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和马海波再次去文殊庙街113号案发现场勘察,冯潇潇如约等在弄堂口了。梅桢看见冯潇潇比前一时又瘦了些,淡漠地立在街旁象一条影子。近了,暗暗吃惊,痛苦恰如技艺高超的雕塑匠,冯潇潇脸部的每根线条都是那么无与伦比的美丽,神情沉静而超脱,但是梅桢还是看到了那巨大的伤痛凝成一条细而深的纹路镌在她光滑的前额。
梅桢让马海波去找那守仓库的老大爷,叮嘱他,要细细问,弄清那天夜里吴恒的每个动作每句话每个神情,就象自己看见一样。
梅桢和冯潇潇去那间小屋,她们在那里逗留了半个多小时,并无所获。小屋简陋得叫人辛酸,一张床,一张桌,一只柜,几条凳,不可能隐藏任何秘密,却曾经隐藏过一段无望的爱情。冯潇潇并不进屋,只倚在门边,也许是那发黑的地板上白粉勾勒出的人形唬住了她,那人形姿态优美而凄凉,梅桢胸口搐紧,她似乎看见董晚秋绝然赴死的情状。梅桢明知查不出什么,仍然仔细地查着,不时问冯潇潇什么,冯潇潇有问必答,简单而坦白,语调冷淡,可梅桢却听到眼泪在她心里哗哗地流。
邻居隔壁许多阿姨大婶的听说冯家姑娘来了,一传十,十传百,都来看热闹,围起许多人,梅桢索性与大伙闲扯起来。
噢,那个男人呀,从来不跟我们说话的,整天关在房间里,也不上厨房做饭,神仙似的。
什么时候又跑进个女人鬼才知道,我们只当他是冯姑娘……现在想想真真汗毛凛凛。
那天夜里我家毛毛咳嗽,一整夜都没合眼,什么动静都没听见,天亮了说是楼下死了个人,乖乖,真是见鬼了……
梅枚心一动,一整夜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街口,马海波与那位苏北口音的大爷争起来了,马海波反反复复地追问那夜的情况,惹火了大爷,他喊:“你们阿是疑心我有啥事体瞒牢啦?你们去厂里领导那块调查调查,我阿是那种垃圾货哪?”马海波气得鼻孔撑宽了两公分,幸好梅桢和冯潇潇出来了,梅桢朝那大爷赔了许多好话,大爷才露出笑容,拍拍胸脯说:“放心好了,我是不会瞎说八道的,公安局的人来我也这么说,还德了指印的。”俨然英雄一般。
他们在街口与冯潇潇告辞,冯潇潇说:“梅律师,我敢起誓,吴恒没有杀她。你刚才听楼上阿姨说吧?一整夜什么动静部没听见,若是吴恒杀她,她能不喊?哼也要哼几声了。我们这种房子,半夜哪家屋里有人撒尿整幢楼都能听见的。”
好个锦心慧智的姑娘。梅桢暗暗地赞叹,她朝冯潇潇点点头,说:“你要相信法律不会放过一个罪犯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梅桢和马海波乘上电车,从车窗里着见冯潇潇仍象影子似地横在街口。
近午时分车还不算很挤。靠窗的双人座位上是两个不老不少可称阿姨亦可称大姐的妇女,各人捏着本《民法通则》背几句,又互相考几句。一个说:“年纪到家了,没记性了,真要我:老命了。……个说:“人家四车间大话都说了,这次普法考试一定
要赛过我们两车间。……个又说:“考好了又有啥用?打官司的辰光又不会看你普法考试成绩的。……个便说:“都是当妈妈当婆婆的人,我就不相信两车间的人比她们四车间笨。”
梅桢听了给马海波一个会意的笑,马海波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梅老师,我看情况够清楚了,再调查也就是这点材料了,我们就这么辩,管他三七二十一。”马海波一甩额前的头发。
车开的时候,风灌满车厢很畅快。
“不知小秦今天去董晚秋家有没有进展?”梅杖若有所思。
“就算董晚秋真有本日记又怎样?我想她总不见得会在日记上写不是昊恒杀我罗!"马海波笑着看住梅桢:“梅老师,你是不是有所顾虑了?这桩案子正在风头上,你若不硬,由我出面辩护,啃骨头比嚼肉滋味强多了。”马海波跃跃欲试地说。
梅桢看看马海波傲气而无畏的面孔,眼神渐渐忧饱起来,她欣赏马海波的勇气,却又隐隐感到这小伙子身上有一种令人担忧的东西。“老子有句话,知不知,尚实;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我很欣赏。”梅桢说,这是慕容先生送给她的条幅,她读了几遍,逐渐读出了味,“我是有顾虑,怕因为自己的疏狂与不镇站污了律师的称号。律师要维护法律的尊严又要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有时候法与非法的界线犹如一根钢丝绳,你要走过去,肩上还担着许多责任,就象捧着价值连城的珍宝,每跨出一步都必须凝聚全部神思。我宁愿事先多找找自己的漏洞和偏差,及时地弥补和纠正,
出庭时便胸有成竹,方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呀。”
“我之所以报考政法学院来当律师,是崇仰律师能够为民声张正义,让正义的声音象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我知道寻求真理要有探索与创建的勇气,更要准备着付出沉重的代价!”
