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区法院门外的布告栏里新近贴出一张公告,吸引了许多就近居民来往行人围拢来点点戳戮叽叽喳喳地

公告

南城区南阳街道五爱里委员会安贤路!7号居民言凤娇于X月X日急病碎亡,遗有房产一幢及其他财物若干。查言凤娇户籍中无一亲人,言氏亦无有遗嘱指定继承人,此公告三月之内有持确凿证据为言凤娇亲属者请来本院联系,若元人前米,三月之后言氏财产将依法收为国家所有。

南城区法院(大印)

X年X月X日

南城区法院民事庭的审判员小陈这几天就象只掐断了引信的炮仗,肚里吃饱了炸药,要想爆炸却炸不响,憋得脸黑脖子硬的。

门外那张公告贴了没几天,闯上门来自称言凤娇亲属的便络绎不绝。先是一个面容青黄的男人来说是言凤娇的儿子,小陈见他身上那件自短衫亦已青黄成菜色,双颊的皮皱打皱,问他“你几岁?”他喉节一滚说: "58岁,属羊的。”小陈气不打一处出:“言凤娇7岁就养下你呀?”后来又来了位缩成一团的老太太,瘪叽瘪叽地说什么言凤娇有遗嘱给她的,把几间房子赠给她的。那么把遗嘱拿出来呀,却又瘪叽瘪叽说是弄丢了,胡搅些什么呀!隔一日又来了个眼珠没一刻停下的妇女,更说得奇了,说是她男人叫言凤鸣,是言凤娇的嫡亲弟弟,姐弟失散五十多年,今日总算找到阿姐啦!有什么证据?还要证据?你看他俩的名,不是姐弟是什么?天下重名重姓的还多着呢五隔几日又来一个妇女,模样倒还周正,沉沉郁郁的样子,说话也不急猴腔,示出一张某某小学的工作证,语不惊人地说:“我是言凤娇的过房因,你们可以去里弄里调查的。”好吧,我们会去调查的。

老天,一个人死了便引出这许许多多的是非,谁知道明天后天大后天……还会有哪样稀奇古怪的人物冒出来呢?看来一场官司是免不了的了。

小陈是在“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声中懂起事来的,现在还依稀背得出那几句名言:“对同志象春天般温暖,对工作象夏天般火热,对缺点象秋风扫落叶一般,对敌人象冬天般冷酷。”她记得她曾经学雷锋的样把母亲给她的早点钱一点一点积攒起来寄给了灾区人民,虽然只有二、三十元钱。人心不古,如今为了几个钱一家亲骨肉闹得你死我活的屡见不鲜了,更有甚者竟为了几个钱抢着冲死人叫娘叫姐,等着吧,还会有人来叫奶奶外婆老祖宗的呢!见了那一张张假模假样的脸还得跟他们一一周旋能不来火吗?又不能发作只好捂在肚里。天气热得早又热得猛,办公室屋顶上两只吊扇呜哇呜哇地转却不觉一丝凉意。

“姆妈昵呢姆妈前两天你还吃得下满满一碗泡饭,还吃了一只白嫩蹄跨的,怎么一夜功夫你就去了呢?呱呱”

“小弟,阿奶刚死了你就吵,当心阿奶魂灵头来捉你!快,快到阿奶灵前来哭两声。”

“姆妈你哪能狠心攒下我和阿翠、小弟呀?阿是爹爹在招你呀?姆妈你放心好了,我替你做七,年年清明我替你烧纸,你和爹爹在地下有什么难处托个梦给我就是了,我一定帮你解决……”

隔壁那个神精兮兮的老太婆昨天终于离开了这个折腾的人世,她肚子里那一包关于这幢房子的秘密将随着她的身子一起化为灰烬。那儿子媳妇整整地哭了一天一夜,哭得声音已象撕碎了的旧抹布没有一点用场了。口口声声叫姆妈,姆妈还能听得见吗?还不是哭给活人听的。今天一早,那儿子已过来说了,同意跟法院换房子,不过嘛·”·地段要好,楼层要好,朝向要好,面积还要加码!小陈心想,那老太婆活着的时候常常嚎:“你们就盼我早死呀!”倒是一针见血的话哩!

电话铃咔咔咔咔地响起来,这只电话机老掉了牙,铃声也是哑壳壳的。

“喂,什么?宾馆?打错了,这儿是法院!"电话局里的小姐都睡着了?老是接错线,法院电话本身就多,如此电话铃没一息不闹的了。嗒,又响了。

“喂,跟你说打错了打错了“……

“小陈,吃了夹生饭呀了火气那么大?”

“你?你是……?”

“我是梅桢呀。”

“哦哦梅律师,你好你好……”心打个格登,舌头便象短了一截。前几日唐淑女重新起诉离婚,现在的人太平日子都不想太太平平地过,人到中年还赶时髦三番五次地闹离婚,几个月前好好地合家团圆去了,平白无故地怎么又倒腾起来?看看诉文依旧是那个理由,没有**。现在**也变得时髦起来!没有**就不能恩恩爱爱地过日子了吗?法院民事庭统共就这几个审判员,那案卷一操一探地来,个个都忙得陀螺似转。怨是怨,干还得干,常常是一路怨着一路跑调查,一处不去到还真有点茶饭无味呢。小陈去唐淑女厂里调查,厂里的人说:“没听说她又闹离婚嘛,不大可能吧,最近车间里刚评了她五讲四美积极分子的。”小陈又去周家所处的街道里委会讯问情况,里委会主任说:“不会的不会的,周家最近很太平,今年区里评五好家庭我们又选了他家,红纸头刚刚贴上去不久呢。”小陈满腹疑窦,倒要弄个究竟。她又去唐淑女娘家摸底,是唐淑女的嫂子一语道破天机,“陈同志你不晓得?我家小姑子原本是规规矩矩的人,后来认识了那个说话蛮厉害的女律师,鼓捣得她要什么性解放性自由了。”小陈大吃一惊,问哪个女律师?嫂子描绘:四、五十岁光景,人瘦瘦小小的,额头大得出奇,眼睛很深很亮的,说起话来声气不大却绵里藏针,麦芒般地扎人。小陈想,断不会是旁人,就是梅桢律师了。她心里难受,梅桢律师怎么也会这样?小陈近来对某些律师意见大的要命,有的律师为了提高知名度打官司眼睛就盯牢一个“赢”字,也不好好调查,挖空心思想出些歪点子,上得法庭巧舌如簧地轰一道,真真让人睦目结舌。小陈一直信服梅律师的,梅律师每个案件开庭前总先跟审判员通气,她调查事实的周到详尽常叫小陈惊讶而佩服,她在法庭上发言时神态诚恳安详语调委婉动人,要言不烦而逻辑严密,最让小陈赞赏不已了,她老对熟人说:“法庭上的辩论若都象梅桢律师那样简短而有条理,书记员手好不要抽筋,我们审判员头也好不疼了。”小陈不相信梅律师会鼓捣唐淑女重新起诉离婚,她打电话去事务所找梅律师问个水落石出,梅律师不在,梅律师是个大忙人。办公室另一位女同志接的电话,说,梅律师关照了,有什么事跟她讲一样的。小陈便一五一十地讲了,那女同志说,这事还很复杂,你写封信来详细谈谈吧。小陈就尽自己所知写了,为慎重,寄给了律师事务所的领导。后来听说梅律师为这封信吃了批评,隐隐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转念想想这也是为了工作,对待不正之风应该象秋风扫落叶一样,否则如何对得起帽子上的国徽?今天梅律师打电话来必有隐情,我只以理应答,何必心虚呢?这么一想便理直气壮起来。

