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 年前,梅桢断断续续地病了一场,失眠,厌食,原本就瘦的人愈发薄成一片了。遇着的人都说:“梅桢,太拚命了!究竟不是小姑娘了,弦不能绷得太紧呀。”梅桢只有苦笑,照样地忙。有一日早起望见满天纷纷扬扬的小雪,大街小巷变得洁净而悠远。远远近近已有零星的炮竹响起,要过年了。

送旧迎析的时刻,任谁有再多的烦恼,心总要舒舒展展地活几天的呀。庄梅给妈妈立了个契约:过年之间,从吃年夜饭开始,年初一年初二年初三,不准看案卷,不准去找当事人,不准在家里讨论工作,好一个三不准。梅桢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面孔,紧巴巴的心温柔起来,她忍住笑,也挺正经地说:“好吧,不过我也有三点要求给你,咱们作个交换。”庄梅皱皱鼻子:“妈妈也变得商人味了。”梅桢说:“这是经济规律嘛。你听着,过了年,高复班的课不能再脱了,不能再整天跑东跑西地采访什么素材了,不能再没日没夜地写什么小说了,好好温课,准备考大学。”庄悔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过了年,妈妈一忙,哪儿还能来管她?于是母女俩三击掌成交。

梅桢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过年该怎么个过法,做姑娘的对候家巾有深姆,结了婚以后里里外外都是庄子包干的。女儿一遍遍来问她:妈妈,这个要买吗?那个要买吗?她头都疼了,索·性把钱统统交给女儿: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老天,原来过年这么麻烦。权利一下放,女儿忙乎得有滋有味,她也乐得省心,路过农贸市场,有买腊梅花的,贵是贵,却难得有,买了两枝回来,插在瓶中放在庄子骨灰盒前,满屋子无影无踪的幽香,不知这香能渗到九泉之下去吗?庄子能闻到吗?梅桢郁郁地叹了口气,庄子遗书上嘱办的事一桩桩都办了,只剩下一条,那就是把庄子的骨灰撒到大江里去。过了年吧,庄子,再陪我和梅梅过一个年,好吗?

庄梅大显身手,对着菜谱做了七、八个菜,每做完一只都要用手捞一块塞给妈妈尝尝,怎么样?、不比往年爸爸做的差吧?当然,味道好极了。梅桢连连应道,她想起庄子替她熬的米粥,那种稠糯的味儿是再也尝不到的了。

“妈妈,吃年夜饭,就我们俩,多冷清,叫几个客人吧,尝尝我的手艺。”庄梅说。

“年夜饭年夜饭,家家都要团团圆圆在一起的,叫谁呀?”梅桢不经意地答。

“妈妈,叫方叔叔来嘛,他不是一个人吗?没人要和他团圆的。”庄梅可是深思熟虑早就谋划好了的,否则她哪有兴致烧那么多菜呀?

梅桢吃惊地看看女儿,这小鬼,精怪,一点不象庄子的借懂,不知风言风语听到些什么了。“不行不行广梅桢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庄梅嘴巴马上撅了起来。

梅核愕然,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大年夜,年夜饭,那种氛围,那种情调,让方泊定加入进来,总归有点……不自然,或者说,不妥当。何况,自上回沈、范案公堂对阵后,两人的关系莫名其妙地疏远了,陌生了,客气了。

“我要请方叔叔来吃年夜饭,以他为模特的小说我已经写好了,要请他提提意见的!”庄梅使出独养女儿的小性子。

梅桢压压火:“梅梅,听妈妈说,吃年夜饭,我们得给你爸爸摆双筷子,一家人团圆嘛。你要请方叔叔吃饭,平常什么时候不好请呀?听话,否则,你爸爸会不高兴的。”

“好吧广庄梅叹了口气,爸爸是至尊至圣的。

虽说给庄子放了一副碗筷,活人毕竟只有两个,七、八只菜,只稍微动了动,都剩着。女儿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问什么,答什么,很效衍的徉子。梅桢涌上一阵伤感,女儿大了,已经不是有什么话都愿意跟母亲说的时候了,那么,这世上,还有淮跟自己知己知波,无活不谈呢?她喝了两口酒,眼圈竟红红的了。

“妈妈你怎么啦?又想爸爸了是吧?大年夜可不能哭,一哭就得哭一年呢!”庄梅发觉妈妈神情快快,连忙起劲起来,把电视机从人橱那边搬了过来,说:“妈妈,我们俩一边喝酒一边看春节联欢节目,今年中央台的节目是刘晓庆当主持人呢户

梅桢虽不爱看电视却领了女儿的好意,屏幕间繁弦急管、鼓乐声声,红彩绿带、歌舞升平。女儿毕竟年轻,什么事都放得开,看着电视时而鼓掌跺脚,时而前俯后仰,倒把个冷清的大年夜搅得有声有色了。电视一看看到半夜12点,钟声一响,庄梅硬拉着妈妈从张椅子上跨过去,说这就算走进新年了。

又是一年了。梅桢看着镜子里自己斑白了的鬓发,心绪悠悠****。

第二天,天放得很妩媚,天空跟家家户户的玻璃窗一样清洗得碧青透明,泛着金属般的冷光。

庄梅站在镜子跟前打扮了好多时候,十七、八件毛衣摊在**,一件件轮过来试。

“梅梅,当心着凉!”梅桢关照女儿。

“妈妈,大年初一,没有一件衣服穿得出的,恨死了!"庄梅又脱下件毛衣,狠狠地摔在**。

“那么多毛衣,还没得穿呀?这件不是挺好吗?"梅桢顺手捡起一件棒针套衫,胸前彩线绣着只米老鼠。

“去去去,都是娃娃穿的衣服,我都二十一岁了!"庄梅喊。

“啊,梅梅是大人了,妈妈差点给忘了。”女儿想打扮得成年一些,这说明女儿有心事了。女儿心里装着秘密是怎么样的呢?

最后,还是梅桢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年轻时穿的一件墨绿色水草花的绒线大衣给女儿套上才算完事。庄梅人高且壮,妈妈的绒线大衣她只好当短外套,不过颜色挺深沉,式样也稳重,别有一番风姿,庄梅满意了。

“梅梅,今天打算上哪儿去玩?”女儿横竖打扮嘛,总归是要外出作客罗。

“哪儿也不去,妈妈,今天早上,会有人来拜年的。”庄梅含蓄地笑笑,这种笑她才学会。

“同学吗?”