梅桢震惊地望他一眼,马海波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庄重与**,梅桢知道,这几句话是从他年轻的胸膛深处进发出来的。梅桢恍惚在他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愿为真理而献身的气概,这种理想在当今的青年中并不很时兴了。梅桢想起女儿,梅桢说的那句话,算了吧,现在有谁在为真理奋斗?都是打着真理的幌子卖自己的私货!女儿那种态度深深刺痛了梅桢的心。梅桢突然发现,自己心里是十分喜欢马海波的,就为了他有这种理想,她可以原谅他一切缺点。
“哦,小马,魏荣的案子你已经着手调查了吗?”梅桢突然想起徐主任惯给她看的一封揭发信,控告她帮助劳改释放犯抢房子,想来是指魏荣了。
“嗬,梅老师,那也是块硬骨头,岂止是骨头,简直是岩石,谢谢你把它交给我了。”马海波双目顿时亮起来。
“怎么回事?”
“我找魏荣谈了,这汉子看着粗鲁,实际上感情挺丰富,问起他怎么会吃官司的,五大三粗的人眼泪水决堤般哗哗淌。原先他也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也有个团团圆圆的家庭,孩子都上小学了。他老婆开头几年还算安分,只是懒,好打扮,渐渐地愈来愈不象话了,在外头打情骂俏,轧起妍头来。开头他还忍着,为了孩子,保持着家庭的名义。后来,那女的嚣张到把娇头往家里带,把孩子支到大街上去逛,倒锁房门来胡搞,有一次被魏荣撞上了。魏荣那天正巧拉肚子,请了半天病假提早回家。弄堂口看见孩子蹲在那里跟人玩扑克,火冒三丈劈头就刮,夔小出佬你不在家做功课,将来想当瘪三呀!孩子哭得伤心,说,姆妈不让我回家。魏荣顿起疑窦,心急慌忙往家奔,钥匙失灵了,便击鼓似地擂,他老婆就是不开门。魏荣气得七孔冒烟,豁出去了,从隔壁人家晒台上爬过去,敲碎了窗玻璃跳进屋,一看,差点没当场昏厥,那女人正和一张小白脸抱在被窝里!魏荣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一个男人,亲眼看见自己老婆赤条条地跟人家躺在**是什么滋味?他一横心提出离婚,可他老婆却不肯,她在外面胡搞,没有一个肯跟她正正经经过日子灼,哪有魏荣忠厚 供她钱用,又不要她做什么事。魏荣一气之下搬到厂里宿舍去住了,那女的愈发嚣张,在家里开什么舞会,男男女女乌烟瘴气,孩子无人管,经常吃不上热饭,跑到
!”里找爸爸哭,魏荣又心痛孩子,真是五内俱焚。左思右想,池决定找老婆最后谈一次,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那天他回家前,心里苦闷,喝了几口酒,脸孔血红。回到家,那女人没一句好生气,摄凳子拍桌子,骂,你要死在外头,还踏进这个门作啥。魏荣先还憋着气与她商量,既然不愿过,就离了吧。那女人吊起眼角说,要离,没那么便当!魏荣只要她肯离,答应把几千块存款统统给她。那女的真是黑了心,嫌少,还说,几千铜锢就能买我的青春啦?不拿一万只洋来不行。魏荣到哪里去弄一万块钱?那女的就说,没有钞票,就当老乌龟吧!真正把魏荣气疯了,想也不想顺手抄起一把榔头朝女人掷去,正中那女人门面,当场晕倒在地。魏荣见血顿时清醒了,叫了车送女人去了医院,幸好抢救得快,没丧命。后来那女人伤愈,以故意伤害罪到法院告魏荣,判了魏荣二年徒刑。”
“唉,魏荣当初为什么不到法院起诉离婚呢?”
