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配合愈来愈广泛且深入的普及法律知识的宣传和教育,有关部门与电视台《法律专栏》节目组决定联合摄制一系列民事案件的录相,沈惠婷诉范元初等侵吞遗产一案入选了。有关部门认为,这桩案子涉及的法律面广,政策性强,一桩案子里包涵了遗产问题、非婚生子女的问题、财产馈赠问题、收养关系问题、姐弟关系问题、继承人顺序问题等等等等,很有探讨价值与典型意义。再则,通过第一次庭审,基本事实已经初具轮廓,被告方当事人姿态很高,有强烈的调解意向,这样的案子对广大群众来说不仅有普及法律知识的作用,也会起到一定的精神文明的教育作用。更有一层,被告方当事人范元初的堂哥,一个美籍华人实业家,不日即将归乡省亲,省市有关方面正在与他洽谈联营合资办企业的问题。这桩遗产纠纷案的妥善解决便是举足轻重的了如果能让他看到他留在大陆的亲族私人财产与权益得到了法律的公正保护,那样就能促使他进一步理解和信任我们的现行政策,心悦诚服地归国投资,为经济改革和四化建设起一番推波助澜的作用。
于是,市中级人民法院再次公开审理沈、范遗产纠纷案,借用了某机关的一座小礼堂作审判庭,并向各局各区基层单位发放了一定数量的旁听证。
梅桢从昊兴县取证回来不久便收到了开庭通知,她不由得以手加额暗暗庆幸所需证据都已到手。
梅桢简直怀疑冥冥中有神灵相助她。
她征得法院的首肯去医院调看了范元禧的病历。她一直怀疑范元禧不是白痴,或者说没有范家人所说的那么痴,他是有神志的,所以他才会揪住范圣驹喊:“你还我的船来!”那样的话,梅桢便能指控范圣驹隐匿重要书证即范宝鼎亲笔写给言凤娇的赠房字据了。然而从几家医院的病历来看,范元禧确实是个白痴,而且是天生的白痴!梅桢很失望,白痴的话是不能在法庭上作证的,她已打算放弃对那张字据的追查了,她只有抓住范宝烧的墓碑上有范惠婷的名字这一铁证来确认沈惠婷的身份,从而使整个案件起死回生。就在她斟字酌句地琢磨代理词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沈惠婷的电话。梅桢看不见沈惠婷的面孔,但从她变了调的声音里可以想象到她的睫毛是完全掀起来了。沈惠婷语不成句地说:“快点来,梅律师顾妈,找到了梅律师那张字据,顾妈,快点,马上来……”
梅桢索性不问了,摄下电话就往外奔,一路上那颗心前后下左右地跌打翻滚。
梅桢可以说是冲进安贤路那幢小楼的门的,贴身的棉毛衫都被汗湿透,气喘不成串。沈惠婷听见响动从厢房里窜出来,梅植简直不认识她了,她的睫毛全然掀起,眼珠象块深蓝的透明的光灿夺目的宝石,她的整张脸因为激动而显得无比美丽,她一把抱住梅桢,声音里回着凄婉的哭腔:“梅律师,顾妈她她她交出来了,她一定要亲手交给你,梅律师,我、我、我赢了!"
梅演的手臂被她勒得发麻,踉踉跄跄地被她拽着进了厢房。傻子范元禧依旧坐在地板上玩他的纸船,顾妈却破天荒地躺着,一拎发黑的玫瑰红缎面被子遮到她下巴下。眼闭着,嘴闭着,三角型的脸上象被人戳了三只洞。
“顾妈,梅律师来了!”沈惠婷发急地叫。
顾妈的眼和嘴是一起睁开的,眼泪与口涎象三道浑浊的小河哗地流淌。
梅、梅、梅律师……啊”顾妈瘪叽瘪叽憋出了一句。
“顾妈,你停停气,平平心,慢慢讲,我等着。”梅桢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捏住顾妈柴月似的手。
“梅律师,我、我、我对不住你……”顾妈的眼泪咕咚咕咚地往外涌。
“顾妈说,昨晚我姆妈的鬼魂来寻着她了。”沈惠婷大声说,“顾妈,你讲给梅律师听呀。”
“梅律师,梅律师,人不好作假,鬼魂都晓得的……昨日夜里我困蒙蒙地睡熟了,就听得门吱呀一下**开了,哦哟,三太太的鬼魂进来了呀,跟死以前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的呀,她飘叽飘叽飘到我跟前,讲,顾妈你还不把那张东西交出去?你死了以后不想有块安稳的地方呀?三太太还讲,她现在是阎罗大王的妃子了,她跟阎罗大王讲的话阎罗大王没有不听的,她要叫我好死就好死,要叫我坏死就坏死。梅律师呀,我该死,我混帐,我老糊涂了,我把三太太给我的纸条藏起来了,我骗你说是寻不着了,我全坦白了,梅律师你饶了我吧?三太太你听见了吧?我全讲出来了,你饶恕我了吧?”顾妈咚地爬起来,额角头拼命往床架上磕。
梅桢把她拉住,又把她扳倒在**,提起那床又硬又脏的被头替她掖好:“顾妈,你不要害怕,哪有什么鬼呀。”
“有的有的有的,我亲眼看见的呀!"顾妈哆嗦着喊。
梅杭朝沈惠婷看看,沈惠婷耸耸肩膀。梅桢又劝顾妈:“你现在不是说出来了吗?三太太一定会宽恕你的。”
“真的? !”顾妈看住梅桢,眼珠象粘在梅桢脸上。梅桢坚决地点点头。
“好了好了,顾妈,不要作闹了,快把东西拿出来呀!”沈惠婷说。
顾妈的手在被窝里容哩拿落不知动作了些什么,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塞出一张揉得团皱皱的纸来。沈惠婷一把抢去,展开,横竖扫视着,眼泪簌簌地落。
“给梅律师,给梅律师。”顾妈有气无力地说。
沈惠婷咬了她一眼,把纸递给梅桢。梅桢接在手中,那纸滑腻腻湿答答的,散发出一股霉味。啊,确确实实是范宝鼎写给言凤娇的赠房字据,还敲有公证处的钢印!梅桢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梅律师,这张字据算不算数?”沈惠婷问。
“当然,它是具有法律效益的。”梅桢冷静地回答。
“呵,阿弥陀佛!”沈惠婷合上了眼皮,喃喃地念。
梅桢又转向顾妈,用很随意的口吻问:“顾妈,有几个问题还想闷问你,行吗?”
