈抱住梦姨娇小的身子,不让她陷得更深:“所以你也别想死成!这才是公平,这才是报应,知道吗?”

向妈妈对赶回家的卢定涛说,梦姨可能得了抑郁症。

向妈妈是文科生,大学生曾选修过一门名叫《大学生心理健康与调试》的课程,授课教师介绍了许多心理学常识,向妈妈对这门学科很感兴趣,私下里阅读了许多与心理学相关的文献。

她知道有一种被称作“隧道视野效应”的心理现象——人身在隧道中时,只能看到前后非常狭窄的视野,无法看到隧道之外的路径。对身处绝望境地的人们来说,只有“隧道”尽头的光明才是唯一的出口,为了恢复失去的控制能力,他们会拼命地奔向自认为唯一的逃生口,不惜一死。

在那个心理学在普罗大众中尚未普及,抑郁症时常受人误解的年代里,年轻的向妈妈却有不一样的看法:“他们只是生病了。”

“我想,那是一种没感觉之病。食而无味,伤而不痛,无喜无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