“梅老师,你的耳朵真灵,怎么一听就听出我的声音?”

“小陈,别人的声音能忘记,你的可不敢忘呀,我们的大法官嘛。”

“梅老师,我们小小审判员是不足称道的,忙死忙活,输了案子当事人骂的是我们,赢了案子名扬四海的是你们大律师呀。”

“小陈,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你好象一肚气炸药,放出来让我听听。”

“梅老师,我忙得要死,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个时间跟你谈谈唐淑女离婚案件的情况。”

“哦,这案子我清楚,基本还是原来那些材料,理由不足呀。梅老师,我看还是要花点功夫做做工作,上次不是和好了嘛?再说现在手头还有许多要紧的案子要审理,唐淑女的事梅老师你多费点心了。"

“小陈,有些情况恐怕……”

“梅老师,等我忙过这阵再谈好吗?”

“好吧……”

小陈看看话筒,旧了的黑色的微微凹陷的话筒,那上面有排成六角形状的十三个小孔,黑黝黝深不见底的小孔仿佛隐藏着一个谜,她突然不安起来,又把话筒欺在耳朵上,话筒里空旷而寂静。小陈叹了口气,把它撂下了。

镂空的铁纱门里面是一扇浅棕色的抽木门,从这套门的规格便可掂出这是家经济实力厚足的人家。抽木门把手的上方有一块圆形的嵌在铜圈里的玻璃,这是窥察孔,门内的人望得见门外的人,门外的人望不见门内的人。梅枕按下电铃后,便敏感到那玻璃后面有一只眼睛盯着她看,不一会,袖木门便翁开了一条缝,伸出一个头发蓬卷的脑袋,两只桂圆似的眼睛象钻螺丝孔似地在她脸上钻了一阵,尖尖地问:“你寻啥人?”

“我找范惠娴,就是唐淑女的姆妈,这儿是唐淑女的娘家吗?”

“你是啥人?”仍是尖尖地问。

“我是唐淑女的律师,我姓梅……”

“姆妈有人寻你,是法院里的人。”并不听完她的话,便尖尖地叫起来,也不开门,踢蹋踢蹋地转身走了。

“哦,啥人寻我?”范惠娴从厨房匆匆奔出来,一见梅核,忙不迭地把两只湿答答的手往围单布上一蹭,拉开了油木门,又拉开了镂空铁纱门,“梅律师,是你呀,稀客稀客,请进请进广

范惠娴将梅桢让进客厅,客厅一边是一排式样很老式的大橱,每扇橱门上都有一面穿衣镜,稍微调节橱门角度,便可照见身子的前后左右,客厅的另一边是一长两单三只大沙发,都蒙着湖绿色的细麻布套子,客厅的正面是宽敞的钢窗,窗上垂着白纱拉帘,客厅中央放着一只椭圆的桌子,桌上青瓷盆里插着一蓬雪青的矢车菊,客厅内光线柔和,细木相拼的打蜡地板光可鉴人。

“随便坐,梅律师。唉,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孙子孙女不说了,连儿子媳妇也会摊,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收作都收作不过来。都是些旧家什,落政时还了几件,破得不成样子,请人修修比买套新家具还贵。有啥法子?总归是老的东西经用罗,再讲淑女她父亲死的冤枉,我也舍不得把他用过的东西卖脱。吃茶,吃糖,吃瓜子,梅律师。”范惠娴长吁短叹,并不愁苦,却透露着满足。梅桢吸茶的当口着愈打量她,虚肿,却很富态,面孔白哲,眉毛修整得很细,彝隆很高,看得出年!有些姿色的。唐淑女一点不象她,唐淑女脸黄,鼻塌,老相。不知是先天遗传的缘故还是后天保养的缘故,t梅桢替店淑女委屈。

“梅律师,你是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朝有啥事体?”范惠娴小心翼翼地问。

客厅一边通往内室的门象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找想你总归猜得到的,我来嘛总是为你女儿的事罗。”

范惠娴的泡眼里立刻涌上一沱眼泪,抽了下鼻子,“现在日子好过了,我啥都不担心,就挂记淑女。短命的‘**“否则伐怎么舍得把女儿嫁给那样的人家?弄到现在,离婚又不好,不离又不好。淑女回家看见我眼泪彝涕少不了,我只好劝劝她,想开点,也有四十多年纪了,吵米吵去难听哦了再讲离了婚要重新找个好的也不容易,现在男人五六十岁的都想寻妙龄少女呢!”