“是方叔叔。”

梅桢愣住了,女儿千打扮万打扮是为了方泊定?!t不,不会的,不会的。

“妈妈,你说大年夜不请方叔叔,其他什么时候都能请,昨天去倒垃圾时我就给方叔叔打了个传呼电话,请他今天中午来吃饭。妈妈,恕我先斩后奏啦!"庄梅双颊喷红,眼睛黑亮。

“哦,哦哦,那还得准备准备呢。方叔叔说几点来呀?”梅桢忽然心慌意乱起来。

“我让传呼电话的大爷转告的,请他十点左右来。”庄梅轻快地在房中央转了个圈。

“现在几点了?"梅桢忙抬头看钟,那座古老的挂钟长针短针都挤在“12”字上,她一惊,忽地心搐:这挂钟自庄子死时停下后再也没走动过,它也死了。梅桢别转头去看对面墙上的一方白盘金字、新颖轻巧的电子闹钟:“哦,都过九点了广这电子闹钟是女儿买来的,女儿吵了好几次,要把那座笨重的红木挂钟拆去,梅桢舍不得。那挂钟是梅桢与庄子共同生活的见证。

梅桢忙手忙脚地收拾房间,擦灰,扫地,铺上干净的床罩。庄梅跑到阳台上去做操,抬手抬脚,扭腰下背,眼睛盯住弄堂里进进出出的人。

梅桢把腊梅花端到桌中央,又摆上几小碟糖果瓜点,象个过年待客的样了。然后,她拉开衣橱,准备换件体面些的衣服。旋即一想,又笑自己孟浪,又不是什么稀罕客,在所里天天见面的,换什么衣服呢?又把橱门关上了。

“当”地一声,十点了。方泊定没有来。梅桢探头到阳台上看看,女儿靠在栏杆上发痴呆。

“梅律师,有你的信。”底楼的邻居在喊。

梅桢下楼取了信来,看到那一纸清秀的略嫌拘谨的笔迹,她的心便抽紧了。

梅老师:

先给你拜年,祝你新年万率如意。一直怒来着你,怕打扰你,更怕破坏自己的心境。记得是哪个作家说的,人在痛苦中回忆美好的时光那痛苦便是最深的了。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生活中的一段艳阳天,我怕见了你,真不怒再离开了。

梅老师,原先我是相信命的,跟你办案的时候看到许许多多的女人比我更苦,我便不信命了。真有命,那命也太戏酷太可恶,你要信它你就毁了你自己!我得自己争出个命来!

回厂以后的事情,我实在不愿去讲它,我不向你诉苦诉怨,免得你又为我操心。不过车间里有人说,秦文鹃出去一年象到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走了一遭,脾气性格都变了!梅老师,听了这话你总该效心了吧?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唉声叹气、哭哭啼啼的秦文鹃了。我仍在车间里档车,翻三班。

梅老师你一定会问我婚姻大事解决得如何是吗?我想,我一定会寻找到丈夫的,我照照镜子,我还不丑,我还年径,梅老师你说是吗?有一天,我会带着一个不差的小伙子上你家来做客的,信吗?

代问梅梅和马海波好!

您的学生!秦文鸽

草于小年夜

“呵,小秦”梅桢把信纸压在胸口,重重地舒了口气,新年伊始意外地收到秦文鹃的来信不音是一件最宽慰的礼物。说实在梅桢早就应该去看看她的,秦文鹃刚离开的那两天,梅桢颇不习惯,时时牵挂于怀,待一头撞入沈惠婷案件的迷魂阵,那脑细胞就不够用了,秦文鹃的影子也渐次模栩。此刻想起又是满腹的愧疚,梅桢这辈子注定是要在自责中度过的了,她的感情太丰富,她的心怀太宽容,而她的能量与精力又太单薄太弱小,于是她必然是常处于心理矛盾的漩涡中了。

梅吹的思绪暂为秦文鹃所牵绕,没去探究方泊定为何迟迟不到的原因,而庄梅却已经火烧中心、怒不可遏了。她每隔两秒冲就抬头看一次钟,弄堂的石板地被她的目光刨去了一层皮。这个方泊定,摆什么大律师的矣架子,大概跟汽车亲鼻子了!啊呀,万一真是出车祸了呢?现在马路上的车比蜜蜂王国里的工蜂还多,方叔叔是骑自行车的,自行车哪抵得过大汽车呀!庄梅越想越象真的,恐慌地喊起来:“妈方叔叔这么晚还不来,一定是出车祸了!”

“哪里会呢?方叔叔踩了几十年自行车了。他一定是忙,没有人跟池规定年初一不准看案卷呀。”梅桢温和地安慰女儿。

“讨厌,我最恨不遵守时间的人了!”庄梅咚地踢了下椅子腿。

梅桢诧异地盯着女儿面孔看了看,她总觉得女儿今天有点不大对头。

门笃笃笃响了三下。

“我来开门 !”庄梅狂喜地跳起来扑向房门,她一边拉开门一边往外伸头,唠一下与来人额角头相撞。庄梅痛得闭上眼丝丝乱叫,睁开眼一看门口站着穿着帅气的马海波,气不打一处来,挥起手猛地给了他一拳,跺下脚说:“怎么是你?你干吗撞三浅脑袋呀?”

马海波的额头也撞得很痛,还无缘无故挨了一拳,有点晕头转向,硬撑着笑:“我、我来给梅老师拜年的。对不起对不起,撞痛了吗?我看看厉害不厉害?剥只白煮蛋搓一搓就好了。”说着伸手去将庄梅的额角,被庄梅一抬手挡开了。

梅校连忙站起来招呼:“小马,快进来快进来,梅梅,哪好待客人耍态度的?快泡茶。小马,坐。”

庄梅捂着额头,眼泪在眶里打转,不是痛,是恨!

“梅梅,怎么了?让妈妈看看。没什么嘛。看你这脾气!梅桢慎她。庄梅一扭身子,跑到大橱隔壁去了。

马海波慌张地说:“撞得不轻吧?要不要去医院?都怪我“ 。

“没什么。娇得不得了,都是她爸爸在时惯的。你坐呀。”梅核替马海波倒茶,她喜欢马海波来作客,可以无拘无束地用最简单的方式探讨最复杂的事情,不要斟词酌句,不要注意姿态,不要躲避什么话题,不要把话的七分留在肚子里。

马海波坐下,顺手将一网袋的苹果橘子放在桌上,脸还朝大橱那边扭了扭。

“还送什么东西呀。”梅桢客气一句。

“民风民俗,不可全废。”马海波笑笑。

“伤全好了?”