“他怕一上法院,沸沸扬扬,以后孩子被人瞧不起!梅老师,说实在我心里十分同情魏荣,那种女人真恨不得一榔头敲死算数。法律有时候太呆板,只管法与非法,也不讲点人情。”
梅桢感慨地说:“小马,法律是无情的,谁触犯了它,它便予以惩罚。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哪 !”
“梅老师,我也是说说气话。你知道魏荣的老婆有多刁钻,魏荣一判刑,她就跟他离了,判决书上写好房子一人一半,等魏荣刑满后设法调开,她却擅自将房子跟人对调了,搬得远远的。魏荣出来发觉自家地方已成了里委会的办公室,跟她老婆调房子的人是一对新婚夫妇,小俩口双双到美国留学,将房子借给里委会了。魏荣无处安生,只好到处流浪。我到那里委会去了解点情况,想得到他们的支持,哪晓得没说几句话就与他们争了起来,他们说,这种劳改犯你还要帮他打官司呀,你的立场到哪里去了?我真是哭笑不得,都是里弄干部,还成天在搞普法教育的,说出这种话!”
“人一涉及到自身的利益,就把原则抛开了。”梅核叹息道,“小马,你有什么困难吗?”
“梅老师你放心,我只等着开庭了 !”
车停车开,又过了几站。
“梅老师,今天下午我们学院里的那场摹拟审判你一定得去参加,学生会给我下军令状,非把你请去不可。梅老师,新老法律工作者对话,你不觉得挺有意思了再说,今天这场摹拟审判是一桩当代陈世美案,说不定对我们手中的案子有所借鉴呢。”
“好吧,我去。”梅桢被马海波说动了,她盘算,从政法学院出来赶到医院看庄子,乘公共汽车大概一个小时足够了,来得及。“对了,叫秦文鹃一起去听听吧。”
“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她对审判陈世美特别感兴趣。”
“小马,我听人说,你和小秦是不是在谈恋爱了?”梅桢含笑间。
“谁说的?"马海波微微盛起眉。
“色织厂的人问我,你忘了?我是他们厂的洪律顾问。”
“胡扯蛋,我陪小秦去找过他们厂的人事科长,大凡看见一男一女走在一起便是谈恋爱了。”马海波又耸耸肩。
“小秦人很善良……”梅桢想说什么,又止住了,斟酌了片刻,又说:“你对她印象如何?”
“唔,很不错。”马海波七斜着眼回答。
这时车拢站了,喇叭嘀嘀,售票员探出身舞着小红旗。
他们回到律师所,秦文鹃已先到,并且替他们买了两碗芝麻酱凉面,用搪瓷碗扣着,暖瓶里还打了半瓶冰冻绿豆汤。梅核说:“小秦,你来了,我们可享福了。”说着瞥一眼马海波,马海波装作没看见,倒了杯绿豆汤一会喝干。
梅桢吃着面看看秦文鹃,用筷子点点她说:“小秦,你今天哭过了,又是陪董晚秋母亲抹眼泪的吧?”
秦文鹃不好意思地揉揉眼,侧侧身把背对着马海波:“梅老师,今天我跟董晚秋的母亲谈得投机了,我……我对她说了我自己的事,她拉住我的手哭了许久,不象以往那种嚎哭,尽是抹眼泪,后来……她叭哩咕噜地说起她年轻时的事,前头我听里委会的人说过,可听她自己说感觉又不一样,怪可怜的,现在我一点都不讨厌她了。”秦文鹃眼圈又红了。
“她把董晚秋的日记本找出来了?”梅桢急切地问。
“梅老师,我……我没间日记本的事,她哭得太伤心,我不忍心……”
“廉价的同情!你的眼泪不是白赔了吗?”马海波拉长了声音。
“你!你怎么这样说?我又不想用眼泪去换取什么,我……”秦文鹃哑住了。
“马海波,乱弹琴 !”梅桢瞪他一眼。
“梅老师你不就等着这本日记吗?”马海波叫。
“梅老师,董晚秋的母亲脾气十分古怪,心关得很紧,对什么人都是壁垒森严的,一句话稍不顺意,她就会拉下脸来下逐客令,我怕问不得时弄僵了反倒一筹莫展,所以·”“·”秦文鹃也急了。
“小秦你这样做是对的,我们去亲近她抚慰她帮她从悲绝中解脱出来,即便真没有什么日记本这也是我们的责任。”梅桢说。
“过些日子,董晚秋的母亲要替董晚秋做‘断七“她叫我去帮她,那天,我一定妥说服她把日记本拿出来。”秦文鹃咬咬嘴唇。