……般来讲,我们办离婚案也是尽量想办法劝人家和好的,夫妻嘛,顶好是白首偕老了。可是淑女的情况很特殊,你也清楚的,这种情况在法律上也是允许离婚的,你做母亲的总要多体谅体谅她的心情,你再不体谅她,她在这世上就寻不到可以讲话的地方了。”梅位娓娓地说。

范惠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眼珠往边上那扇门漂了一下。

梅核想索性 点穿她,便说:“我知道,前几年你是因为住房拥挤,担心淑女离了婚回来没地方住。现在你们家房子都归还了,挺宽敞的嘛。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范惠娴面呈难色,长叹一声:“唉,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房子大了有大的用场啊。这儿年孙一孙因象两支竹笋似地往上头蹿,一眨眼功夫也要讨老婆嫁丈夫了。”

“那也不会在这一两年里呀。再说淑女回娘家也不会一辈子91着不走的,我们14师的L不会撒手不管的,大家一起想办法替她找个可靠的人,让她以后的日子能过得舒心些。”

范惠娴拭拭眼睛,舔舔嘴甘,一句话搜江喉咙口,吐,吐不出,咽,咽不下。

“姆妈,你好去烧小菜了,等息息吉吉和妮妮放学回来又要叫胜皮俄了。”通内室的门象是被那尖尖的声音撞开的,蓬卷头发的女人话是对范惠娴讲,眼睛却往梅桢身上钻。梅桢料想此人必是唐淑女那个厉害的嫂子了,果真名不虚传。

范惠娴双手一拍,呀地站了起来,连连说:“要命要命,一讲闲话就把辰光忘记了。梅律师,我要做菜去了,有什么话你对她嫂子说吧,失陪,失陪。”她象逃灾似地跑了。

“你是帮我小姑打官司的律师吗?”嫂子抓了一把瓜子啧起来。

“是啊。”梅桢看她不算难看,然修饰过重有点失真,卷云般的鬓脚下两颗扣子般的钻石耳环亮得叫人觉得她又多了副眼睛。

“你帮她打官司怎么打到我家里来了?”扑地吐出片瓜壳。

“你们不是她的杀人吗?”梅桢轻轻地扬起眉毛。

“哼,又不是三岁孩子。当初是她自己千挑万挑挑中的人,现在又嫌人家这不好那不好的,怪谁呢? 自己造下的孽总不见得要我们替她分摊!其实哪,我知道她就是眼红这套公寓,死活想伸只脚进来。没那么便当,嫁出的国泼出的水,她要有本事,跟周祥龙要房子去 !”

“你错了,淑女她决没有久占这房屋的意思,她只是想有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处,她只是想在遭遇人生悲剧的时刻得到家人的庇护和温暖,她的这种要求是受到法律保护的。这里是她的娘家,她有权利回来居住。婚姻法上规定,男女平等,子与女享有同等的继承权,性别的不同并不影响其权利。那种认为女儿、特别是已经出嫁的女儿应该比儿子少分遗产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梅桢抑制不住激动,话说得很快很重。

“啊??!她竟然想来抢遗产啦?!做梦!下辈子也甭想!告诉你,这套公寓归还时就说好了给我们的,连姆妈也是借了住住的广手中的瓜子撒了一地,“我从来也没到看有你这样的律师,人家报纸上登的律师都是千方百计相劝夫妻和好的,有你这样拆散鸳鸯的吗?我看淑女闹离婚原来都是你教唆出来的呀!"

看着她登模登样一个人讲出这种无赖言语,梅桢可笑可叹,可悲可思,看来是无需再说下去了,她站了起来,忱郁地盯着那张眉眼错位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毕竟也是个女人呀广

梅桢自顾走出客厅,拉开抽木门,又拉开镂空铁纱门,再回头,那蓬卷头发下有五只撑圆了的圈。

梅桢沿着水磨石的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心也一级一级往下坠,人间柔情何其宝贵且又何其脆弱,象一只奥妙的精美的轻薄透明如蝉翼的瓷花瓶,为了钱能把它卖了,稍有震动便倒在地上摔碎了。梅桢深深地为唐淑女叹息,一个最需要亲人的体贴亲人的抚爱的柔弱女子却偏偏得不到一丝一毫的荫庇。她甚至犹像了:唐淑女离开周家后会愉快吗?究竟应不应该支持她离婚呢?梅桢由此想起自己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家庭,想起庄子对自己的挚爱,继而又想起严厉而温厚的父亲,想起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大姐……与唐淑女比起来梅桢觉得自己简直象个百万富翁了!倘若这种幸福也可以象钞票那样送人的话,梅桢愿意慷慨地送给唐淑女一半。人们啊,当你们为了自己的蝇头微利而不惜撕破情感的时候,你们的心难道没有抽搐?你们的神经难道没有颤抖?你们的灵魂竟还能安静地生存吗?

“梅律师,你,你怎么了?面色好怕人哟广

梅桢定定神,发觉自己已经走完了最后一级楼梯。范惠娴神出鬼没地竟在她前头先到了大门口!

“梅律师,你 “ ‘ 我乘电梯下来赶你的。”范惠娴又拭眼角,缩鼻一子。

“你来送我,谢谢了,不用了。”梅桢冷冷的,你这个当娘的!你还下来作什么呢!

“梅律师,我那个媳妇武厉害了,我也是没办法,为了孙子孙因,为了儿子,过几天太平日子算了。”她犹犹豫豫地看了看梅枝,“梅律师,淑女是我心头肉,我如何不疼她?你、你碰到她对她讲,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就回来吧,回来,趁我还活着,就和我挤一张床睡,她嫂子不见得把我的床也掀了……”

“唐家伯母,我晓得你也难,我,真真地谢谢你了!”梅枝冲动地捏住范惠娴棉花团似的手,在她看来,范惠娴虚肿的面孔象观音菩萨般地慈爱起来。

“怪事体了,刚入伏就热得跟大伏天一样,大伏天人要烤成鱼干了。真是怪事体,天气怪,世上的事体也怪,鸡蛋也要两毛钱一只,冬瓜也要两毛钱一斤,吃点黄瓜跟老早吃人参一样……”祥龙姆妈叽呱叽呱地数叨着,抹净了桌子,测净了碗碟。