“小打小闹,无伤筋骨,仍旧有百三四十斤的分量。只在这儿留了点小纪念。”马海波用手抚了抚左面颊。

“看不出什么,还是英俊得很。”梅桢说。

“唉,他妈的说不出的窝囊!”马海波突然叹口气。

“怎么了?”梅桢才觉出马海波神情中有种颓丧,马上猜测着问,“那几个打人的人还没有处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没有一个逃脱的,给我留这个纪念的判了两年徒刑,其余两个劳教两年,判得都不轻,单医药费补养费就要他们赔偿六百多无。,马海波说这消息时竟没一点声张了正义的兴奋,反倒有点忧郁。

“赔偿费他们拖着没给?”梅桢疑惑地攒起眉。

“我没要他们赔,我看那几个家伙若不是缺钱花,怕也不会无缘无故朝我挥拳头的。要他们立时三刻吐出几百块钱来,说不定又要跟爹娘老婆闹出点什么名堂来。”马海波瓮瓮地说。

“这几个人的背景查清楚了吗?”

……进公安局都招了,是魏荣那个糟婆娘的弟弟买通他们的。那家伙在单位里也受了行政处分。”马海波还是无精打采。

“事情基本都解决了,你怎么还心事重重的?”梅桢忍不住问,“简直不象马海波了。”

“梅老师……”马海波欲言又止。

“你的肚肠怎么也弯曲起来?”

“不弯不行,直隆通的你就闹不清这世上的事。突然上上下下地对我无限关怀起来,病房也换成单人的,还来了一大批记者东问西问……”

“这是好事嘛,是应该造造舆论,宣传正义压倒邪恶,为敢于秉公办案的律师正正名。”

“我拒绝采访,有什么好说的?”

“小马,你这种谦虚实在没名堂,这又不是为你个人。”

“我知道。可我纳闷,开头无声无息,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怎么突然!80度大转弯了?后来才知道,是我父亲打长途电话到局里讯问我的伤情,谁知道老头子怎么会知道的,我压根没告诉家里人。这么一来,象是为我做了一道广告,谁都知道我是什么货色了!"马海波垂头丧气地说。

梅桢笑了:“什么货色?还是马海波嘛!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不成定理,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

“梅老师,如果我不是什么首长的儿子呢?这桩事情能解决得这么顺利吗?”马海波极认真地问,眼睛中沉淀着迷惘和痛苦。

梅桢震惊,且十分感动,这个平常马马虎虎又高傲得有点狂妄的小伙子竟会作如此尖锐而深沉的反思,梅桢突然发现自己是很喜欢他的了。她宽慰他:“小马,我是这样肴的,也许因为你父亲的电话加速了这桩事情的解决,不过倘若没有你父亲,这桩事情最终也是会解决的,我相信。何况,这样一来,魏荣的案子恐怕也能进行的比较顺利了……”

“我已接到通知,中院过了年要开庭审理了。”

“你看,这不是很好吗?”

“当然不错,但也有点可悲。都说是以权谋私以权谋私的,可我无意中成了以权谋公了。要想依据法律公公道道地为一个当事人说几句真话,也得借助些父亲的权势。如此看来,法大于天、法力无边也只是句空话,怪不得老百姓就是崇拜包公式的青天大老爷!”

梅桢的心在肋骨上撞了一下,她想起几个月以前与方泊定的一场争论,方泊定说:“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被迫采用一些不很正当的手段来达到正当的目的,我认为,这也是无可非议的。”当时自己激烈地反驳他。究竟这话有否道理?!梅桢觉得自己也迷惑起来,并且惶惶不安,生怕深藏于心的什么珍贵的东西会破裂。

“悔老师,最糟糕的是我自己了,我今后的生活都被父亲的一个电话搅糊了!”马海波无限沮丧地垂下脑袋。

“怎么呢?”梅桢惶恐地看着他。

“我一直想摆脱父亲的影子,我希望我站在人前,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独立的马海波。我不想一辈子在父亲光环中生活,我不想依靠父亲的陪衬来增添自身的价值,我的价值只能由我自己来创造!所以我一直不想让人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我甚至恨自己的面孔那么象父亲,梅老师我有点凌是不是?完了,现在全完了,出院以后跑到所里跑到局里,到处都是异样的目光迎着我,我马海波究竞是丑了还是美了?那些目光中的恭敬、羡慕,还有其他一些什么的真让我心惊肉跳。而且我彻底地发现我是无能,凭我东撞西碰就是撬不开那些关锁,怎么老头子一个电话绿灯就啪啪啪一路亮去了?我究竟哪一点不及他?信念?胆 量?意志?智慧?我不服气,我真是窝囊啊!”马海波一口气发了一大通牢骚,眼睛中时隐时现地跳着两朵倔强的火苗。

“呵”梅桢松了口气,“小马,你也不能太偏颇,让人家知道了你父亲是谁,你依然能够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的。历史上、现实巾,这样的例子还不多吗?父亲是人民的公敌,儿子却是人民的英雄;父亲名垂青史,儿子遗臭万年的也不少。譬如我现在知道你的背景了,然而在我看来你马海波还是以前的马海波呀,只不过脸颊上多了一条伤疤,不是吗?”梅桢说着牵动了心底的什么,神情略有揪色。

“梅老师你真一如既往地看我,我就感激不尽了。我憋了一肚子气,大年初一上你家来放,你别见怪啊。”马海波牢骚发完,似乎轻松了不少。

“我可妥对你别目相看了呢!”庄梅被马海波的一番牢骚所吸引,不知不觉地跑出来了,依着大橱站着,眼睛中流彩四溢,“马海波,你以为你不说人家就不知道你是高干子弟了吗?我早看出来了,那种傲院一切的劲头,嗤可刚才你那番话嘛,不是当面恭维你,还有点男子汉的气派,哈,没白长了一米的个头!”

马海波被庄梅不无椰渝地夸奖了一番,脸烘地红了,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

“梅梅,别闹。”

“我是真诚地说他好呀。”格格格地笑起来。

梅桢走过去轻轻捶了女儿一下:“看什么时间了,还不去准备午饭!小马,中午就在这儿吃便饭啊。”

“不,我、我回去吃。”

庄梅迅速地用目光扫了下钟面,脸上掠过一片阴影,猛一甩头发,把什么甩掉了,声音又响又快地说:“刚夸你男子汉,怎么又扭泥起来了?吃顿饭又不损耗你什么。我去做啦,半小时,撑开你的肚皮等着吧!”说完旋风似地奔了出去。

马海波被庄梅劈头劈脑冲得满心欢喜,果然觉得饥肠辘辘起来,过节中有饥饿感是少见的。

梅桢到厨房帮女儿端菜,悄悄问:“梅梅,方叔叔怎么还不来,要再等等吗?”