顾妈点点头。
“你拿到这张字据时,你知道它很重要吗?”
“我晓得的。造反派来抄家时,三太太把它缝在月经带里的,金银首饰三太太都不藏,独独藏起它,我晓得它是要紧的。”
“你老实说,是不是范元初让范圣驹来告诉你,叫你把它藏起来,不要给沈惠婷的?”
“没有没有,千万不好冤枉二少爷的,二少爷人厚道得很,这种缺德事他是不会做的。”
“那你怎么会想到把它藏起来呢?”
顾妈嘴瘪叽了几下,眼珠滑过去看看沈惠婷。
梅桢对沈惠婷说:“你先上楼去,我跟顾妈谈好了,再来找你。”
沈惠婷愤愤地出去了。
“顾妈,你跟我说实活,我会帮助你的。”
“梅律师啊,别看我、我老太婆大字不识一个,知恩图报总归懂的,否则连猪狗都不如了。范家老爷太太少爷待我不薄呀,我十七岁那年从乡下逃荒出来,爹娘兄妹死得精精光,差点被卖进了窑子,幸亏范家收留了我,养了我大半辈子,我姓是姓的顾,心里面早把自己当作范家人了。梅律师,我无有金银钱财可报答人家的,只好尽心尽意帮人家做点事了。”
梅桢震惊地望着顾妈皱纹叠叠的脸,悲哀与怜悯钳得她的心痛得要命,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无力和自费的。
“梅律师,我在范家日子长了,老爷太太少爷心里想什么喜什么恨什么我看看就知道了。我晓得这房子范家二少爷是妥派用场的。当初二少爷叫我陪四少爷过来住的时候就说了,等三太太没了,要把这房子重新收作一下,给范家的孙辈们办婚事用。二少爷还应允我的,哪怕四少爷没了,这间厢房也把我住的,一直住到我老死。梅律师,二少爷为人大度呀!梅律师,我也晓得二小姐想把这房子独吞了,到底是娘姨养出来的种,鸡肚蛇心肠。我是想帮二少爷看牢这幢房子,所以才把那张纸藏起来的。我没有别的坏心,我敢对天发誓的!梅律师,我一辈子就骗过一次人,你可千千万万要饶我这一遭呀 !”顾妈说得唾沫横溢,两只干枯的手在被头上拼命地拍打。
“顾妈,你现在把这字据交出来就好了,幸亏你交出来了呢,否则是犯法的懂吗?这房子范家老爷已经送给了言凤娇了,它已经不是范家的财产了懂吗?”
“啊?!这样讲起来房子是要给二小姐抢去了?梅律师,这叫我这把老骨头困到哪里去呀!”
“顾妈,沈惠婷也不能抢房子的,这房子属于谁要由法庭根据法律判的。我想沈惠婷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你撵出去的,她日常待你也很熊顾的是吗?退一万步说,法庭也会考虑到你的具体情况合情合理地判决,你就放心好了。”
“总归是娘姨养出的种,气量小得一点点,过年分红包,里厢顶多十只洋了。她的钞票哪里来的?还不是二太太塞给她的?二太太的钞票嘛还不是范家老爷留给她的?讲来讲去还是范家的钞票呀!要说这幢房子老爷送给三太太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二少爷也没有说起过呀!不会的吧……不会的吧……”顾妈自管自地嘀咕着,两只手**地揪住被面。
梅桢感到这间厢房的空气很混浊,她感到窒息,胸口堵得慌。明明是为人家作了大半辈子的娘姨,耗尽青春,熬白鬓发,从未品尝过爱情浆果人生乐趣,却毫无报怨安命守志、感恩戴德乃竭尽犬马之能;明明是同身世同地位同甘苦同荣辱的姐妹,却拾人牙慧地嘲笑她鄙视她;明明恭恭敬敬地叫着那二小姐,却因之她的出生而憎恨她诅咒她……这种奇特的情感是崇高还是卑下?梅桢无法解释,她只是透心彻肺地可怜顾妈,这个孤单的老婆子!无须多说什么了,她把那字据小心翼翼地夹在笔记木里,惆怅而郁闷地告辞了。
“梅律师你等息息!”梅桢刚要出门,顾妈突然大叫一声,梅桢站住了,看着她。顾妈可怜兮兮地说:“梅律师,我是没有面孔再上公堂去见范家人的了,他们若是问起这纸哪里寻到的,你就说,是三太太的魂灵送来给你的。千万千万不要讲是我交出来的呀!”