样龙灌下去一海碗榨菜冬瓜虾米汤,肚子撑得象一面军鼓,敲上去扑扑作响,撒了两回尿仍不见瘪下去。他坐在天井的竹榻椅上,挺 !”似地伸直竹竿似的腿,捏着把大蒲叶扇划答划答地扇着。他只穿一条洗得发白了的平脚短裤,胸脯上两排肋骨鱼刺似地撑着,肩脚处两只瘪塘,那蒲扇划出的一丝一丝的风象许多蛇在他没得肉的身躯上汾来滑去。

“唉,人丁不旺蜂螂就造反了,盐罐里腌着一只死蝉螂,要命不要命了样龙你看,昨天放的药,今天就剩半粒了,这蜂螂凶不凶?”祥龙姆妈手掌心托着白白的一片东西介,到祥龙鼻子底下。

“姆妈你寻死呀,有毒的。”蒲扇划答一下把那片东西打掉了。

“我命硬,毒不死的,我要能早点闭眼睛倒好了。我命硬,所以你爹爹死得早,所以你讨了老婆养不出小因,所以……”祥龙姆妈自说自话地咕峨着,也端了张竹椅坐到天并里,也拿了把蒲扇划答划答扇起来。

夏天夜象个即嫁的新娘姗姗来迟。落了班洗了澡吃了晚饭,天空依旧象只刚用去污粉擦过的铝锅底精光铿亮,从天井望出去,白尘镜媲的小街尽头有各色的云条纠葛着,象撕碎了的彩缎在风里忽喇忽喇翻。

看看云一刻不停地变幻,天井里那棵孤单的梧桐满枝叶片却象石雕的不动。斜对面街上摆起了一铺卖西瓜的摊子,用铝丝吊起一张木板,红漆字象一张张血盆大口在喊:“强!新品种!二角一斤,保熟保甜!……个厄三娘般英武的女人在打秤,一个鲁智深般壮实的汉子在替人挑瓜收钱,那汉子一边动手一边动嘴:“咳,保熟保甜的新澄瓜呀,强卖睐强卖咪,西瓜现在不吃到啥辰光去吃?要买快点买,不甜不要你钞票!不相信开一只你看看……唠,敲开一只瓜,鲜红的瓤在青灰的暮色中触目惊心地亮。

一只漆黑的苍蝇趴在碧翠的瓜皮上打吨。

“淑女去了多少日脚了?"祥龙姆妈问,蒲扇划答一下敲在小腿肚子上,她穿着一套棕色的香云纱衣衫,还是大木匠到宁波做短工时给她带来的,现在哪里还有这种料作?

祥龙不作声,蒲扇横在胸口。叽啾叽啾叽啾,麻雀在房顶上闹。

“靠两个礼拜了。”祥龙姆妈自问自答。

街尽头的云一眨眼功夫不见了,一阵风卷走了五颜六色的彩缎,天空便幽暗起来,是那种掺了水的紫药水颜色,墙角的小葱轻轻地晃动。

“总算有点风了。”祥龙姆妈无聊地叹了口气。她记得那天她原是蛮快活的!居委会主任又送来一张簇新的“五好家庭”的红纸,旧的那张虽是包了塑料纸总经不住日晒雨淋都黄脆了。淑女新近拿回来一张带镜框的奖状,“五讲四美积极分子”,什么名堂祥龙姆妈搞不清爽,反正总归是光荣的事吧!她又积攒了几百块钱,她盘算着什么时候再请那位表侄来一趟,这趟辰光要算算准……祥龙姆妈想想心里踏实了许多,晚饭特意把腌着的咸蛋煮了两只,祥龙一只,淑女一只,淑女又把蛋白都挑到她的饭碗里。刚放下碗筷,亲家母就上门了,亲家母自从祥龙结婚那天来过后这是头一遭上门(祥龙姆妈哪想到这也是亲家母最后一遭上门了)。样龙姆妈立起来要端这端那,亲家母把她撂住了,亲家母象是气色不好,苦巴巴地说:“我是来求你一件事的,我近来东不适意西不适意,媳妇能够把她的儿子管管好蛮够了,哪里还顾上我?我想接淑女回去住几日,让她服侍我一时,等我养好了,再送她回来,顶多不过个把月的。”亲家母说得可怜,祥龙姆妈不好不应。那天新月很清明,一切都很平静,祥龙姆妈什么邪念都没起。淑女只拿了两件替换衣服就跟亲家母走了,临走时淑女对她说:“姆妈我去几天就来,祥龙落班回来你跟他说一声。”随随便便的就象往日回娘家一样。

“祥龙,淑女没有给你厂里挂电话?”

祥龙不作声,蒲扇把面孔遮住了。

“厂休日你去她家跑一趟,望望她,好回来就把她接转来,她那个阿嫂厉害得很,淑女在娘家没有好味道的……”祥龙姆妈一面说着一面掐指算着日子。

天空硬撑着不肯暗下来,终于暗下来的时候便暗得十分彻底,那黑是不掺一丝杂质的纯净的黑,一眉新月仿佛从远古飘来的一叶小舟。

石雕般的梧桐树叶壳落落壳蔡落地互相撞击着。

“阿信开始了,不要吵呀,阿信开始了。”隔院有人喊。

“快走,快回家看阿信去。”街上有踢蹋踢蹋的脚步。

“祥龙姆妈,要看阿信到我屋里来”邻舍隔壁拔直喉咙叫,“阿信就要养小固了”

“祥龙你要去看阿洁吗?”样龙姆妈房间里本来有只十八时的黑白电视机的,卖掉了。

样龙不作声,一把庸扁又开始划答起来。

“谢谢啦今朝不看啦养小阂谁没有养过,有啥看头?”祥龙姆妈也拔直喉咙应了声。

斜对面西瓜摊边上的一盏路灯亮了,远远望去那一圈黄黄的灯影中飞旋着密麻麻的小虫,那息三娘式的女子不见了,独留下那鲁智深式的汉子,那汉子扒去了背心,胸肺象女人一般地隆起,两沱肉中间有浓黑的毛。那汉子还在使劲地叫:“强卖味强卖味现在不吃瓜啥辰光再吃呀保熟保甜,不甜不要钱”不过声音已没先前的脆和亮,沙哑的声音里浸满了疲倦扣汗水。