“不等不等不等,来不来随他便,又不少他一人吃饭。”庄梅机关枪似地扫出一串话,手握锅铲欺拉数拉象要把锅底戳穿。

这顿饭吃得挺热闹,马海波对每只菜都要大加赞赏一番,而且吃得很多。梅桢总忍不住要问马海波一些工作上的情况,刚一开口,庄梅就用筷子敲敲她的碗:“妈妈,又犯规了,注意,毁约是要受法律制裁的!”梅桢只好闭上嘴笑。庄梅话最多,瞅着空子就对马海波发起进攻,马海波往往招架不住,被罚了好几杯酒,大口大口地填菜。席间时不时腾起笑声。然而,梅桢还是觉察了,庄梅话虽多菜却吃得极少,嘴巴笑着眼睛却优郁着,特别当楼梯上有脚步声移过的时候,她的神情便凝固了,脚步声消失,她又发泄什么似地叽呱叽呱穷讲话。梅桢心里隐隐作痛。

吃完饭,马海波硬相帮着收拾了碗筷,然后,他象是突然记起来的说:“哦,我这里还有两张大光明的电影票,法国电影,女桢探据说挺不错的。梅老师,你和庄梅去看吧。”

梅核明白他的心思,就说:“我下午跟慕容先生约好了的,上她家去拜年,梅梅,你跟小马去看吧。”梅桢希望马海波能帮助女儿摆脱什么。

马海波眼睛不敢看庄梅,耳朵却竖着,听庄梅的反应。

庄梅看看妈妈,狠狠地说:“看!啊哈,‘女桢探岂能不看!"

梅桢吐了口气。马海波在心里喊万岁!庄梅又急速地扫了下钟面,她想哭。

方泊定没有应邀上门做客,庄梅心里好委屈好伤

心,暗暗地把方泊定骂了个狗血喷头,方泊定一定耳根发热喷嚏不断。庄梅决定不去想方泊定了,拜拜大律师,年轻的小伙子正等着我呢!她显得十分亲热的样子跟马海波上大光明电影院,一路上拚命地谈笑风生,还时不时用胳膊肘撞马海波,弄得马海波血液沸腾、胸膛扩大,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电影里女桢探潇洒的风度和惊险的遭遇让庄梅失意的心境又充沛起来,看到紧张处她不由自主地捏住了马海波的手,捏得马海波出了一身的汗。马海波捉住那只柔软的小手不放了,电影里动作了些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全部的感觉全部的思想都集中在那只柔软的小手上了,他无限感动地体味着那只手的温度、皮肤、肌肉、骨胳,以至与那只手联系着的一切的一切: 突然间,眼前大放光明,电影散场了。庄梅从马海波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甩了甩,娇填地白了他一眼:“好大的力气,把人家骨头都捏扁了。”这一眼白得马海波心花怒放:“大年初一,好兆头呀!”

走出电影院,马海波哪里舍得放庄梅回家?他说:“喂,想溜早冰吗?体育俱乐部里有个溜冰场,挺棒的,年初一,人也不会多,咱们去溜它一场怎么样?”

“你会溜冰?技术怎么样?”

“那还用问?"

“别吹牛,待会比一比。”庄梅也不想回家,回家去做什么?去重复那无望而焦急的等待吗?她想发疯似地玩个痛快,忘掉一切。

他们去体育俱乐部买了票,时间还早,马海波又说:“到对面人民公园里去逛一圈怎么样?”

“哈,你想引诱我跟你扮演一对恋人呀!"庄梅识破了他的“诡计”,大声喊起来。

马海波脸腾地血红,瞪她一眼:“喊什么喊,公园只对恋人开放吗?"

庄梅格格地笑着,推着他的背过马路。

“喂,你跟秦文鹃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庄梅颇有兴趣地问。

“什么?什么事?”马海波头脑烘地一热。

“嘿,还打埋伏哪!我妈妈早就告诉我了,还要我少找你纠缠,免得妨碍你跟秦文鹃的事呀。”

“没有,没有那回事的,我跟秦文鹃有什么事?只是同事,朋友,最多了,你别听你妈妈说的,她根本不了解,真的,真的……”马海波急于表白,越急越说不清楚,急了一头冷汗。

“咦,我只不过问问罢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和我不搭界的。”庄梅忍住笑,无所谓的样子。

马海波的心脏里象装了一台大功率的发动机,唠咚澎咚唠咚跳得异常有力。他曾经给她写过许多情书,却没有一封敢寄给她。他对自己说:机会就在眼前,说吧,对她说吧,说晚了,就抓不住她了,她简直象个黑色的美丽得令人眩目的梦!“庄梅!”他重重地叫了声。

“哦哟,我又不是聋子,什么事?”

马海波觉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该说的话都被心挤得扁扁的了,好不容易迸出一句:“我们要好吧,我会保护你的!”

庄梅哗地喷出一串笑,笑得弯了腰,路人都朝她看,笑得马海波不知所措,笑够了,说:“你就念念不忘你那回救我的事呀,就凭你这一点,我就不能跟你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舍!"马海波的话一下子窜出喉咙了。

“你们男人就是讨厌,稍微一接近,就要用个绳圈把人绑住。马海波,我对你说,我跟你做好朋友,但不会跟你谈恋爱的。”庄梅挺认真地回答。

“为什么?!”马海波猛地立住了。

“不为什么。”庄梅轻轻地说,又操他一拳,“怎么?还去不去公园哪?不谈恋爱就不能进公园了吗?”