“小秦你还真有本事,能得到董晚秋母亲这样心死的人的信任,我说嘛,你会成为个好律师的。”梅桢递给她一杯绿豆汤,“就是眼泪太多。”
“哪里呀……”秦文鹃两颊红晕染开,眼睛透亮了。
“梅老师,该动身了去我们学院了,法庭纪律,不得无故迟到!”马海波跳起来喊。
政法学院位于城市的西郊,十几幢灰白色的六层新楼房方寸不乱地群列着自有它严固而庄重的气派,房群后面的天幕上参差着高层吊车的铁臂与叠叠的脚手架,这朝气蓬勃的画面寓意着未来的许多。
秦文鹃象个初进城的乡下人新奇而迷惘,大学校园对她来说象一座海市屋楼般神秘,她不住地提出一些让马海波暗暗好笑的问题,马海波有问必答,每答一句便用这种也要问的眼光扫一下秦文鹃,神情中不免流露出当今大学生天之骄子的气度来。
梅桢并无意寻访旧地温习旧情,头脑里都是案子没那个闲情逸致,况且面目全非,入目皆是陌生与新鲜。只有当他们踏上新教学楼后面那座旧式的有着水泥石坊门媚的小礼堂时,梅桢心中才淡淡地漫起了一阵惆怅,恍惚是一个雪夜,定睛看却是自日炎炎的盛夏。这惆怅雾似地飘走了。
小礼堂布置成正规的法庭模样,审判席、原被告席、代理人席一应俱全,周围的旁听席上已坐满了男女学生。
“梅桢律师来了!”有人叫了一声,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审判长”请梅桢坐到审判席上,梅桢连连摆手:“我是个律师,我还是坐在代理人的席位上。”大家又一次鼓掌
“被告”和“原告”异口同声喊:“梅老师,做我的代理人户双方代理席上的“代理人”都起身让座,梅桢笑着对马海波、秦文鹃说:“看来我们要兵分两路了,小马你”
“我想到原告一方。”马海波抢着说。
“小秦,那我们就到被告一方吧,今天这机会蛮好,你要发言,锻炼锻炼。”梅桢说。
有人七手八脚地加了几把椅子,大家坐定。’
“审判长”宣布摹拟法庭正式开庭,第一次审理的案件是“陈世美”诉“秦香莲”离婚案。审理程序全部按照《民事诉讼法》规定,唯有一点例外,辩论阶段,不仅双方代理人可以互相辩驳,同方代理人之间也可以各抒己见,不求统一,旁听席间的同学有意见要讲也可举手征得“审判长”同意然后畅所欲言。一派掌声。
“‘陈世美你与‘秦香莲,是自由恋爱,自愿结婚的,是吗?”
“我们在插队的农村里认识的,她在生活上照顾我,我感激她。那时我年轻,不懂什么叫爱情,误把感激之情当作了爱情。”
“你诉讼离婚的理由是什么?”
“我和她性格不同情趣不同生活观不同,没有共同语言,同在一个屋顶下却如同陌生人一般,我们之间已无感情可言了。”
“‘秦香莲“对‘陈世美’陈述的事实你有什么补充或纠正的?”
“他说的都不是事实,他是昧了良心的·“…”“秦香莲”说着便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在农村的时候是他先追求我的,写了许多许多信,这些信我都保存着,你们看看,从头到尾都是山盟海誓,象诗一样,这能说没有爱情吗?进城以后,他考上大学,我把工资省下来给他买人参蜂王浆,买那些杂七杂八看了叫人心坏的书。四年来我自己没添过一件衣服,却让他打扮得衣冠楚楚跟得上外面的潮流。服侍公婆,照顾孩子,哪样事要他操心啦?只望他发奋读书为国为家也为我争光,谁知他却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在学校里跟一个女同学搭上了竞要逼我离婚。我坚决不同意离婚,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失去父亲。审判长,若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那我们的孩子从哪蹦出来的 !”