路灯光在街面上划出一个弧形,弧形之外是深沉的黑,祥龙家的小屋就落在弧形外的黑洞里,样龙姆妈要省电又怕引蚊子,故而一盏灯也不点,尽小屋黑去。天井里的两把竹椅,用的年代久远了,把手磨得的粼粼地反着似有似无的月色。

麻雀咕噜咕噜地梦吃着。

树叶子壳落落壳落落地互相撞击普。

“徉龙,不要困着了,外面有露水,要困到屋里去。”

宇启龙不作声,蒲扇划答过来又划答过去。

祥龙姆妈的蒲扇也划答划答地来来去去。

那一声一声的划答声象是有把锯子酣心地长久地不懈地锯着黑夜,非把它锯开不可。

隔院飘来嘶哭声,阿信产下一死去的女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月牙似有似无地横过。

“家里有人吗?周祥龙在家吗?”院外有人问。

竹倚吱咔咔响了一阵。

“谁?谁呀?”祥龙姆妈问。

“我是律师事务所的,有事找周样龙。”

划答声霎那间消失了,黑色锁得愈紧,似无人迹。

“喂喂,周祥龙是住这儿吗?”

隔了一阵,院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样龙姆妈从门缝里望出去,见一个朦胧的身影,精巧的轮廓,模糊的面庞上有奇大的脑门。是她!祥龙姆妈急想掩门却被她轻轻地挤进来了。

祥龙呼地跳起来奔到屋里去套汗衫。

梅桢肚子里笑他如此封建。

“梅律师你今朝来作什么作什么?”祥龙姆妈活到这个份上了,一下子预感到了什么,飞快地问着想把梅律师的嘴堵上。

“噢,我跑得好累,口褐死了,有凉开水吗?”梅桢抓起授在竹榻上的蒲扇划答划答地扇起来。

“样龙带杯凉开水出来。”祥龙姆妈喊着,不回头,眼就盯着梅核。

“你们没开灯,我当这么早就睡下了呢。”

祥龙套了件汗背心,捧了只杯子,踢蹋踢蹋地走出来。梅桢接过杯子咕噜咕噜地喝干了,还象品琼浆似地啧啧嘴。

“次女回娘家去了,她不在。”祥龙姆妈又堵了一句。

然而这女律师却不请自坐,还招呼主人:“周样龙,周家伯母,你们也坐。我今天不找店淑女,特地来找你们的,不欢迎是不是?”还笑。

“天晏了,这天热得象蒸锅……”样龙姆妈咕浓着坐下,“祥龙你再端张板凳来,蒲扇还有哦?,

“周家伯母身子好健呀,贵庚有多少?”

“明年做七十了。”祥龙姆妈想,天墨擦黑,你哪看得出我健不健呀。

“我听里委会人介绍,说周家伯妈持家有方,待人厚道,口碑好得睐。”

“我们小户人家有得吃有得穿,托共产党邓小平的福,有得好了。”祥龙姆妈又想:哦哟,先到里委会去调查过了,来者不善,一双老眼就拚命盯住对面那精巧的轮廓看,就看见汉白玉似的一个大脑门。

“周祥龙,现在厂里生产忙不忙?”

“嗯。"

“梅律师我家祥龙嘴笨。,

“听人说周祥龙手最巧,年年先进,是哦?”

“先进不先进,奖状是拿回来不少,我家淑女前几日也拿回来张奖状啦。”祥龙姆妈再堵一句,这回把女律师堵牢了,好半天没声音。蒲扇簌划簌划诉着许多心事。

“梅律师,天晏了,蚊子多得很……”蒲扇划划划划扇在小腿上。

“周祥龙,唐淑女又起诉离婚你知道吗?”

屋子连同周家母子一起跌进一口深井里连水花都不狱。

麻雀咕噜咕噜地梦吃着。

树叶子壳落落壳落落地互相撞击。

月牙似有似无地横过。

“阿信真真可怜呀!”

“她的阿婆简直婿得唯……”

《阿信》又播完了一集,街上有人踢蹋踢蹋地走过,一边为另一个世界的女人叹息。

“买瓜吗2买瓜吗?不甜不要钱……”卖瓜的汉子梦游似地呼唤着。

竹椅吱咔咔响了一阵,有抽泣声稀呼稀呼从暗中什么地方发出,哼摸了一把鼻涕。

“我真真是命苦呀!祥龙爹,你作啥摄我一个人在世上?找前世里作了什么孽,讨来这样一个媳妇作天作地,祥龙爹,视实在对不起你呀……”样龙姆妈悲沧地哭诉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往地上甩,眼泪鼻涕在夜幕上晶亮地一闪一闪。

“周家伯母你别哭,别哭。”梅桢被她哭得难受,伸手替她打扇,簌划,簌划,簌划,簌划……

“梅律师我知道你是来做说客的,告诉你,我们不离,你好省点唾沫了。”祥龙姆妈忽地抬起头,“我哪点待错她了?邻舍隔璧去问问看,我待媳妇比亲女儿还亲。祥龙是再老实不过的了,工资一分一厘交在她手里的。做人不作兴这样没良心的。打官司我也不怕,共产党的法庭讲公道。唐家落实政策还了许多钱,面孔就变了,明明的嫌贫爱富图赖婚姻,看看亲家母那张烘山芋面孔就知道她不安好心了。想当初还是黑七类的时候哀求苦恼地硬要把女儿塞到我们周家来 ·一”

“周家伯母,唐淑女从来没说过你一句坏话,口口声声道婆婆好,道祥龙厚道,她要离婚的原因你们是最清楚的了。”

t’真真不要面孔,这种事体也会拿到合面上来讲,现在的女人哪里还象个女人呀!”

“周家伯母,婚姻法上规定灼,患医学上认为不应当结婚的疾病应禁止结涛。这种疾病中就包括有生理缺陷不能发生性行为者。如果是故意除跳欺骗对方的,要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如果婚后才发现有欢种缺陷,对方要求解除婚姻关系,一般都应准许离婚。这是科学,周家伯母,没什么上不了台面的。

“我们样龙没育这种病,这明明是她瞎七八搭造出来的!”祥龙姆妈大声讲,硬得要命,她知道隔院有许多耳朵竖着听。

“周家伯母,天井里露水重了,你上了年纪不要贪凉,我们进夙去谈,好吗?”