“不……”马海波抬起脚,那脚好重,心里苦涩涩的。庄梅望着他又格格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又给马海波一线希望:姑娘家,开始总要推托一番的。这么一想,他又来劲了,几步跑到售票处买公园门票。

庄梅站在一旁无心地东看西望,对于马海波的求爱她并不觉得很意外,但也没给她带来许多快乐。她的眼睛是无意地逗留在公园大门边上的报刊亭间的,她看见有个穿皮甲克的高个子男人立在那儿翻着本刊物,她的目光从那人的脊背曲线上轻轻地滑过,觉得有一种渴望已久的亲切感在心里蠕动。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呼吸急促起来,血液象惊蛇般地游窜。她认出那人竟然是方泊定!啊,真是亲爱的方叔叔!周围的街景一下子明亮鲜活起来,方叔叔的身影象座塑像班立在人群中间。

“方叔叔”庄梅不顾一切地喊着,跑过去。

“啊,是梅梅嘛,你怎么在这儿?你妈妈呢?”方泊定抬起头,拍拍庄梅的肩膀。

庄梅拚命忍住眼泪:“方叔叔,今天中午你为什么不上我家来吃饭?!害我等得……”咬住嘴唇。

“今天中午上你家吃饭?你什么时候邀请我了?”方泊定笑笑,朝庄梅身后看看,不见梅桢,有点失望。

“你没收到传呼电话呀?我叫那老大爷传话的户

“没有没有,没有人给我传话。”

“真的?!哈方叔叔,我可冤枉你了。”庄梅的心象头被关久了的小鹿冲出了笼子,撒开蹄欢奔,她的脸灿烂得象一朵阳光下的向日葵,“方叔叔,我想找你,我的小说写好了,我想给你看看,提提意见。”

“好啊,等哪一天有空,我一定来看。”

“现在,就现在,你有空吗?我们回家去,我给你看稿子。”庄梅决不放亲爱的方叔叔走啦!

“现在?噢,好好,现在去也好,你妈妈,在家吗广方泊定迟疑地问。

“别管妈妈,方叔叔,你是我的客人。走!”庄梅兴奋地挽起方泊定的手臂。

“庄梅……你?”马海波正捏着两张公园门票奔过来,他惊惶地望着庄梅,又难堪地叫了声:“方老师。“

“马海波,我不逛公园了,也不去溜冰了,我要陪方叔叔上我家去。你把票退了,要不就找其他人吧,再见 !”庄梅已没有心思顾及马海波的情绪,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眩晕的情感了。

一股羞辱的怨愤包裹了马海波的身体。

“小马,你们有事?”方泊定问。

“不……”马海波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狠狠地命令自己:转身,离开他们!他转过身朝前走去,他听见庄梅彩球般跳跃着的笑声,他的心一阵阵地抽搐。他缓缓地回过头,庄梅和方泊定已经不见了,人群象一片荒凉的沙漠吞噬了他们。马海波的心间也成了一片荒沙,天昏昏,地暗暗,风沙敝日,星月无光。

马海波把两枚公园的门票掷进票箱,又拿出两张体育俱乐部的票撕碎了丢进废纸箱。

马海波又一次透彻地看清了自己:他是那样地软弱,那样地无能,他甚至不能获得一个自己钟爱的姑娘的青睐!马海波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踉踉跄跄地在节日的大街上晃**,脚骨虚软,肩背疲惫。

“喂!你要寻死呀!"一个臂上箍着红袖章的老大爷拽住了他,用手中的三角小红旗点了点交通灯,红灯威风凛凛地瞪着眼睛。

马海波大吃一惊,清醒了,冷汗池晚地贴着皮肤淌下。与其看清了自己的弱点而沉溺,不如从零开始地奋进!啊,过了年,又要审理魏荣的案子了,马海波呀马海波,你可别为了儿女私情而误了大事呀!

马海波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胸膛挺了起来。这时候绿灯笑容可掬地闪亮了,马海波大步流星地穿过横道线,他的脚底板结结实实地踩着硬板而冰凉的柏油马路。

男子汉的自尊和傲气重新泊泊地注入他一度萎缩了的血管,他的年轻而强壮的身子象一面鼓足了风的帆似地膨胀起来。

往年梅桢总是约了何压、田士霏、方泊定等一起去给慕容先生拜年的,今年却象把沙子捏不拢来:何迁为小天的事与慕容先生芥蒂未除,不想去看老太太的冷面孔,田士霏近来有点颠三倒四,神不守舍的样子,方泊定见了梅桢总是端着一张客套而淡漠的脸。于是梅桢独自前往慕容先生家。

一进门她便觉出老太太神气不对,那热情很尴尬,眼睛中隐隐绰绰躲藏着象是疑惑象是警觉。梅桢一向敏感,马上如坐针毡。

“嘿嘿,”慕容干笑两声,不咸不淡地说,“下雪了,好几年没下雪,今年下了。”

“慕容先生,你象是有什么事,你直说嘛,我可不想跟你扯天气。”梅桢十分委屈,与其这样勉强待客,不如挡在门外爽气。

“你不知道?”慕容审慎地瞥她一眼。

“什么我知道不知道?”梅桢绞住她的目光。

“出大问题了,同志!”慕容猛地拍了下大腿。

梅桢大吃一惊。

“局里收到群众的揭发信,田士霏真不象话,办案子哪能这样办?教当事人出钱买通人造假证据,还跟当事人的妹妹搞七搞八,要命不要命?简直坍律师的台!经济上也有问题,据说他每个月除了工资,兼职律师费、办案费、法律顾问聘任费,加起来有五、六百块钱呢!局里已责令他停职检查了。”

梅桢默然。

“还有方泊定……”

“老方怎么样?”

慕容斜她一眼:“他为一个女杀人犯辩护,别出心裁控告被害人是罪犯,搞了一些不正当的小动作,被害人家属已经提出控告,弄得法院很被动。另外他与田士霏拉拉扯扯,目的是让田士霏经常为他吹喇叭抬轿子。有人作了统计,自申江律师事务所成立九个多月来,《法律信息》报上登载吹捧方泊定的文章不下十次,平均每个月就有一次。方泊定伤就伤在极端的个人英雄主义上头户

梅桢很想替方泊定辩解些什么,然而她感觉胸口有些闷,身子在往下沉。

慕容从茶几上一群小瓶中倒出了五颜六色的一大把药片,哗啦倒进嘴中,喝口水,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然后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微微地合上眼,嘴唇在动:“局里成立了一个临时调查组,过了年就进申江所。我认为这样做是非常必要的,加强法制加强法制,司法干部首先得以身作则,守法遵法,才能依法执法嘛。所以,徐主任,噢,现在是徐副局长了,他希望我担任调查组的组长,我答应了。”局领导反复考虑,申江所方泊定、梅桢都是H市数一数二的名律师,一般人担任调查组长很难与他俩抗衡,手指头扳来扳去,只有请已离休的慕容再度出山,慕容在司法界颇有威信,又是方、梅等人的先生,此任非她莫属也。