梅次无限悲哀地望着她。
沈、范遗产纠纷案公开审理的那天,梅桢及早地赶到临时审判庭。只见门口停着电视台的大型转播车,几个工作人员正上上下下地忙着拉电线接电源,梅桢心有所触,不觉踌躇了片刻。两个记者立即迎上来:“梅律师,临时采访一下好吗?我们是电视台《法律专栏》组的。”顺手递上名片,“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可早就瞄准你了呀。请问梅律师,对于今天的公开审理有什么想法?”棍子似的话筒戳到梅桢面前,梅桢碎不及防,尴尬地笑笑,沉吟一下,说:“希望通过公开审理能使愈来愈多的普通老百姓打消对上法庭的神秘感、恐惧感、羞耻感,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自觉地守法用法,以法律为武器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疏通各种矛盾纠葛,身心愉快地投入四化建设和改革大业。”记者马上又问:“梅律师你对今天的审理有信心吗?你的对手是人称‘常胜将军’的方泊定大律师,你有把握赢他吗?”梅桢心已坦然,稍一抬眉,说:“我作为一个律师,受代理人的委托参加这次诉讼活动,我的责任是实事求是地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忠实于法律,忠实于事实。至于法庭对这桩案子究竟如何判决,到庭审结束就知道了,恕我无可奉告。”两记者作了个遗憾的表情。这时他们周围已有许多群众拥动,梅枝抱歉地朝记者点点头,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长长的旁听席上已经坐满了人,整个礼堂的空间塞满了不同音频的叽喳声。梅桢从中央过道穿过的时候,许多人朝她行注目礼,并且互相打听着、证实着,发出“啧啧”或者“哦哦”的声浪,这声浪冲击着梅桢的背脊,一直把她送上原告代理人的座席。
田士霏已经来了,方泊定的座位还空着。梅桢朝田士霏点点头,田士霏只微微欠欠身作答。田士霏少有这般漠然,任何场合他总是游刃有余地与各色人等招呼应答,神情总是大大落落地自得自若,今日象是有什么重物压在他的心口,眉梢眼角流露出些许恍惚与虚空,面孔象涂了层石灰渣,灰蒙蒙的。
“老田,你身体不大舒服是吗?”梅桢问。
田士霏细细的眼睛在镜片后面象两条小蛇忽地一闪,用很勉强的豪放的口吻哈哈一笑:“略有点感冒,大丈夫这点毛病无所谓,照样上顶青天下踩大地呀!梅桢,怎么样?听说你到外头跑了一圈?弄到什么东西了?今天可是要上电视的呢。”
田士霏一神气活现,梅桢就觉得无聊,她敷衍地笑笑,不接腔。
当事人陆续到庭,合议庭人员鱼贯入场,方泊定象从地里冒出来似地出现在被告代理席上。
几盏水银灯一起大放光明,强光中人的面孔都陌生起来,轮廓线象是削尖了细铅笔勾出来一般。两架摄象机徐徐地推进。
审判长的目光从大盖帽的帽沿下威严地逼视出来,声如铜钟地宣布:开庭!面部肌肉略有些紧张,毕竟不如演员能在摄象机前把假的做得比真还真,刺目的灯光下真的也仿佛是假的了。不过久经沙场的审判长很快就镇静下来,他简扼明了地把上一次审理时的事实要害、矛盾焦点重述了一下,然后说:“为了进一步澄清事实,辨明是非,做出公正的判决,本庭今天再次审理沈、范遗产纠纷一案,双方当事人和代理人如果有新的事实证据可以向本庭提出,并且在此基础上继续进行法庭辩论。”
摄象机镜头从原被告当事人及第三人座席上摇过。沈惠婷的面孔因为充满希望的紧张而显得神采灿烂,眼睛在强光照射下如同两团闪跃的火苗,她的男人看见摄象机镜头摇过来了,潇洒地甩了下卷曲的额发。范圣驹无视摄象机的活动,坚守他的坐怀不乱、宠辱皆忘的超然形象,而范元禄却无一刻不动,不是眼动就是口动,不是头动就是手动,只有摄象机扫过他的一刻才稍稍停顿了一下。言凤鸣的女人大概预先知道要录相,面孔七涂了厚厚的粉,把表情都遮盖了,言凤鸣却似乎有点讨厌摄象机,把长长的面孔藏在弓起的肩脚中。
“审判长,审判员,”梅桢静静地站起来,只有方泊定能觉察出她的轻微的兴奋,“本律师在深入调查中发现了本案极为关键的两份证据,现在提交法庭审视。”
她的温和而清晰的声音将旁听席间琐碎的喊喊喳喳抹净了,肃静,因而她的声音传得很远象一只轻巧的蜻蜓。摄象机瞄准了她。