这位女律师果真有本事,人家心里想什么她都知道,样龙姆妈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三个人进堂坐定,点了只12时的小日光灯,暗绿的光线中,祥龙姆妈看见梅律师的眼睛里有许多沉重的东西,祥龙姆妈隐纯地发休,不过她还怀着几许侥幸,仍理直气壮:“梅律师,你想想,上回她也闹离婚,可是法院要她去作检查她又不肯了,心里有鬼嘛,睽污三千,一检查就原形毕露了嘛。”祥龙姆妈说完朝梅律师嗓一眼,她听见梅律师很长地吐了一口气,象要把什么吐出来。

“周家泊母,你逼得我不得不说了。那种事体才真是上不了台面的,是犯法的,千万不能再做了呀!”

祥龙姆妈呀地一下靠庄椅背上,瞪普眼,张着嘴,打皱的脸象一块干裂的土地上戳了三口枯井。

祥龙拚命地把身子蜷作熟虾状,那尖棱的背脊象一块没生命的石头。

她什么都知道了,淑女这娟妇什么都告诉她了,天哪,弄不好真要进班房!祥龙爹,保佑保佑我,你知道我一生行善,都是为了周家的门风……祥龙姆妈倏地立地,跨前两步,咕咚,跪在梅律师面前。

“姆妈你疯啦,要吃官司我去吃好了。,样龙蹿起来拖他娘。

祥龙姆妈不肯立起,拽住梅律师的裤腿老泪纵横:“梅律师,不怪样龙都怪我,我一个老婆子,没有文化,不知道法律,饶我这一遭吧!可怜我只有祥龙一根苗,他爹又死得早,我苦啊,没有一日睡太平觉的。为来为去为了给周家续一脉香火,梅律师你也是女人也有小囤总能休解我的苦楚吧?这,条街上老老少少知道我是个本分人,政府年年给周家门上贴红榜,封我们是五好家庭,祥龙他爹黄土垄中也会笑的。这桩事体一’传出去,我这张老脸朝哪里放呀?梅律师,我求你了,我求你 了……”

“起来,周家伯母你起来讲,你起来……”梅桢鼻根麻辣酸胀什么滋味都有,声音都打颤了,她和祥龙一起把样龙姆妈拖+到椅子上坐定,祥龙用手拽住老娘不让她往下蹭。

“周家伯母你知道吗?淑女也求我,叫我千万不要把这事说出去,淑女心痛样龙也心痛你呀,淑女恨是恨却又原谅了你们,她正是体谅你呀。那么你们也要体谅淑女,互相体谅才对。周家伯母,你说现在女人都不象女人了,淑女嫁祥龙以后真的没有过一天真正的女人的日子,她精神上痛苦得很,她却,忍耐了十三年。她和你一样省吃俭用千方百计替祥龙求医寻药。十三年哪,近五千个夜晚,你替淑女想过没有,那些个夜晚她是怎样过来的?周家伯母我们都是女人,女人总是最体谅女人的苦楚的,我知道你中年守葬,拉扯儿子,那些日子是苦的,吃过苦头的女人更应该体谅别人的痛苦了,是吗?样龙科这种病确实不幸,不过因为自已不幸了硬把别人也捆上一起吞黄连,这恐怕不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吧?淑女作为女人她有权利得到女人应该得到的一切,你拖住她不放实际上是侵犯了她的合法权益。周家伯母,我在街道里委会,处处都听人说你善良、厚道,是这条街上有名的菩萨人,所以我才会上门来找你们谈的。哦,有一点请相信我,我答应淑女的,在街道里委我都没说那件二其,也没说祥龙的病,这点请放心了。我想,如果到法庭上大家闹来闹去,兜底翻老帐,对双方都没好处,以后,双方都还要在这社会上做人过日子的,是吗?如果能协商调解,好离好散,互不伤筋动骨,以后过日子也少些包袱。不知我这些话你听得进听不进呀?”

样龙姆妈看看梅律师,那张白晃晃的脸上都是同情和忧虑,她说起话来拉声缓气的,一句一句想想也实在是这个理,可就是一口冤‘(咽不下去,辛辛苦苦一辈子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踏的,为啥倒翎事都摊在自己身上了?看来老天也不公平!这么一想两行浊泪又淌了下来:“梅律师,我命苦,让我一个人苦好了,为啥叫祥龙也遭这个罪呀·“…”

“祥龙有你这么个好姆妈,他有福呀!周家伯母,我的姆妈老早就死了,所以找最羡慕人家有个好姆妈了。祥龙在厂里是上下一致称道的,你有这样的好儿子你苦什么?以后,如果你们相信代,我可以帮你们通过民政局去联系领一个孩子来,这个院子里有了孩子的声音你们就不会寂寞了。”

“梅律师呀,你不晓得我心里那个苦啊·“·”祥龙姆妈噎着声喊,用骨嶙嶙的手横一把竖一把地抹脸。

“姆妈……我,我,我……就离了吧!……直不作声的祥龙憋了半天憋出句话来,一跺脚蹲了下来,把脑袋埋到两腿之中,他面前的地板上马上滴滴答答地湿了一摊。

“样龙,你,你你,不要老婆了?你不喜欢淑女了?”样龙姆妈惊叫一声。

“我知道祥龙最爱淑女,所以他才“……梅桢哨叹着,心里充满了对这个瘦削的老实的沉默的男人无限的同情。

“祥龙爹,不要怪我,我是替祥龙讨回一房媳妇的,呢……”祥龙姆妈瘪嘴哆嗦着,说出这句话,哇地一声号陶大哭起来。

月牙如舟摇摇晃晃地飘上中天,月色迷蒙,如诉如泣地在狭窄的小街里流淌。

一抹银灰而高洁的月光涂在周家门上那张“五好家庭”的红纸上。

天并里梧桐树叶壳落落壳落落响个不停。

唐淑女诉周祥龙离婚一案在南城区法院民事审判庭

再次开庭审理。

依旧是桃木的之字形的楼梯,靠墙一侧层层叠叠堆满了杂物,依旧是长长的暗黝黝的雨道,长木凳上挨个坐着一个个面目或沉重或愁苦或麻木的当事人,依旧是用三夹板拦出的审判室,灰扑扑印着水演的墙上换了张新的宣传画一对夫妻养一个孩子好”。