“慕容先生,是你来,我们就放心了。”梅桢情绪复杂地说

“梅桢,你知道我看了这些材料心里是什么滋味吗?血压一下子超过两百,在**躺了两天。当然,我对你还是有个基本看法的,否则有些事也不会告诉你了。”慕容往前欠了欠身子,“梅桢啊,你的弱点就是感情太冲动,有人提出你在为昊恒辩护时是不是以感情代替了法律?还有,你和方泊定的关系……哦,有人反映,你女儿经常去找方泊定,来往过于频繁,群众印象不大好,以后,要稍微注意点……”

梅桢的脑袋嗡地响了起来,坐在对面的慕容先生象风浪中的一只小舟渐渐地漂远了,眼门前聚起许多雾,愈来愈浓,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梅桢,梅桢,梅桢”慕容看见梅桢慢慢地斜着倒下去,吓了一跳,赶紧给她掐人中,给她灌热开水,忙乎了好一阵,梅桢才清醒过来,满脸是冰凉的汗。

“不用不用,有点贫血,回去躺躺就好了。慕容先生,我·“·我走了。”梅桢胸口闷塞,想吐,她想得赶快回家。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让你走。”

梅桢硬要走,慕容硬不肯,相持不下,最后慕容套上外套,不容分说地陪梅桢回家。一路上两人各想着自己的心事,竞无言。到了梅桢家,慕容要回去,梅桢过意不去,拉她上楼坐坐,吃了晚饭再走。慕容说:“晚饭不吃了,上去看看庄子,眨眨眼睛他走了快一年了吧!”这句话引起的伤感差点把梅枚击倒。

两人上楼,梅桢掏出钥匙开门,谁知门一推就开了,房间里庄梅与方泊定面对面地坐着,方泊定正翻阅庄梅的小说稿,庄梅两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泊定。

梅恢象枚钉子被螂头狠狠一砸,钉在门槛上了。

慕容温怒地皱皱稀疏的眉毛。

方泊定略有些尴尬,仍沉稳,放下稿子站了起来:“梅桢,慕容先生你也来了,我在当梅梅的第一个读者。”

庄梅弹起身蹦上来拽住梅桢的手臂:“妈妈,方叔叔没接到传呼电话所以没来吃午饭,我在街上看见他把他拉来了”

“梅梅!"梅桢轻轻推开女儿,压住莫名的火气,低声说:“你出去,到哪个同学家去玩去 !”

“妈妈!”庄梅想反驳,看见妈妈脸色铁青,嘴唇发白,真正恼怒的样子,吓得咬住了嘴唇。

“妈妈跟方叔叔要谈工作!”梅桢强调了一句。

庄梅操起稿纸,委屈地看一眼方叔叔,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方泊定点起一支烟。

“慕容先生,你坐,喝茶还是喝咖啡?”

“什么都不要,就坐一会。”慕容膘了方泊定一眼。

方泊定吐出一口烟雾,说:“慕容先生,我都知道了,年前徐副局长找我谈过了。过了年,欢迎你到我们申江所来检查工作。”

“泊定呀,我是早提醒过你的,不要别出心裁地搞什么名堂了,司法都门不同于一般的经济部门文化部门,你看看,不出我所料……”慕容沉痛地摇摇头。

“我从申江所成立的头一天起就忧虑着准备着会有今天的了!”方泊定脸上有一种很悲壮的冷漠,“我坦然接受上级领导的审查,只是有些厌倦。可惜呀,又要分出一部分时间和精力来对付种种枝枝节节的盘查与纠缠。我已经白白损耗了二十年大好光阴,如今双鬓已花,还能有多少时间经得起那种耗损的呢?”

“同志,难道你不以为你们所的问题确实很严重吗?譬如田士霏,简直就是堕落!”慕容严肃起来。

“田士霏有错误,那只能代表他个人,一棵树上有几只烂果子,你就能说这棵树也烂了吗?”方泊定激愤起来,“慕容先生,我有个疑问,局里单凭几份揭发材料就认定我们申江所不行了,那些揭发材料究竟有多少事实依据?我们的行为究竟违反了哪几条法规?即是司法机构,却又不依法断理,岂不是对法律的讽刺?”

“我不否认户

“资本主义国家里,律师为钱财工作成为金钱的雇佣工具和奴仆!同志,要警惕 !”

“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难道不是多劳多得,按劳分配?作家写书有稿费,演员演出有演出费,工人也还有奖金等等的补贴,为什么律师就不能有一点额外的收入?坐在办公室里的人知不知道一个律师办理一桩案子要付出多少劳动?东奔西波地取证,毒日当头,寒风刺骨,风里雨里,没有休息天,没有上下班时凤甚至不能安安心心地吃一口热饭。真可谓龟勉从气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嚣嚣!”方泊定愤愤然。

慕容沉吟片刻:“不管怎样,作为一个人民的律师,他的责任就是为人民的利益服务,怎么能计较报酬呢?另外,”顿了顿,加重语气,“你到北京活动,通过某领导责令检察院对K立案桢讯,借用权势干涉办案,这种做法很不光明正大,我都替你脸红。”

“我承认我耍了手段,然而是有人首先以权代法,对有重大嫌疑的K不予立案,出于无奈,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罢了!我想不通的是,你想干点实事,些微的差池与偏颇都有人一笔笔给你记下,用放大镜放大了兴师动众地问罪。然而你干的工作,你的成绩呢?视而不见。既然是改革嘛,总要摸索,总要探求,总有失误,总有偏差,然何罪之有?我们申江所成立大半年来,我们工作上的成绩,我们一共承办了多少案件,我们办案的成功率是多少,群众写给我们多少表扬信,我们事务所里挂了多少锦旗,等等等等,局领导为什么不来调查一下,统计一下呢?"

“我们,我们,我们!同志,泊定,你的眼睛只盯在一个‘我’字上,你是个共产党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到哪里去了?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精神到哪里去了?难道你干工作就是为了让人家记住你的名字吗?"

“不仅是为了这点,却有很大部分是为了这点,一个人的价值是要在社会的承认中体现出来的嘛。我是把我的工作我的律师所当作一桩事业来追求的,我可以放弃一切而且已经放弃了一切,但我决不放弃我的事业。现代社会提倡竞争,提倡成名成家,事业才能有欣欣向荣的活力。有的人一方面祟拜名人,一方面又指责人家有成名思想,这是多么迂腐可笑啊 !”

“方泊定啊方泊定,我知道你口才不错,我现在不跟你辩论,我只想提醒你,你这样是要吃亏的!”慕容站了起来,有点急躁地在房中绕了个圈子,在方泊定面前站住,语重心长,一字一句地点拨:“你吃的亏难道还少吗?!”