“请看:这里有几张照片,”梅桢把放大了的照片排成扇型捏在手中举过头顶:“拍的是同一块墓碑的各个侧面。这一张,墓碑的正面,范宝鼎先生千古字迹清晰无误。请看这一张,墓碑的背面,一长串立碑人的姓名,范宝鼎的三房妻子及全部儿女无一遗漏。这一张,是局部放大的细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范惠婷三个字。再请看张照片,墓碑的侧角,凿碑石匠留下了他凿此碑的年月日期,很显然,这块碑凿于范宝鼎活着的时候,可见立碑人的姓名都是范老先生亲自定下的。本律师专程去范老先生的墓地察访,现在立于范宝鼎墓前的那块碑上没有言凤娇的姓名,也没有范惠婷的姓名,这很可理解,因为那块碑是范家人为范宝鼎先生重修墓家时新立的。而范宝鼎先生生前自己选定的碑石上却镌下了言凤娇和范惠婷的姓名,这也是很可理解,因为她们与范老先生有着密不可分的亲缘关系!这决墓碑‘文革’中被红卫兵扫四旧推倒了,后来被一户农家拖去垫了猪圈。本律师在当地乡组织与群众的协助下寻找到了这块碑,并拍下了这些照片。这块碑的重见天日解决了本案中一个主要的矛盾焦点,即沈惠婷究竞是不是范宝鼎先生所生?我想,既然范老先生在立碑人的名字中留下了范惠婷三个字,可以确定,这范惠婷必定是范老先生的女儿了。范惠婷今何在?据上回庭审时被告代理人所说,范家的户籍中没有范惠婷此人。余下的只有一个解释,既范惠婷就是本案原告沈惠婷。沈惠婷在范家出生,范家大小姐叫范惠娴,范老先生就替她取名惠婷,那时她自然是姓范的。 日后范惠婷随生母返回沈家,方才改姓沈,成了今天的沈惠婷。由此可见,沈惠婷即是范宝鼎先生的亲生女儿!”梅桢比划着、势如破竹一气说完,举着照片向四周示意。摄象机跟踪着她的手势。旁听席间议论蜂起。
梅桢把照片送到审判长手中,她的脚步充满弹性地跳跃着。回转身时她碰见方泊定幽幽的目光,她敏感到那目光中有种警告的意味,她平静地接受了。回到席位上,她喝了一口浓浓的葡萄糖水,刷一下把那张戏剧性地出现了的字据举在手中了。
“审判长,本律师提示的第二份证据在这里,范宝鼎先生亲笔写下的赠房字据,并有当年公证处的大印。这份字据具有不可违背的法律效益,它说明了安贤路小楼的房产已经属于言凤娇所有了。言凤娇临死前将这份字据交了出来,几经周折,我们终于寻到了它。请法庭验证并予以重视。”梅桢手中的字据在强光下锡箔一般发亮。
电视台的摄象师们忽前忽后忙得不可开交。旁听席上人们此起彼伏地站起延颈举踵想看个明白。范圣驹有点沉不住气,频频朝方泊定撅嘴皱眉地打哑谜。潮水般的议论中人们的感清倾向明显地偏向了原告方。方泊定隐隐地感到了一股压力,他喜欢有点压力,使枯燥的审理过程变得富有魅力,他站了起来,大腿象承受重物的弹簧一般有力。声浪又渐渐退了下去,几百双眼睛加上几千瓦的灯光罩住了他并不年轻仍是坚毅的脸,象是要把他熔化。
“我们感谢原告代理人不辞辛苦地为我们觅得了如此珍贵的证据,我想范家人人都会感激她的,范元初先生在重修父亲墓基时曾到处打听寻找那块遗失的墓碑。”方泊定在法庭上发言从不喜欢用那样程式的语句,他总爱独辟蹊径,从某个特殊的角度切入,巧妙地抓住人们的视听。此时旁听席间有人轻轻地笑起来,方泊定看住时机话锋陡转:“然而,尽管我们清清楚楚看见了碑石上的范惠婷三个字,却感到茫然:原告代理人武断地认定范惠婷即是沈惠婷,根据何在?仅仅因为范家的户籍中没有范惠婷这个名字么?仅仅因为沈惠婷曾在范家生活过一段日子么?我以为这种推论是不科学的,至少是不严密的。据我调查所知,范宝鼎的原配王氏曾经养过一胎女婴,落地不足三日就得寒病死了。范惠婷这个名字是范宝鼎为那个女孩所取的,可惜孩子没等报户籍便没了。范宝鼎一定痛惜这早天的女儿,故在凿碑时依然凿上了她的名字。因此,此范惠婷与那沈惠婷实风马牛不相及也!”恰到好处地收住,静观效果。
“瞎讲,范惠婷是我的名字,范家门里稍有点人性的就不会昧良心讲这种鬼话了。”沈惠婷激愤地喊起来,面色又呈土灰,双目却愈亮得怕人。
旁听席间又是一阵**。摄象机对准方泊定雄深稳健的面孔大步推进。
梅恢复又站了起来:“我想请问被告代理人一个问题,可以吗?”摄象机迅速地调头。
“但问无妨。”方泊定潇洒地说。
“根据被告代理人的陈述,范宝鼎老先生竟然会让一个生下不满三日就去世的女孩为自己立碑,那么,碑上为什么没有范家长子范元福的名字?范元福比那个女孩活得长远得多,还为范家留下一个孙子。范宝鼎先生能把死去的女儿的名字镌在碑上,为什么独独漏掉死去的长子呢?我以为,被告代理人的解说是不合情理的,范宝鼎先生决不会把死于自己前面的儿女的名字镌在为自己竖的墓碑上的,那碑上的名字只能是活人的名字,范惠婷只能是沈惠婷。”梅桢说完,安静地坐下。
