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指明,物质决定意识。人是物质,心理则是意识,身体里分泌让人快乐的物质的部分忽然失常了,它不再好好地工作,主人就无法快乐。身患抑郁症的人并非是精神有问题,他们是得了生理疾病,哪里有生病而不痛苦的人呢?”
后来,向妈妈亲身地体会了这种“无感觉”之病痛,那种感觉就好像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被分解、同化了,佳肴与残羹、爱与恨、喜与乐,都成了并无分别的一枚枚原子……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成了一块块的隧道石壁,她不知道这样的囚禁要持续多久,只知道想要打破这处处无感的视野、谋求一丝变化,就只能靠发疯和伤害自己来获得哪怕一点点,属于人的感觉。
向妈妈用一句《箜篌引》中的诗句,描述这种疯狂与死亡的绝望:“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死亡,是隧道尽头的光芒。而治愈抑郁之人,就是要让他们意识到,所有人都身处大千世界里,从来,都不存在什么绝对的隧道。
当卢定涛提议立刻带梦姨去看心理医生时,向妈妈阻止了他。她早已注意到楼下徘徊着三三两两记者模样的人,看好梦姨的心病是紧急之事,却还不是当务之急。
“先带她离开这里。你们有其他地方可去吗?”向妈妈平生第一次地,如此斩钉截铁地发出一句命令。
卢定涛沉吟片刻,点头道:“阿姨放心,我会照顾好妈妈。”
送向妈妈出门时,卢定涛忽然深深地鞠躬到底:“我替父亲,向您、娅枝和叔叔道歉。”
向妈妈踏过门槛,只留下走台阶的急步声。她始终没有回头,卢定涛也始终没有直起身。
向妈妈已经在心里回答了他:“定涛,你替不了他,也不必替他。”
行至地面,她忽而转身驻足,对那扇打开的窗说:“你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但是我们娅枝,请你不要忘了她。”
她在楼下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知道卢定涛一定听得到。她来过卢家太多次了,通过那一面的窗户,楼上的住户连楼下散步者之间的低声交谈都听得清楚。
“卢定涛在家。”向妈妈故作漫不经心地告诉娅枝。
见娅枝没有反应,她又说:“他们要搬走了。”
娅枝终于抬起头,露出的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我知道,你认为我们很可惜。”
“有时候,错过就是一辈子了。”向妈妈将外套挂上衣架,缓缓地坐在女儿身边:“我和你爸爸……”
“如果时光倒回过去,”娅枝打断了她:“你们就不会分开了吗?”
“妈妈,他和当初的你一样,是深陷困境中的人。”娅枝慢慢地道:“你应当能理解那种感觉,人一旦身在深渊中,帮不到自己的关系都不过是扯淡的拖累而已。即便重来十次、百次、一万次,我爸爸依然拿那种心境下的你毫无办法,你依然会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错了,”向妈妈不住地摇头:“尼采曾说过,如果你久久地凝视深渊,深渊将回忆凝视。”
“更何况,过往是深渊,杀人案是深渊,就连我,对你而言也是深渊,但定涛不是。我对这个孩子知根知底,他所做的任何事,都不过是出于爱护你。”
娅枝手中的勺子滑落桌面,发出金石坠地一般的鸣音,她睁大眼睛望着向妈妈,似乎还不相信母亲竟然持有不同于其他人的态度、支持她将这段与仇人儿子的感情坚持下去。
与此同时,桌面上向妈妈的手机忽然亮起,它发出振动的声音,也因振动而缓慢地在桌布上挪动,几乎要从桌的边角处坠下。
娅枝眼疾手快,她迅速地将手机接住,看了一眼屏幕便递给向妈妈:“是爸爸。”
向妈妈按下接听键,听筒处传来向爸爸焦急的声音。
“有很多市民,”向妈妈放下手机,面色凝重地对娅枝复述:“自发地去卢家楼下示威了。”
娅枝霍地站起身,披衣就要往外走,向妈妈没有阻拦女儿,只是顺手地帮女儿拿上了提包,如往常一般反复地确认自己锁好了门,才小跑着去追赶娅枝。
娅枝的心里只有那个人,那一刻,世上的万般恩怨于她而言都不过是浮云罢了,唯有他,决不能有事!