这是一个古老的、平常的、让人听腻了的故事。事实清楚,都被小说戏曲写烂了的。
“现在开始辩论,请原告代理人先发言。”
立起一个袅表婷婷的女郎,全然元有扭捏羞涩之态,那气派哲学得很,张口铮铮数珠:“审判长,审判员,我们先来寻本溯源,看看‘陈世美’和‘秦香莲’的娇烟究竟有没有墓础呢?表面上他们并不是封建包办婚姻,然而却是一场扭曲人性的社会动乱把他们赓合在一起的。在那恶魔般的岁月里,人们真实的情感全被淹没,只是为了寻求一种心理的平衡,至多再加上原始的生理的需要吧,两个人匆匆地结合了,何谈共同的理想、情趣?那种时候还有什么理想、情趣可谈?到今天,时代又唤醒了人们价味和理想,在寻找自我和创造生活的过程中,差距严酷地显露了,矛盾不可避免地降临了。这种因社会和政治捏成的婚姻难道不也是一场悲剧?这种悲剧伐们还见的不够吗?他们连感情破裂都淡不上,因为他们本身就没有感情可言。对这种悲剧我们为日么不依靠法律去摧毁它反而还要千方百计地遮掩、维持呢?”
被告代理席扫咯地跳起一个较为老成的姑娘,脸涨得通红:“审判长,审判员,我以为原告代理人的推理是十分可笑而拙劣的,依她所言,‘文革’十年动乱国人就没有一点真实的感协罗?那么洁句,四五运动天安门广场上那些感天地泣鬼神的诗歌都是怎么厂 主的呢?有句古谚语:患难之中见真情,在磨难中相互依赖相互帮助产生的爱情是最可贵的了。‘陈世美’当初写给‘秦杳莲’的那些信便是最有力的证据,从那些信的字里行间找们处处体会到一种深切而真挚的爱情并为之而感动。现在,有的人为了掩盖他背信弃义的卑劣行为,竟然想一笔抹煞当初的真情,这无疑象要抹掉自己的影子一般愚蠢。”
原告代理席中站起一泣戴眼镜的小伙子:“审判长,审判员,我认为世界上万物都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着的,感情这个东西也不能例外,因此,对待这桩离婚案我们不必过多地追溯以前的感情基础如何,而是应就他们的感情现状来定离与不离。我国婚姻法第25条规定:如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应准予离婚。那么‘陈世美’与‘秦香莲’的感情现状究竟如何呢?他们的吵闹已是家常便饭,里委会经过多次调解仍无效,‘陈世美’已搬到学校集体宿舍居住长久不回家,‘秦香莲’到学校领导处告状要求校方惩办‘陈世美“开除他的学籍……等等等等,鉴于这种状况,我认为他们的感情确实已经破裂,固根据婚姻法判处离婚。”
“我不同意!”被告代理席上站起一个黑黝黝的小伙子:“刚才那位原告代理人的发言显然是混淆了是非。他们为什么吵架?‘陈世美’为什么抛下妻子和孩子住到集体宿舍去?实质上,是因为他在学校里有了‘第三者“而‘秦香莲’为了挽救丈夫才到学校去告状,‘秦香莲’忍着内心的痛苦仍担负着照料公婆与抚养孩子的义务,这说明她对丈夫是有感情的。我认为他们的感情还不到破裂的地步,只要‘陈世美’与‘第三者’断绝来往,夫妻仍可以和好如初的。”
“对于第三者我以为应该具体分析,‘陈世美’并没有生活腐化、道德败坏,见一个爱一个,他与那位女同学是因为情趣相投,性格相合,有共同语言才逐渐产生了爱慕之意。也正是因为他与‘秦香莲,之间缺乏这种感情,他才会移情他人,人需求感情是正常的人性是无可指责的。封建礼教的枷锁残害了多少活生生的性灵,那可怕的幽灵现在依然在人心间徘徊,真正的爱情在哪里?美满的家庭在哪里?这种现象不能再继续下去,我们的法律决不应该去充当封建残余的帮凶,去维护一个没有感情的婚姻,去扼杀一朵鲜嫩的爱情之花 !”
“在人性自由的幌子下丧尽天良损人利己这种例子西方有中国也有。首先我声明,铲除封建残余举双手双脚地赞同,问题是废除了封建礼教你提倡什么?是社会主义道德呢还是资产阶级那一套?我以为,一个高尚的人决不会把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的。请们心想想,‘秦香莲’为‘陈世美’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如今他却以她的落伍而嫌弃她,这岂不象从土地上长大开花结的果却嫌弃土地一样地可憎可恨?!古代的秦香莲尚有包拯为她申冤,今天,我们人民民主专政的法律岂能姑息‘陈世美,式的卑劣行为?”