方泊定点燃一根烟,他没有烟瘾,只是想找个动作稳定自己的情绪。他心里暗暗赞叹梅桢察事析理的深入细微,这个漏洞确实是自己没有想到的。愈是承认梅桢反洁得有理愈是有种难以平抑的战胜对方的欲念,这欲念扰得他躁热,思绪竟艰涩起来。幸亏范圣驹机警地站起来代他解了围:
“我听我父亲说过,我大伯范元福因不满祖父为他订下的亲事,离家出走,与自己相好的女人结婚了。我祖父为此大发雷霆,与他断绝了来往,直至大伯临死,祖父也没去看他一眼。祖父平时人很和善,然在要紧事体上他的意志是不可违背的。大伯迩逆了他的意志,他便不认这个儿子,故而碑上未锲大伯的名字。”
“我以为范家子孙必不会忘记范宝鼎先生的遗嘱,范老先生遗嘱的头一条就关照到了范元福,他说:长子元福早逝,由其子百麟承继得十之二五……看来范老先生并没有忘记这个长子,被告当事人的解释是不能自圆其说的。另外请问:你们范家人在为范宝鼎老先生重新立碑的时候,那新碑上镌上了范元福的名字,却没有了范惠婷的名字,这又是为什么呢?”梅桢不慌不忙地再度发问。
“这……”范圣驹语塞。 范元禄早憋慌了,站起来帮腔:“墓碑上刻谁的名字这是我们范家自己的事,与你浑身不搭界的。”
梅桢轻轻一笑:“我以为,最合理的解释是:你们范家对这个范惠婷是厌恶并且憎恨的,恨她的原因不可能是因为她出世三日就死了,而是因为她是范宝鼎先生与一个娘姨的私生女,承认了她便有辱你们范家的名声 !”最后两句话梅桢抬高了声音,音调抑不住地颤抖。
场子里出现少有的寂静,只有摄象机轻微的撼动声。
方泊定觉得再不说话就有功亏一签的危险,他不能老是防守,要反守为攻!他仿着梅桢的口吻说:“我也想请教原告代理人一个问题,行吗?”
梅桢点点头。
“原告代理人似乎无可懈击地论证了范惠婷即是沈惠婷的结论,我们仔细想想,发现她的论证是种单向的排斥法,即排除了范惠婷是另一个女孩的种种可能性,于是说,范惠婷非彼人即是沈惠婷了。我们要问,若是何处又来了一个张惠婷或者王惠婷呢?这种推论的不严密性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法律是重事实重证据的,请问原告代理人,你能不能出示范惠婷即沈惠婷的直接人证或书证?”
梅桢怔住了,疏忽,这是不可原谅的疏忽,从吴兴县归来被石碑的发现冲昏了头脑,完全有时间去走访一下范家的老邻居或者沈惠婷读小学时的同学老师的,梅桢相信会找到一个证明沈惠婷曾用名范惠婷的证人的。可是她却疏忽了,竟然没有去找。懊丧与自责狠狠地啮噬着她的心。
“我可以证明沈惠婷就是范惠婷,我厅全家都知道沈惠婷原先姓范。我跟惠婷谈恋爱时父母还因为她与范家的瓜葛不同意,嫌她出身不好,我做了许多说服工作才允许我们结婚的。”沈惠婷的男人站起来,持持卷发,说得声情并茂。
“这位同志是原告当事人的丈夫吧?那么,你的证词是不足为证的。”方泊定轻描淡写地一挥手。
“审判长、审判员,如果法庭需要这样的人证,我想是能够找到许多的。其实,在这庭上就有人可以证明沈惠婷的原姓,只是他们不愿意证明这点,宁愿让事实掩埋在岁月的积尘中。”梅桢沉郁地说着,把目光重重地投向范圣驹和范元禄。
“原告代理人含沙射影的暗示让人不得要领,当然我们理解她的心情,我们也拭目以待她能出示有力的实证。不过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又有谁能确认范惠婷就是沈惠婷呢?!”方泊定声震屋宇,力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紧接着又打个回马枪:“另外,我还想对原告代理人出示法庭的第二份证据,即那张范宝鼎先生留给言凤娇的赠房字据作必要的质疑。姑且不论那张字据的真伪,很难想象范老先生会把一幢房子送给一个跟他离了婚的女人,范老先生的慈善是有口皆碑的,他怜悯言凤娇把房子借给她住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转让房产一说实在有些蹊跷。退一万步说,即便范老先生在为常人无法猜测的心境下立下了那张字据,可是,他在临终的最后的遗嘱中明确无误地表达了他收回那幢楼房的意愿,我想把他的原话重复一遍:安贤路楼房是吾范家产业,日后务必收回,切切勿忘!