她第一次如此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对卢定涛的深情是真真正正的、对等的爱情,它绝非感恩或者崇拜。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尼采《善恶的彼岸》
——
娅枝跌跌撞撞地跑进卢定涛家所在的社区时,楼下已经围拢了一群人,有举牌的,有横幅的,还陆陆续续地有人加入,四个青壮年人正往这边搬运着音响等设备。
“杀”字。
“人”字。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娅枝惊恐地念出了声。
娅枝以脚尖为轴,转动着身子查看人群中四处跃起的文字,最多的是“杀”字和“人”字,看罢了一个,又出来一个。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密密麻麻的人海开始扭曲,天上的乌云、周遭的横幅和地上的沙砾开始快速地交替着,出现在她晃得很厉害的视野里。
娅枝感到膝盖一阵剧痛,似乎有什么地方的皮肉被撞了又蹭,嘶啦啦地破了。她又看见向妈妈无限放大的脸,那脸上流露着为母亲者独有的关切神情,向妈妈在大声地喊叫着什么,她的声音却仍然没有压过旁人的高音喇叭。
娅枝神志稍定,她通过口型依稀辨认出妈妈所说的话是:“娅枝,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有事。”娅枝每说出一个字,都好像嚼碎了一颗牙齿在往胃里吞。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她,不能倒下。
娅枝扶着地面,拉好出门时没有顾得上的靴子拉链,拍拍衣服上的灰站起身,才发现身边已经包围着好几个拿相机和话筒的人。
卢定涛!娅枝望见那被人和杂物堵住了的门洞,毫不犹豫地推开拦路的人,径自向那边冲过去。
几个记者似乎想要问娅枝些什么,但娅枝这天的力气出奇地大,狠狠地将他们推到一边,等到所有人都注意到她时,她已经消失在那门中了,只留下跑上楼梯的脚步声。
“别着急娅枝,他们已经走了。”向妈妈抬头朝女儿喊。
一个记者拦娅枝不成,于是拉住向妈妈,另一只手示意同伴将镜头对准她们。记者发问道:“请问您是凶手卢杰的什么人?”
另外几伙人见状也围拢了上来,你一言我一句地对向妈妈展开攻势:“据有关报道,连环杀人案凶手平时有做慈善的行为,这是真的吗?”
“请问在您的印象中,凶手是什么样的人?是否有什么生活上的苦衷?”最开始的那位记者问得愈加大胆:“您能详细地讲讲吗?”
向妈妈牵心着女儿,不住地抬头向楼上看,上面却已动静全无。向妈妈便也欲上楼去找女儿,却被察觉了她意图的记者抓得更紧。
“你给我住手!”有人厉声喝止。
来人是和惠风,她带着十几人赶来,队伍里只有一张简单明了的牌子——“受害者家属协会”。
人群中原本还有不服她出言制止的声音,但当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些字迹时,集会现场竟然鸦雀无声了。
“如果一定要闹事,我们比你们更有资格。”和惠风冷冷地说。
“连环杀人案所有受害者的家属都在这里。我们经过内部商议决定,将联名要求法院判处凶手死刑,不会提出任何不合理诉求,也绝不煽动舆论传播谣言,让恶性案件的影响扩大化。更不会,牵扯到包括凶手家人在内的无关人员。”
“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全部都愿意接受媒体采访。”和惠风环顾四周,接着道:“我不知道各位来自哪里,但我们之前从未见过你们。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案子破了,才有人想方法设法地闹出点动静,才有人不怀好意地煽风点火,才有媒体不明是非地往这里赶,就为了刨一点当事人的根底,弄一点好笑的争议,剐蹭一点点可怜的热度吗?”