“我来说几句。”马海波慢悠悠地站起来,他人高,声音又好,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旁观席间窃窃嚓嚓的低声议论暂停了。“‘陈世美’要离婚,‘秦香莲,不愿离婚,各有各的理由,我认为,按照我们社会现有的道德观来讲,‘陈世美’的理由是不道德的,是伤害了弱者的,是抛弃了义务的,对于这种不道德,应该给予批评和谴责,我们不是有道德法庭吗?可以惩罚其以公众的舆论及至政纪处分。然而,请注意,决不能以不准离婚作为惩罚手段,倘若这样,便违背了婚姻法。婚姻法中只规定:如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应准予离婚。而我们有些好心人却自定原则,譬如离婚的理由是否符合道德?有无‘第三者,插足?等等等等,以此来作为裁决离与不离的标准,这虽符合了善良人们的感情常理,却违背了法律的原则,我以为是不足取的。在健全法制的今天,我们不仅要排除权力、金钱等对法的干扰,还应该理智地排除感情的干扰。同情弱者可以给弱者以道义上的支持,却不能以同情心来代替法律的实施,法律是铁是钢,是无情的,是不可通融的里”掌声从几个角落响起。“我认为,对于役有感情的婚姻法庭应判其离婚,从根本意义上说,这是最道德的!”掌声酿成蔚观的海洋。
“梅老师,我,我有许多话·“·,秦文鹃轻轻地扯扯她的衣襟。梅伎看见小秦的服陇红肿,料定她心有所触,便朝她鼓舞地点点头。
秦文鹃站超来,人们没注意,仍交头接耳议论马海波的发言。“审判长”大声说:“挣一静,请保持法庭安静!”讨论声渐渐退潮,人们陆续把眼光投在这个脸皮黄黄的神态象个温顺的小媳妇的女子身上。秦文鹃局促地扯了扯衣襟,说实在她要站在“秦香莲”的位置上,一定比“秦香莲”更象秦香莲。
“我,我想谈谈自己尔嗬法……”
“声音大些!”后排有人喊。
秦文鹃慌怅池瞥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她舔舔嘴唇,嗓子紧紧的,她后悔一时激动站起来发言,下面望着的都是正规大学的大学生,自己算什么?她真想一屁股坐下用双手捂住脸,可现在没有退络了,梅老师正用手戳着她的背脊说:“别紧张,怎么想就怎么讲。”
“我以为,法律是维护正义的,那么“·…法律应当是最富有爱曾感情的!”叽叽嚓嚓议论声蜂起,秦文鹃用衣角绕住微微颤抖的手指,她看见对面马海波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那张让她时不时心跳的面孔上罩着一层讥讽的冷淡的笑,她愈发地慌张起来,“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们社会主义的法制与社会主义的道德应该是统一的,我说不清楚·……她窘迫地咬住嘴唇,有人稀稀嘘嘘奇怪地笑,她很气,气得想拧自己的嘴。豁出去了,好弄就这个样。她猛地仰起脸,放大了声音几乎是喊:“今天,我在这儿,是想对‘秦香莲’说几句贴心话,因为我,我也曾育过秦香莲的经厉·“·”全场一霎间肃然地静,秦文鹃听见自己的心在抨怀怀地跳,她深深吐出口气,郁结于心头的话象泉水泊泊地流出来了:“‘秦香莲’你抬头看看这位‘陈世美“你能够透过他的外表看到他的心吗?那颗心已经不爱你了,已经给了别人,什么原因我们不想去追究,总之他已经不再爱你,这是事实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你难道愿意伴冷这个不再爱你的人过一辈子?你再想想,他那样冷酷地矢口否认你们曾经当作珍宝似的爱情,他视你为他付出的一片苦心象擦台布随便地掇掉了,对这般无情无义的人你还留恋他什么?你还能爱他哪根汗毛哪只细胞?你还顾虑什么?我们女人什么不能干?不比男人差分毫!你为什么还要死拽住这样一个男人呢?”秦文鹃的限晴忽闪忽闪,象两只唬拍色的小瓶里装着两只萤火虫,“我在哪儿到这样一宗离婚案例,一个16岁的少女因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嫁给一个15岁的少年,并生育了孩子。丈夫后来考上大学,便一去不返,提出离婚,两审法院同情她,均判决不离,那时她才22岁,正值青春。后来丈夫毕业,宁愿到外地工作不愿回家与她团圆,丈夫一再提出离婚,她却至死不愿,于是守活寡,日日背负着一个幻影煎熬岁月。前年,男方再次诉讼终于协议离了,可她已经50岁了!28年的青春在无望的痛苦中耗尽,付出生命的大半以及甜蜜温顺欢乐一切该享受的东西却一无所获。我看着想着毛骨惊然,痛之泣之。‘秦香莲你亦想步她后尘吗?不!挺起腰杆来,你不知你还有多美,‘陈世美,有什么了不起,他不想过就让他走吧,离了他你可以重新寻找如火如茶的爱情。做人连这点骨气都没有就别做人了!告诉你,我曾经因为被迫离婚而痛不欲生,就是在座的梅桢老师扶着我度过了痛苦的泥沼,我开始自学法律,我向往当一名梅桢老师那样的律师,我就能站出来为与我有同样命运的姐妹们说话了……”
掌声狂潮般淹没了秦文鹃的声音,并且经久不息。秦文鹃奇异地征住了,脸蛋象只旺旺的小火炉。她看见对面的马海波倏地挺直身子,用一种很深入的眼光盯住自己,浑身便战栗起来,头顶上有个辉煌的太阳。
“秦香莲”咚地站起来:“审判长,审判员,我想通了,我同意离婚!我要甩掉包在秦香莲这个名字外面的软弱与可怜,我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我要对生活重新进行选择!‘陈世美你滚吧,滚得远远的,没有你,我生活会更痛快!”