慕容突然显得十分沮丧,那脸象团皱纸似地团了起来。

“慕容先生,你坐下息息。”梅桢去扶她。

“不,我该走了,我回去了。”慕容推开梅桢。

“我送你。”

“不用了,不用了,你们再谈谈吧,交换交换意见,做好思想准备。”慕容走到门边,想想,又回过头,横度里把他们俩扫了一眼,“我希望,我也相信,你们都有理智,各方面要检点些,不要让人捡些无聊的话柄。”

梅桢送慕容先生下楼,回得房来,方泊定呼呼地猛抽烟。

“老方“ 梅桢觉着有许多话,却又觉着无从说起,默然。

方泊定狠狠地把烟蒂欺灭了,站了起来。

“你要走?"梅桢问。

方泊定不答,径直往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停住,看住她:“你知道是谁大大地参了我们一本吗?”

梅桢茫然地摇摇头。

“何压户方泊定短促地吐出两个字,面颊上的三角肌突突地跳弹着。囚田士霏这一时真“是度日如年啊,

犹如一觉黄粱梦,醒来了,那份凄惶,那份怅恨,欲哭二无泪,欲恨无言。田士霏团圆的脸变成了倒三角型,一双眼睛熬成了两根烧红的针。

报社编辑部主任的职务被撤了,兼职律师的身份取消了,田士霏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一个乞丐,一个瘪三!

田士霏不愿意蹲在办公室里写检查,他害怕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点点戳戮的目光,那种由原先的敬慕仰畏突变成的鄙视唾弃的目光能把他剁成肉泥!

田士霏的心缩得很小很小,小到只有一点,那就是绝望了。

田士霏跄缩在家里,此刻他庆幸还有个家能够让他把褪尽了粉饰的身子躲藏起来逃避世人的羞辱。以前他一直暗暗地讨厌这个家,讨厌那个躺在隔壁房间里被称作他妻子的那个女人。

儿子住在大学生的宿舍里,被请来照顾妻子的丈母娘颠着小脚上街买杂物去了,家里很安静,妻子的呼吸从隔壁房间溢过来,那呼吸象一只翅膀上带花点的粉蛾哼哼地在空间盘旋。田士霏坐在写字桌前捧住脑袋,面前摊着纸笔。田士霏曾经妙笔生花地写过许多锦绣文章,他曾经自信自己能够把活写成死把死写成活。突然间他发现自己江郎才尽了,他的思绪梗阻,神经麻木,手指象一根根火柴棍。他惊惶失措地开始了追悔与反省,然而这些痛彻心肺的剖析是不能揭示于人的,只能永不磨灭地刻在龟裂的心碑上。他懊悔自己不该沉溺于男女之情,若不是迷恋言瀚,自己岂会落于言凤鸣的圈套,以至毁了二十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他懊悔自己不该飘飘然而大意失荆州,如何会叫言凤鸣花钱买通几个邻居签字作假证的呢?否则顶多是个生活问题,也不至于一落千丈呀!他仇恨那个马脸言凤鸣,还有他的眼珠不停的臭婆娘,他妈的奸究小人,无耻之极,把作假证的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还出卖了自己的亲妹子!田士霏把悔恨咬在嘴中千万遍地咀嚼,咽下去又呕出来,苦的辣的酸的臭的搅作一团。倘若时间能倒退,倘若一切能重头开始,他将谨言慎行,惩忿窒欲,兢兢业业而图东山再起。老天爷,你还会给我这样的机会吗?

妻子已是第三次唤他了,一会儿要喝一会儿要尿,不想想自己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还作什么哮?他忍耐不住了,恶狠狠地吼:“你还有个完没有?你当我老妈子使唤呀?”妻子吓呆了的面孔十分地丑陋。田士霏从来没有对妻子这样发过脾气,这以前尽管他一点不爱她甚至讨厌她,尽管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但他总还是待她温温和和轻声软语,他的模范丈夫的名声是妇孺皆知的。如今,他已经没有必要维持那顶桂冠了,衣服已让人剥光,还有必要戴帽子吗?

弄堂口传呼电话亭的老阿姨唠澎地敲开门,说:“田同志,有个姓言的女人要你马上到她家里去一次!"一边说一边盯住他恨不得在他脸上挖两眼洞,他妈的,以往服务从来没这般殷勤过。

啊!你这个美丽的妖精,如今你还缠住我作什么?我已经为你付出了一切,我已经山穷水尽得象一只被堵在墙洞里的老此刻田士霏浑身细胞没有一只提得起爱的欲望,哪怕言淞脱光了横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同她睡觉,爱情有时候就象枕头套上那条弯弯曲曲的百褶花边。田士霏把老阿姨塞给他的传话的纸条捏成小丸丢进纸篓。

过了两个小时,传呼电话亭的老阿姨又敲开了门,气汹汹地说:“喂。你哪能不去呀?姓言的女人又来电话催了!阿拉又不是你个人的传令兵,跑断脚骨只收你五分洋

田士霏差一点瘫倒,连忙塞给老阿姨一角钱,推她出门卫言艳发神经病了,他想象得出她现在柳眉倒竖杏眼怒睁的穆样。他知道她的脾气,他若不睬她,她会杀进他的家门的。怕不能让她捣了他最后的方舟。

田士霏心急慌忙地奔言瀚家去了,隔条马路,他看见她立在弄堂门口,自色的风衣和黑色的长发一起在风中飘拂。他真有点害怕。

她看见他了,张开双臂挥着,喊:“士霏……条街尽充溢着她的声音。

他真想给她作个揖,求她:“我的姑奶奶,只差没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了,求求你,太平些,别再给我添麻烦好不好?”

他硬着头皮穿过马路,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轻声呵斥:“你疯了?小心有人看着!”她冷冷一笑:“看着又怎么样?不是都知道了吗?”他一想,她说的果是实理,再要避人耳目已无实际意义,忽忽涌上一阵万事俱空的悲凉。

他仍挣脱了她,说:“我不上去了,你哥哥真是条癫皮狗,我再也不想踏进你家门了 !”

言瀚的脸上一秒钟里变幻出许许多多的表情,并且迅速地收得一丝表情都没有了,她轻蔑地说:“你还有许多东西在我那儿,你得统统把它们拿走呀,否则,说不定哪一天又成了你的罪证!”