根据我国继承法第二十条规定,遗嘱人可以撤销、变更自己所立的遗嘱。立有数份遗嘱,内容相抵触的,以最后的遗嘱为准。因此,不管范老先生是否真写过那张字据,我们根据他最后的遗嘱的意愿判定:安贤路小楼是范宝鼎先生的遗产。”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旁听席间人声鼎沸,气氛异常活跃,审判长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高呼“安静”,摄象机镜头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
“我请求”梅桢拚足力气大声说。
“安静安静。”审判长连连击桌。声浪蠢蠢不安地勉强退下。
“我请求,被告代理人不要断章取义,应该把范宝鼎先生遗嘱中的有关条目完整地念给大家听听。”梅桢逼视着方泊定。
“有这个必要吗?是不是还要把遗嘱全文从头到尾地念一遍呢?”方泊定不无讥讽地反问。
“我只要求完整地宣读有关条目。审判长,我这个要求是必要的。”梅桢固执地说。
审判长首肯,以目示意方泊定。
“请问,何以为有关条目?”方泊定挑衅地问。
“被告代理人实在不愿意读的话,我来代他读,我到法院查阅了范老先生的遗嘱,并摘录了有关条目。”梅桢拍了拍笔记本,稍稍清了下嗓子:“范宝鼎先生遗嘱第七条 安贤路楼宅乃吾生母藉其几十年私蓄所购。吾年前与言氏凤娇协议离婚,因其宁愿放弃其他财物,只以此宅相抵,吾亦怜其身世飘零无有亲朋故旧,逐将此宅赠予她栖身。不料只过数月,此**妇水性杨花劣根不改,携此屋投入他人怀抱,正中孔夫子忠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实负吾拯救她于烟柳花巷之一番苦心。想吾范家乃书香门风清白之地,岂容那狗男女糟蹋沽污!尔等切记,安贤路楼房乃吾范家产业,日后务必设法收回,切切勿忘!”
旁听席复又变成沉默的深水湖。人们屏住气,等待梅桢揭示下文。方泊定的发言往往掀起场中情绪的波潮翻涌,而梅桢的发言却往往让人无语地思索,这便是他们尖锐的区别。
“范老先生的这段遗嘱可以说明两个问题:其一,范老先生的确将安贤路小楼赠予言凤娇了,并且是履行了法律手续的。只是因为言凤娇的改嫁触怒了他的尊严,他便想赖帐了,想讨还楼房了。然而,经由法律认可,安贤路小楼已成为言凤娇的财产,这已是事实,三十多年来,所有地界税均由言凤娇支付。范宝鼎单方面在遗嘱中否认双方共签的协约,否认法定的事实,这条遗嘱是不具有法律效益的!其二,”梅桢深深吸了口气,她的关于此桩遗产案沉重的思绪象一条雨后泥浆郁结的小河缓慢地流淌出来,“我曾反复地咀嚼了范老先生的这条遗嘱,每念一遍,心头便添一层憋屈和气闷,也许我也是个女人的缘故。我品味出这条遗嘱的字里行间充溢着封建礼教的腐败味,振振有词的背后掩盖着对一个渴望追求独立人格与幸福生活的女子的藐视和僧恨。范老先生迫于形势,容忍了言凤娇提出的离婚要求,然而他却容忍不了言凤娇的改嫁。当范老先生怒不可遏地斥责言凤娇水性杨花的时候,他难道就忘了他自己也讨了三房老婆,言凤娇足足比他小了三十岁?!当范老先生口口声声标榜范家书香门风清白之地的时候,他难道也忘了沈娘为他生下的那个遭人唾弃遭人白眼的私生女沈惠婷么??!试想一下,倘若言凤娇不改嫁,独身一人在小楼里终了余生,那么,今天的房产纠纷还会不会发生呢?当我站在范宝鼎先生的墓前,看着那块新竖起的墓碑,那立碑人的名字中不仅没有了范惠婷,甚至也没有了言凤娇,于是我想,那种居高临下的藐视和僧恨并不是埋进棺材的范宝鼎那辈人独有的,在今天,八十年代”在一些以现代化方式生活着的并从事着现代科学工作的人们心间,是否亦星星点点地嵌附着封建残余的霉菌呢?里言凤娇何罪之有?沈惠婷何罪之有?为何当她们要求获得作为普通人应有的权益的时候,人们就纷纷指责她们阻挡她们辱骂她们?也许法庭会说,这些问题是法律以外的问题,而我却以为我们社会主义的法制是不能姑息封建残余的毒素躺在法律的某些缝隙里悠意蔓延的!”梅桢说得有些激动,说完了嘴唇还在抖动,0她缓缓地坐下。