人们先是一愣,旋即便拼命鼓掌,有两个女同学站起来冲着“秦香莲”喊“女人万岁广
待掌声息,“审判长”问:“‘陈世美鉴于‘秦香莲,已同意离婚,法庭无需继续审理,你们可以协商财产的分割与孩子的归属……”
“审判长,”“陈世美”尴尬地搔搔头皮,嗯吱嗯吱了一会,说:“我,我想撤诉,今天,我突然在‘秦香莲,身上发现了一种……美,以前从未显露过的美,我,我对她产生了新的爱情……”
哄全场大笑,笑声几乎顶破屋顶,连“审判长”和“审到员”都笑得前俯后仰,扎马尾辫的“书记员”更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审判长”毕竟是审判长,首先忍住笑,拍了拍桌子:“安静安静今天到此休庭!”
“请梅桢老师给我们讲讲吧!”有人喊。
“对,请梅执老师谈谈她怎样鼓起秦文鹃的勇气的。,
又是掌声,每个人的双手都是红红的。
“梅老师,大伙要你说话呢。”秦文鹃操操梅桢,发现梅老师眼睛虽对着自己,眼光却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梅桢感到自己象一叶被水托着的小舟,轻轻巧巧地站了起来……她先是为秦文鹃捏着把汗,看到秦文鹃慑喘不语,她差点想站起来为她解围。忽然,秦文鹃哗哗地吐出那么一片醒世。替言来,梅桢一时下竟如醒酮灌顶地彻悟而入定。一阵咫风揭去了蒙在眼前的困顿,仿佛从黑屋子一步跨入晃晃的日头中,清醒得昏眩。在那片透亮的清醒中她看见一条触目惊心的黑影,那便是A晚秋躺在文殊庙街113号小屋地板上那凄迷的影子。梅桢的心象一团涂满了字迹又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团。
“梅老师……”秦文鹃又操她。
梅桢看见了秦文鹃光采熠熠的脸,梅桢万万没想到竞然是恭敬地叫着她“老师”的秦文鹃一掌击醒了她亦击昏了她。
梅桢定了定神,很细腻地解开左手腕上金灿灿的梅花络表带,端端正正地把表搁在面前的长条桌上,表面朝上,只稍一垂眼皮便能读到几分几秒。平时梅桢出庭都习惯解下手表搁在桌上。说话要掌握时间,老抬腕看表显得很不沉着。这时候梅桢解表是借助这个动作沉静自己的思绪,让那些万马奔腾的思潮沉淀到心的深处,头脑中便纯净了许多,她渐渐地恢复了往日在法庭上的带着自信的安详。清清小河边红霉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里话没法说出来·”“
当梅桢抬起眼环顾礼堂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许多许多年前那青春的歌声突然象支箭从记忆的重峦遮叠外魄地射了进来,那箭准确地射中梅桢的心脏,她轻轻地呻吟了一下,这熟悉而陌生的礼堂!那遥远的青春时代!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今天这场摹拟审判很有意思,大家的发言对我很有启发,就象给我上了一堂课·” ”
“梅老师,你受理过许多离婚案,有人称誉你是婚姻学上的心理专家,我们想听你说说你的经验。”
“现在我们律师所受理的民事案件一半以上是离婚案,我作过男方代理人,也作过女方代理人,有的案件是男方要离,也有的案件是女方要离,离婚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无一桩完全相同的。有的案子解决得比较妥当,也有的却留下许多遗憾,这个原因是十分复杂的。在办理这些离婚案的过程中,我逐渐体会到,一个律师仅仅熟背了法律条文和了解了案情事实还是不够的,还应该知道各种观念特别是恋爱观婚姻观价值观等等的历史发展和社会现状,它们对当事人的心理与思想有些什么作用,以及当事人所处的社会环境、当事人周围亲友的生活态度等等等等。一个人一辈子里能打儿次官司?若碰上了,真是牵一发动全身,他的家人孩子亲亲眷眷都要受其影响。案子的当事人是圆心,围着这个圆心的圆圈也是我们不可忽视的工作范围,要知道,社会不就是由这样大大小小的无数个圆组成的吗?