不过梅桢坐在那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时时袭击着她,总在什么地方与半年前来这儿出庭时不一样了,这感觉象皮肤过敏时的搔痒,一会儿出现在腿上一会儿出现在臂上,捉摸不定,弄得她有点惶惶。

审判长小陈今天严肃得象一个审判长了,她没有跟梅桢随便地拉拉家常,说儿句笑话,表示一下亲密感,只是礼貌地心理距离很远地握了握手。梅桢想,小陈也成熟老练起来了,并不在意。

唐淑女和周祥龙都到了,唐淑女的母亲范惠娴和祥龙姆妈也到了,还有双方厂里的小组长或工会委员什么的几个人,挤了满满一屋。头顶上的吊扇呜哇呜哇地转,旋出来的风粘而热,桌子底下有几只长脚花背的蚊子在肆虐。

每个人都持续着一种表情一种姿态不敢更换,谁都不知道别人心里究竟盛着什么,又都极想知道,便常常用眼梢偷偷扫出的刺探的锐利的目光,这种目光在空中相遇,交刃般地喀喀作响。气氛与气候一样沉闷沉重,岩浆吱吱地淌过人**的皮肤。

梅桢纤细的心上拴了一盘石磨,晃晃地要往下坠。夜访周家的情景仿佛只是一个幻梦。

小陈用一种干燥的疲乏的声调宣布开庭。

各种各样的目光在空中纠葛厮杀。

何时相识?何时结婚?婚后感情?

一个被雨水清洗过的夏夜淹没在成百成千个夏夜中此刻象浮雕般地凸出来了,唐淑女和周祥龙同时看见了它,可是他们互相却不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想到了它,他们隔着张审判桌就象隔了一片 !”骨累累的战场。

为何起诉离婚? 单这个原因吗?重新起诉总归有新的材料,有医院检查的证明书吗?

唐淑女慌忙咬住嘴唇,生怕乱蹦乱跳的心会落出来。她把目光怯怯地投向十分宁静地端坐着的梅律师。

梅桢把目光深深地射向周祥龙,祥龙惊惶地盯住他母亲,样龙姆妈又惊惶地盯住唐淑女。

目光如箭链喧嫂地追逐着。

请原告回答审判长提出的问题,有医院证明吗?

窗外是亮得白炽了的天空,却有一串滚雷隐隐地辗过,就象一张白纸上滴了一串墨渍。

唐淑女沮丧地垂下头,没有。

划答,祥龙姆妈挥了下蒲扇,范惠娴连忙用手帕按按鼻尖。

被告,原告所陈述的都是事实吗?审判长的声音是洞察一切的。

周祥龙被竖在靶场上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成片的汗水漫过他石滩般的胸脯把白的确凉衬衫浸透了。

唐淑女无望地闭起了眼睛。

祥龙耸起肩膀把脑袋扛了起来

被告请回答审判长的问题。

是的,她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唐淑女忽地睁大眼睛。

范惠娴手中的帕子飘落到地上。

划答划答划答,祥龙姆妈拼命地扇着。

梅桢心上拴石磨的细绳松开了,心恢复了平稳的跳动,每分钟75跳。在这平稳中她白己没觉察到有一股疑虑正悄悄地钻出来。

被告,请答得响亮些。小陈往前倾了倾身子。

淑女的眼眶里一点一点蓄起了泪水。

那么,对于原告提出的离婚要求你是什么意思?小陈把案卷合起来,准备好的许多问题都用不着问了,河流在绝壁前急转直下。她很诧异,斜眼梅律师,想从她脸上读出点究竟,那张脸白净如玉,竟无半点笔画。

我·…同意离婚。

淑女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

样龙姆妈用蒲扇遮住半张脸,喉咙口呼噜呼噜不知咕着什么。

范惠娴不能上去替女儿擦眼泪,只好不住地用帕子揉自己的眼睛。

小陈捏着案卷在桌边上跺了跺。既然双方都同意离婚了,又没有后代,只就财产房屋作些协商吧。原告你有什么要求?

淑女张不了口,只摇了摇头。

被告呢?有什么要求?

我屋子里的东西,她需要什么就拿什么。我晓得她阿哥阿嫂不愿她回家住,她若没处落脚,仍住我房里也可以的·“

不我不要。淑女急急摇头。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以搬到楼下客堂里睡·“…祥龙脸涨紫了。

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有地方住……淑女脸涨红了。

屋里的大衣橱和梳妆台你拿去好了,我没有用的。祥龙眼睛盯住自己衬衣的第二颗钮扣。

我不要……你留着……淑女下巴抵住胸口,眼泪都滴在衣襟上。

缝纫机你拿去好了,我又不会踩。祥龙的眼睛盯住淑女衬衣的第二颗钮扣。

”我不要你留着二“淑女稍微抬起点头,眼泪顺脸颊滚进衣领里。

我留着 “~有什么用?看见也·…“难受·…“祥龙眼角进出两颖硕大的眼泪,他勾起粗大的手指一弹,叭,弹到地上,一摊水演。

你留着……以后“会……“淑女用手掌捂住了脸,指缝里不住地溢出一缕一缕的水,肩背象只小兔簌簌地抖。

淑女 “ ”去了 …常来……走走……不要忘记……祥龙姆妈瘪着嘴咕浓着,左眼眨巴着,一颗浊黄的泪停在眼角上。

好了好了,你们也不必客气了,这样吧,唐淑女带走她的衣服、箱子及随身用物,其余的就留给周祥龙了。小陈快刀斩乱麻,她被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难受,倒象是看着一对恩爱夫妻生离死别一般,从来没见过闹离婚的这般谦恭礼让的,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死劲盯了梅律师一阵,问:“梅律师,你要说点什么吗?”