“这世上不缺新闻,当年的大事件热度退了,没人顾我们这些当事人,我们只能自发地互帮互助,坚强地把日子过下去。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们每个人过的每一天,都是大新闻!”和惠风的一番话既是一针见血的指责,亦是对自身遭遇的控诉:“如果你要问我们,为什么死了儿子女儿还能如此理智,我现在就能回答你,因为二十多年的折磨,早就把我的脾气磨平了,苦难害了我,也教会了我如何动脑子、什么是道理!”
和惠风毫不容情的训斥,让闹事者们面子上挂不住了,人群外围的凑热闹者已经悄悄地逃离,最中间拿着喇叭的媒体人去亦不是,留亦不是,她满面通红地瞪着和惠风,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人家受害者家属全员都到场并且发话了,他们这些不相干者也确实没理由再推波助澜下去。
和惠风微微一笑:“我重复一遍:看起来很关心杀人案的各位,在过去二十年里,我从未见过你们。”
她不知道这是谁的过错——社会,总是对每一个个体缺乏关注,却将注意力投射在那些一度轰动的大事件上,可大事件不过是烧红的烙铁,总会渐渐地变凉、变冰冷,可与事件关联的那些活生生的人呢?他们的日子依旧要过。
媒体报道大事件无可厚非,为了市场竞争而适当地炒作、引导舆论亦可以理解。但,社会的发展、法制的完善并不是靠大事件推进的,千千万万过日子的老百姓,才是一切历史的根啊。
“你,是来帮我的?”向妈妈望向气势逼人的和惠风,又回避地转过头去,她有些难以相信。
“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和惠风回道,她忽然又回头朝队伍末尾喊:“和畅,你怎么也来了?”
和畅扎着高高的马尾,穿过人群在母亲身边站定,她冲着正从人群另一边赶来的阿三挥挥手,这才扬起头大声地介绍自己:“我是市师范大学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和畅。”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你们未按照相关规定申请,非法在这里聚集闹事,如果还不尽快解散,就是犯了非法集会、游行、示威罪!这里是居民区,你们的行为已经给业主和工作人员带来了不利影响,他们有权追究责任。”
“要找凶手采访去监狱找去,举牌子开音响算什么本事。”那边的阿三也朝着人群大喊,措辞则耿直的多。
“娅枝!”和惠风忽然抬手,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楼顶,娅枝正站在高于所有人的地方,她凝望着远处。
“忘了妈妈说过什么吗?根本没有什么隧道!”向妈妈转身向门洞奔去,一块砖石绊倒了她,她撑着地面跪起,又扶着栏杆踉踉跄跄地跑上楼去。
娅枝看见了一切的场景,也听见了所有的对话。
她,只是忽然地想感受一下当空临风的感觉罢了,站在这最高的地方,她便能体会众神的视角,悲悯而感动地俯瞰着蝼蚁一样的众生——她看见路菁也从大门那边赶来,路菁的身边是因担心妻女而面色焦急的向爸爸;她听见警车的鸣笛声忽高忽地,越来越近了。她感慨地想,这许多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啊,竟在如此混乱的情形下相聚一堂。
她看到人群在缓缓地疏散开,那些写满了字的横幅被卷住、收进一些人的包中了;她看到阿三终于穿过了人流,与和畅紧紧地十指相扣;她看到和惠风握住向妈妈的手,忽然抬头望向自己,于是所有人仰首,向妈妈奔向门洞……
娅枝自知承受不起万众仰望,但她不能离开楼顶,她看见了卢定涛。
他的车子,停在院门外的某个地方。娅枝知道他也看到了她,因为那辆车子的灯分明亮了两下,当她攀上最后一级台阶站上高台时,车灯忽而又暗了。
她想,他本来是要开走的吧,只是因为看见她站在那里,便冒着被记者围堵的风险,多停留了片刻。
向妈妈来到楼顶、娅枝回过身的同一时刻,卢定涛发动了汽车,载着梦姨离开了,消失在楼顶上所有人的视线里。
“我一定会找到你。”背对着楼顶的护栏,娅枝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