法律是铁是钢,曾经……有一位老律师,他便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牢牢记着,叮嘱自己在法律面前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可是,法律涉及的却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当法律实施以后,这些人将如何继续生活了也许,有人会说,这是题外话了,然而我却觉得,一桩案子办理的质量究竟如何,不仅在于法律的正确实施,还应当让当事人及与当事人牵连的许多人在以后的生活中不以这桩官司为包袱,心悦诚月孙乙情畅快,尽可能地启迪人的良知,将官司之外的事故苗子连根挖除,这便是我们为社会所应尽的责任了……”
“请问梅老师,你一定也碰到过陈世美秦香莲式的离姻案,你对我们刚才的摹拟审判有什么看法呢?"
“刚才那场审判十分精采,结局我认为是相当完美的,在我接触过的离婚案中能达到这样效果的还很少。所以我说,你们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特别是如何启发秦香莲式的妇女提高自信心与自尊心,这点十分重要·“…哦,有一点我想补充一下,那就是当代‘陈世美,产生的社会土壤至今还存在,中国现阶段的婚姻还受生产方式和生产水平的制约,还不能实现完全以爱情为基础,经济条件仍是现阶段婚姻中重要的因素”故而地位的升迁和差异就有可能造成婚姻的动摇和解体。当我们在遮责‘陈世美’们的喜新厌旧时,应当提醒他思索,他所标榜的‘感情说’之中是否掺杂了非感情的其他因素?同样,当我们在劝说‘秦香莲’们摆脱痛苦时,是否也该问问她,她倾注的感情中有没有其他非感情的因素?"
“梅老师,我赞同你的看法,若不铲除‘陈世美’产生与生存的社会土壤,‘陈世美,是消除不了的,不管是法律的惩罚、还是道义的谴责。”
“不过刚才辩论中有位同学的观点我认为是偏狭的,美满的真挚的相濡以沫的家庭在我们社会中还是有许多许多。”
“梅老师,请举例说明。”
梅桢笑了。
“梅老师,请问,你的家庭是否美满?请说真话。”
“我坦率而真诚地告诉大家,我的家庭非常美满 !”梅桢这话在心里是说给庄子听的。
鼓掌,亲切而热情的鼓掌。
散会后,梅桢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学生们包围了,纷纷要求她在笔记本上签字,那些本子在她面前垒成小山一样。幸亏她的名字是两个字,稍可节省时间。
终于签完了字,梅桢已是满身臭汗了。
担任“审判长”的是系学生会主席,他说:“马海波,请梅老师到教师食堂去吃晚饭,我已经都联系好了。”
“不不不,不吃晚饭了,我还有事……”梅桢连忙立起身。
“梅老师的爱人住医院了!”秦文鹃说。
“真的梅老师?耽搁你许多时间实在……”
“哎呀!我的表呢?”梅桢想起时间才想到戴表,表却不见了。
大家都急起来,满地地寻,梅桢把公文包兜底倒了出来。那只金灿灿有着梅花络表带的小表竟会象不存在似地无影无踪了。
x娘的 !”马海波暗暗骂了一句,“准是刚才人拥挤时有三只手!”马海波觉得很失面子,自己拉梅老师来的,却出了这般尴尬事,且发生在专修法律的大学生中!
学生会主席想了想说:“丢不了!今天来参加审判会的同学各年级都有名单,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梅老师,你把表的型号牌子特征告诉我,好吗?”
“表带是梅花型的小瓣接成的,型号……牌子……哎呀,我都不清楚。”平时对表上表擦表修表一概是庄子包了的!
“梅老师,别急,回去想想,想出来了,你告诉马海波,让马海波转告我,我一定尽力帮你查。”
“不 一丢了就丢了,没关系……”梅桢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搁了什么地难受,庄子才把表带修好,丢得有点莫名其妙,似乎隐藏着一个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