沈惠婷的脸上浮着一层晶亮的泪珠,因为有两只摄象机在不停地游动,她抑制住了,没有拗哭出声。场子里静默了数秒钟。突然,范圣驹弹了起来,一改惯常的文静谦和,面孔涨得通红,声音也变了调:“我抗议原告律师在刚才的发言中对我祖父乃至我和我父亲含沙射影地进行人身攻击,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迫害言凤娇和沈惠婷了罗?你有什么证据? !”范元禄也随着站起来,手指着梅桢喊:“我们可以到法院里去控告你诬陷罪,你算哪门子律师呀?当不来律师还是回家抱孙子去户
“被告当事人,法鹰上不允许任意喧哗,不允许辱骂对方律师,有事实摆事实,有道理讲道理嘛!”审判长严肃地制止他们。
梅桢只冷冷地看看范家叔侄俩。
方泊定站起来,摸了摸下巴,“唔刚才,我们听了原告代理人一番动人心弦的发言,倘若,今天这里是探讨社会与人生的研究会,她的发言一定十分精彩了。然而,我们这儿是法庭,我以为,在法庭上说话,一是依据事实,一是依据法律,每个概念的内含与外延都是径渭分明、毫不模糊的。因此,那种寻找思想根源历史根源的推测与假设都显得不那么科学了。如果法律能够以追溯思想根源来判决的话,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呢?原告在三十年以后突然提出要分范宝鼎先生的遗产,她是受了资产阶级金钱至上思想的影响,是染上了平均主义的眼红病,等等等等。大帽子很多,谁都能够找出一两顶来,我本人也曾经戴过顶不大不小的帽子劳动改造了二十年。这样的苦头我们尝够了,现在应该彻底地抛弃了!"方泊定非常准确而有力地把右手从头顶斜刺里劈下来,以此截住了慷慨的话音。
旁听席间又炸开了锅,人们的感情倾向明显出现了分化,有人说:“范家人也太棘手了,送拨人家的东西又要讨还,同胞手足都一脚踏出门去,真真是钞票越多心越黑!”有人说:“那个女人门槛真精,又要捞钞票又要撑面子。现在资本家吃香了,她就削尖脑袋要扎进门去,早两年做啥不响?来不及地划清界线呢!”有人说:“你们看范家出来的人吃得雪白粉嫩,油水太足了,顶好法院判决把他们的钞票分脱一点。”有人说:“那个女人面孔阴丝丝的不是好东西,顶好法院一分洋锢也不判给她户又有人说:“听听这个律师讲讲蛮有道理,听听那个律师讲讲也蛮有道理,简直搞不清爽到底啥人有道理啥人吮没道理。”又有人说:“本来嘛,清官难断家务事呀!……时间,人语乱纷纷。
梅桢与方泊定四目遥遥相对。梅桢,你现在怎么那样会钻牛角尖?老方,你现在怎么也学会诡辩了?他们互相痛惜地意识到对方在变,变得不是从前心目中的那个人了。
一直保持缄默的田士霏在这人语纷乱中站起来说话了,他实在是害怕说什么的,抵不过言凤鸣和他的老婆频频投过来的敦促和威胁的目光,他硬着头皮也要英雄气概一番的:“审判长,审判员,请允许我就原被告代理人刚才的争论发表一点仅供参考的看法。本着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站在公允的不带任何偏见的立场,我以为,第一点,要确认沈惠婷是范宝鼎的女儿,证据还嫌不足。石碑上的范惠婷三个字,只能说明曾经有个范惠婷的存在,却不能证明这范惠婷就是沈惠婷。至于沈惠婷与言凤娇究竟有没有养母女关系,今天原告律师亦没有出示据有法律效益的书证或人证,故而也不能确认。第二,关于安贤路小楼房产归属问题,原告律师举出了敲有公证钢印的字据。从法律上来说,这幢楼的房产自那张字据产生之日起就已经归属言凤娇的了。范宝鼎的遗嘱不能更改已为法律确认了的事实,这一点已是不容置疑的了。”田士霏不偏不倚地各个敲了五十大板,巧妙地引出一个最有利于第三人的结论:房产是言凤娇的,沈惠婷不是范宝鼎女儿亦不是言凤娇的养女,那么言凤娇的遗产只能由她的亲弟弟言凤鸣来继承的了。最后,他象是很随意地说:“顺便提一句,上次开庭时本律师已提供确凿的书证,证明言凤鸣是言凤娇失散多年的亲弟弟,请法庭在判处言凤娇遗产时予以重视。”
“为来为去为了两张人民币,”有人附合。’
审判长宣布:休庭十分钟后当庭宣读法庭判决结果。
休庭的时候,方泊定又上天入地地不见了,于是记者们把梅桢和田士霏团团围住,拐弯抹角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抛出来,让人招架不住。梅桢敷衍了几句,借口要解手脱身出来,把记者统统留给田士霏了,反正他喜欢吹嘛。梅桢逃进厕所间,碰上心神不定的沈惠婷。沈惠婷把张脸伸到水笼头底下哗哗地冲了一阵。
“你要着凉的。”梅桢提醒她。
“找真要昏过去了。”沈惠婷内心的惊慌透过睫毛闪烁出来,“梅律师,你看法庭究竟会怎么判呀?”