“哦不说了不说了,两位当事人姿态都很高,这桩离婚案解决得这么顺利,离婚的夫妇还能互谅互解,互相谦让,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高尚风貌,本律师是深受感动的。据我了解双方当事人在单位里都被评选为模范和标兵,我以为他们是当得起那些称号的,我祝他们在日后的生活中能够身心愉快并获得幸福。另外我想对双方单位的领导同志说几句。唐淑女和周祥龙是因为很特殊的原因离婚的,并不涉及哪一方的道德品质问题,故而希望领导上不要对他们有任何成见与歧视。鉴于当前社会上而残存着相当一部分的封建主义的偏见,为了让当事人能够丢掉包袱正常地安静地工作与生活,我建议厂领导尽可能地为他们的事保守一点秘密。我这建议不知提得当不当,仅供你们参考。”梅桢道出了深深的忧虑。

双方厂里的小组长工会委员都点头称是。

于是小陈宣布休庭。

唐淑女临走前给梅桢鞠躬,梅核连忙扶住她,看着她青黄的面色,浮肿的眼囊,枯焦的头发,密麻麻的雀斑,甩开了石磨的心不知怎么又紧搐起来。十三年夫妻一场梦啊!

样龙姆妈身子擦过淑女时,突然别转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哭调喊:“淑女啊,你啥辰光回来拿衣服呀?呢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姆妈,姆妈……”祥龙一边拿眼漂淑女,一边叫姆妈。

淑女的眼泪刷拉刷拉地流,一句也说不出。

“周家嫂子,隔两天我陪淑女来,从前承蒙你关照淑女”我附谢了。你积善积德,来世一定好福气的。”范惠娴一边揉眼睛一边说。

“梅律师,我们走了。”样龙走到梅桢跟前说。

梅桢点点头,想宽慰他几句吧,又觉词语苍白,无法弥补心灵的创伤,只轻轻叹了口气。

祥龙眼珠左右迅速地一扫,收拢声音说:“梅律师,上回你答应我姆妈 托民政局……那个事,万望放在心上呀。”

梅桢仍是点点头。

一群人终于前前后后地穿出甫道下楼去了。

梅桢只觉口舌干燥,胸口闷充,便说:“小陈,有什么杯子借我一只,想喝点开水。”庄子住院了,她自己总是忘记带杯子,带葡萄糖,有什么办法,她被庄子“宠”坏了。

“梅老师,咯,这是新下的茶叶,托劳改农场的朋友买来的,你尝尝。”小陈泡了杯浓茶递给梅桢。

“小陈啊,今天这个庭审得还挺爽快吧?”梅桢抿了口茶,“嗯,喷香。”

“梅老师……”小陈先前的严肃与淡漠**然全无,脸上隐隐有愧疚的神色,想说什么地迟疑着。

“哎呀,小陈,我老觉得这儿跟半年前不一样了,原来是清静多了,隔壁那老太的绍兴戏怎么戒掉了?”梅桢终于捉摸过来。

“那老太前些日子死了。”

“哦怪不得呢,我想一个人的瘾头哪能戒得掉。”

“隔壁那间屋还有底楼一间前客堂不久就要换给我们民事庭了,我们打算把底楼做接待室,隔壁那间与这里打通,弄个象象样样的审判庭。”小陈用手比划着说。

“太好了,下回到这儿出庭,代理律师好有个专位了吧?"梅桢笑起来,她是故意寻点由头笑几声,她不明白好不容易结束了一桩案子,为啥心还是沉重得很?

“那当然。梅老师……”小陈不好意思地笑笑,“最近案子多得妥命,忙得头头转,我总憋不住要发火,梅老师你别在意……,”

“小陈你怎么变得罗哩罗嗦,人还没老呢。”

“梅老师,还有那封信……是你们办公室一位女同志叫我写个详细情况,我就……”

“听说……为了它你挨你们主任勉了?”

“哪里有的事!乱传小道!”梅桢挥挥手,她讨厌追究这种撬七撬八的事,索性装慈。

“哦……”上帝保佑没什么事,小陈嘘了口气,神情又自然起来,“梅老师,我实在没想到周祥龙会同意离婚的,你一定做了不少工作吧?”

“……”梅桢惶休地望着小陈,小陈的问话逼她正视自己的心灵,她看到自己心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疑虑的云雾,她并不是那么自信,她战战兢兢地问自己:你说服了周家母子答应离婚,你为他们隐瞒了那桩丑事,作为一个以法律为准绳的律师,你做的对不对?你是不是又以感情代替了法律?你尽到了你的责任吗?啊,又是责任!

“梅老师,你是太累了,脸色怎么不好?”小陈推推他。

“没……关系的,我惯了。哦,几点了?还要回事务所。要命的表丢了,害得我一路问人时间。”梅桢站了起来。

踢踢踢踢踢,踢踢踢踢踢。突然间,楼板一连串地摇晃并作响,整幢楼的板壁都晃动起来。

“要死啦,就是隔壁老太的儿子,跑起楼梯来老象要地震似的。”小陈说。

门砰地被撞开,跌进两个人来。

“梅老师在吧?梅老师”

梅桢吓了一大跳,马海波的体恤衫撕破一大口子,半边脸颊上有擦破的血痕,秦文鹃披散着头发,裙摆下的两只膝盖灰尘和血混在一起。

“哎呀发生流氓抢劫案啦?广小陈惊呼。

“不…“不,撞了部小三卡,煞车捏不住了…”马海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嗓音象撕得粉碎的纸:“梅老师,快快快,快……医院……到处打电话找你,催你去·一”

“医院?是老庄找我?”

“庄老师他,他,他……”马海波只“他他他”地张着嘴,嘴里象塞了只白煮蛋撑着关不拢,那双总是高傲和淡漠的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恐惧。

秦文鹃哇地哭出声。

梅桢耳畔轰地一声,天塌地陷一般。眼前先是一阵漆黑,黑得好深好闷哪,象是落在地层中间了,随即又腾地亮起来,亮得头晕目眩,仿佛有九个太阳逼在眼前。心没有了,血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感觉没有了。白茫茫大地,恢宏精深的宇宙,唯有一只惨自的鸟无声无息地射去,如同一道闪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