她笔直地看着他,期待着什么,他畏怯地躲开她,说:“快把东西拿出来,我就走。”

吮嘟言瀚狠命地拉开了衣橱门,把田士霏的西装、领带、毛衣、衬衫”……件一件地摔在地上,一边摔一边声嘶力竭地骂了起来:“去你的臭东西,滚远点,你这儒夫,胆小鬼!你这只猪锣,蠢驴!你这投机商,乡下佬!你给我滚远点,滚到阴沟洞眼里去,滚回你娘的肚子里去!懦夫、猪锣、投机商……”

田士霏气得嘴唇发白,牙齿打颤。真是墙倒众人推呀,好你个势利眼的女人,众人踩我你也来轧闹猛,呵呵呵!一股怒气顶住了脑门,原先瘪塌塌软绵绵的身体重新扎硬挺拔起来了。他想起小时候光着脚跟在猪屁股后面拾粪的情景,又想起父母老泪纵横地跪在码头上送他上大学的情景,他的拳头捏得象两颗铁蛋。

“你打呀,你真能打一拳才算英雄呢!”言艳挑衅地把胸脯挺到他的拳头下。

他松开了手,默默地从摄在地上的衣服上踩过去走到门边,站住了,猛回头,双目雪亮地盯住言沌,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你看着,我田士霏不会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天下有卧薪尝胆的勾践,有漂母乞食的韩信,也有我放过猪啃过泥的田士霏!五年后你看着,只需五年,我田士霏重新顶天立地扬眉吐气,到那时候!嘿嘿!”说完,他气昂昂地打开门。”

他的双肩突然被一双柔软的手抱住了,一阵狂热的吻冰雹般地砸在他的后颈脖上。

田士霏呆住了,晕呼呼地由着言瀚扳过身子,由着她把滚烫而干枯的唇压在他冰凉的唇上。由着她轻轻地噬着他的耳轮,喘气地咕浓:“这才是我爱的男人·……”

许久许久,言艳才松开田士霏,她的脸象春天桃花般地嫣红,细碎的皱纹都隐没了,她目光灼灼地看住田士霏,说:“士霏,我知道我没看错你,我决不离开你,哪怕你重新回乡下去放猪 !”

田士霏头脑通明地望着她,他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她,他发现她是那么新鲜那么美艳。这个女人,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这才是田士霏闯**天下所需要的女人!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用双臂把她柔软的身体勒得很细很细。

“淞,我要你,我要和你结婚,我要你分分秒秒都在我身边!”

“你老婆呢?”言淞得意地问,她等他说这句话等得好苦好苦啊。

“我要跟她离婚,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反正什么都没有了。今天回去我就跟她讲,离婚!”田士霏恍然大悟,事情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言淞无限幸福地给他一个长吻。

这一日,阳光娇好,小风徐缓,天青水蓝,是个标准的春日。H市西区的一座有山有水的公园里面,一面面鲜红的少先队队旗猎猎拂动,欢乐的笑声和新嫩的树叶一起在风中摇晃。

“沈老师,我们划船吧 !”

“沈老师,我们举行龙舟比赛!”

“沈老师”

沈惠婷今天带学生们到这里来春游,学生们一见她都叫起来:“沈老师,你今天好年轻好漂亮!”

沈惠婷是刻意修饰过了,染黑了头发,穿了件自己几个通宵织起的马海毛绒线外套,脸颊上还扑了一些粉。

“每个小队分成两组,小队长和小队副各带一组,六个人一艘船,注意男女同学要搭配开来。”沈惠婷招呼学生到船码头依次上船,又频频叮嘱:“不要划得太远,要看好时间,一个小时,迟到了要罚款的。不要打水仗,不要随意停船靠岸,不妥在船中跳来跳去……”

“沈老师,你上哪条船呀?"

“沈老师,上我们的船。”

“不,老师在岸上等你们,帮你们看好东西。”

“……让我们**起双浆,小船儿乘风破浪……”

一艘一艘的小船载着不懂得什么叫痛苦的孩子们渐渐地漂远了,漂远了。

沈惠婷无力地在河边树荫中的一片嫩草地上坐下了,草地上长着一簇一簇的小白花,还有两只嫩黄的小蝴蝶。

深绿色的河水慢悠悠地流淌着,浅浅的水纹组成了许多简单而令人思索的图案。沈惠婷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水纹剪割成许多细窄的条子,这个人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有这个人?这个人又将到哪儿去呢?

官司打输了,范家人客客气气地请她搬出了小楼,救世主般地授出了两千块钱。

男人突然凶神恶煞地催促她丢民政局办离婚手续处具碑她分出一千元钞票。男人藐视地说:“就凭你那个苦相一个屁也捞不到,还不是我帮你赢了两千块,要你一千块还算客气的。”男人已经准备重新讨老婆了,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姑娘当着她面就和男人打情骂俏。

她去找校长诉苦,希望能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给她安排个床位。校长一向很器重她的,这回却躲躲闪闪起来,说:“区教育局有个同志来调查,说是你的丈夫写揭发信揭发你打官司时装鬼吓人逼证据,有这种事吗?”她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鬼,那个晚上,她穿上言氏姆妈的衣服,飘飘然地走到顾妈房间里,要顾妈交出藏匿的字据……校长看看她的面孔,打起官腔来:“沈惠婷呀,学校集体宿舍的床位很紧张,你不是打官司得了一笔钱吗?可以到外面租间房子嘛!”

深绿色的河水在阳光中变得活泼起来,小船哗哗地划过,学生朝岸上招呼:“沈老师沈老师”

她也抬起手挥挥。

轻风中小白花摇摆着娓娓地诉说着什么。

沈惠婷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药瓶,摇了摇,里面白色的药片稀哩哗啦响。

河水中她的影子被水纹分解了又合拢了,合拢了又分解了。

学生留在岸上的一只桔红色的塑料水壶,溺爱孩子的母亲在里面灌进了蜂蜜水。

嫩黄色的小蝴操抖抖簌簌地停在她的脚尖上。

她拧开了药瓶盖,也拧开了水壶盖。喝一口水,吞一把药片,再喝一口,再吞一把。甜的水,苦的药。

阳光透过树叶把许多小金钱撤在草地上。

她仰面躺下了,草地在她身体下面蠕动,她感觉到自己虚弱的心跳与大地的脉搏融合了,她扭动着身子,尽量使自己躺得舒适一些。

河水依旧不紧不慢地淌着,波纹的图案悄悄地变幻着。

远处,传来学生们无忧无虑的笑声。

阳光雨似地洒下来,有一枚小金钱正巧落在她的睫毛上,那睫毛变得透明,象只小蜜蜂,静静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