“马上就会清楚了。你别急,我们的证据是无懈可击的,审判长会考虑的,你放心好了。”梅桢安慰她,却找不出更多的话。
十分钟似漫长又转瞬即过,人们陆续返回法庭坐定,喊喊喳喳地猜测推想,空气冻结了似的紧张,连摄象机也不动了,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宣判。
“现在我宣读法庭判决书”审判长拖长声音喊,那声音显得有点疲倦。
梅桢的心脏突然停止的跳动,四肢冰凉。原来她比沈惠婷更紧张,她莫名其妙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整个法庭象一段真空管。
“沈惠婷诉范元初遗产纠纷一案,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进行了公开审理,现审理终结,事实俱明,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的有关条目判决如下:第一,原告虽持有范宝鼎先生早年所签赠房字据,然而根据范宝鼎先生的最后遗嘱的意愿,安贤路小楼应为范宝鼎先生的选产。鉴于长期借住的言凤娇已经病故,小楼应归还范家,由范家子孙自行处置。第二,原告所诉为范宝鼎亲生一说,因缺乏直接的书证人证,故法院暂不能予以确认。第三,原告所诉与言凤娇养母女一说,虽则关系亲密,终因未有履行法律上的收养手续,故亦不能确认……”
梅桢的耳膜被嗡嗡的气流压得生痛,心噢嫂地往深海底坠去。她镇睁着自己,担忧地看看沈惠婷,她看见沈惠婷的男人愤演地站起来往外走去,沈惠婷的脸象一座石膏像,凄惨地白着。
“……在当前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感召下,范元初先生主动提出承担全部诉讼费用,并且,”审判长顿了顿,声音活泼起来,“范元初先生愿意拿出两千元钱赠送给沈惠婷,以答谢她曾经一度对言凤娇的关心与照顾……”
摄象机的镜头对准了范圣驹范元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拍,范圣驹愈发谦和,范元禄愈发神气。摄象机又转向方泊定,方泊定略略眯了眯眼睛。
“·…最后,关于第三人提出的要求,言凤娇是否言凤鸣失散多年的亲姐姐,本庭察看了所提书证,以为证不符实,不足为据,这宗姐弟关系不能成立。宣判结束。如不服本判决,自接到判决书第二天起十五日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上诉于H市高级人民法院。审判长,某某某,审判员,某某某,某万某日。退庭”
梅桢依稀记得读大学的时候去看一出莎士比亚的什么悲剧,当大幕徐徐落下的时候,她的心中是一片惆怅和遗憾。她怔仲地坐着直至书记员招呼她签字。书记员还四处寻找田士霏,田士霏却没影了。书记员发牢骚:“算算也是个老律师了,怎么会不签名就走了呢?”
梅桢在侧门边追上了审判长,小声却是固执地责问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判决?我所举的证据哪点还不充分?"
“梅律师,你的心情我很理解,谁都想赢案子呀。不过有些问题要从大局来着眼,为了大的国家的利益必要时是得牺牲些个人利益的嘛。”
“原来如此!那么,法律的权威与尊严呢?"
“你怎么能把法律与国家利益对立起来呢?社会主义的法制首要一点就是要维护社会主义的国家利益嘛。”审判长温怒地说,“再说你的举证确实有不严密的地方,我们已经作了很大的努力,你的当事人不是拿到两千块钱了吗?同志,什么事都该有个分寸,适可而止啊。”审判长话外有音地说着,匆匆地走了。
桢梅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样地软弱那样地无能。
方泊定迟疑地走过来,在梅桢面前立定,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阴郁地说:“你呀,毕竟是个女人!”说完,他迅速地别转身朝门外走去。
人群退潮般地从梅桢身边流过。
“唉,法庭太偏心范家,至少要把房子一家一半。”
“又不是幼儿园里分果果,是啥人的就应该还给啥人嘛。”
“总算也给那个女人捞到两千块,蛮好了。”
“两千块算啥呀?那幢房子恐怕二十万也不止呢! ?……
沈惠婷石膏般地坐在原处,梅桢走过去,抚住她的肩,轻轻地说:“走吧,人都走光了。”
沈惠婷毫无反应,仍坐着。
“沈惠婷,不要太难过,想开点……其实,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在于她拥有的背景和钱财,我知道,你在学校很受大家尊重,得到过许多荣誉,学生都很喜欢你,这才是人生的价值……”
“梅律师!”沈惠婷突然打断了梅桢,“我要上诉,我不服,法院不公平!梅律师,我上诉,还请你作代理人,我相信你,你说的话句句在理,是法院不公。梅律师,你一定得帮助我,我要把这桩官司打到底 !”
“梅律师,你应一声呀?"
“好……好的。”梅桢十分艰难地说。
沈惠婷睫毛一掀,眼珠象两月闪着寒光的利刃。
梅桢张了张嘴,象个哑巴,满肚子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梅桢因无地自容的羞耻而感到绝望的痛苦,她不能告诉沈惠婷这样一个事实:你再上诉也是无济于事的,白花精力白花钱。这个判决不可能更改了,因为它已经作为法制宣传的典型案例波录了相,不久将在荧屏中播出,成为家喻户晓的定论。
作为一个律师,梅桢的宗旨是依法执言,为民排忧解难。然而,梅桢此刻却感到了困惑。
秋天了,树叶总归要落的;春天了,新芽总归要发的,自然界万物都有它不可抗拒的规律。也许,梅桢常常有太多的奢望,所以她总有许多痛苦。没有痛苦的人并不一定是幸福的,担负着痛苦的人并不一定是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