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部小说中它是尾声,在生活中它却是新的开端。
慕容领着调查组进申江律师事务所认认真真地工作了两个月,作出了一份详细的实事求是的汇报,她认为申江律师事务所成立十个多月来工作上的成绩是主要的,是不可抹煞的,有些问题有些偏差是改革进程中在所难免的。
调查组离开申江所时,慕容找方泊定与梅桢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话,她郑重其事地对他们说:“泊定啊,梅桢啊,我是了解你们的。往后,少搞点那种花里胡哨的名堂,还是踏踏实实为老百姓多办几桩案子,不要忘记我们党的优良的传统啊。我是在局里替你们拍了胸脯的,你们可不要让我失望户
徐副局长看了慕容的报告,万分感慨地说:“毕竟年纪大了,看问题迟钝了,原则性也差了,七弄八弄倒被他们潜移默化了过去,老太太以前那样如钢似铁的人,据说在根据地时还拿枪押着她老公过封锁线呢。”
局里作出决定,撤除申江律师事务所的编制,一应人员分别并入其他律师事务所工作。
慕容闻听此讯,喘吁吁地赶到局里,火冒三丈地跟徐副局长争吵起来。
“老徐啊,我不能同意你们的决定,你们为什么不看看,申江律师事务所这些日子来办了多少案件?办案的质量如何?群众写给他们多少表扬信?送给他们多少面锦旗?这些同志,每天东奔西波,毒日当头,寒风刺骨,风里雨里,没有休息天,没有上下班时间,甚至从来不能安安心心地吃一口热饭,你们这样对待他们太不公平了!”慕容不知不党搬用了方泊定的许多词汇。
“慕容,你坐下嘛,喝杯热茶,你不要那么激动,你是不是太感情用事了?"徐副局长给她泡了杯好茶。
“我是感情用事,我们以前太不尊重人的感情了。难道,我们吃的苦还不够吗了我们得到的教训还嫌少吗?我、我、我……”慕容一激动,心跳加速,面孔维红,眼前忽地漆黑了。迷糊中,有一个阴风凄雨的夜晚却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带着一个区武装小队押送几个“内奸”过封锁线去师部受审,不幸与敌人的巡逻队遭遇了,她受了伤,一个“内奸”她的丈夫背起她往外冲,突然,他倒下了,子弹射中了他年轻而忧泡的胸膛“
局领导重新慎重地讨论了申江律师事务所的问题,反复斟酌,重新作了决定:不撤除申江律师事务所的编制,由局里另派得力的同志进去加强领导。
值此,市南律师事务所主任何迁毛遂自荐,向局领导递交请调报告,要求到申江所协助工作。 时近清明,雨意蒙蒙,城市中晕染开处处浅淡透明的绿,洗却了许多烦嚣与灰尘。沙沙的雨声与茸茸的绿色让有的人超然宁静,又让有的人**不安,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季节。
在这个奇妙的季节里,梅桢与何压又碰在一块儿了。她们几乎同时走进申江律师事务所那座花木欣荣的院子,她们同时立住了,相视而笑。雨幕轻轻地在她们周围垂落,她们都没有撑伞,沐浴着春雨的温馨。
“来上班了?"梅桢问。
“来上班了,要你们多支持呀。”何压答。局里原本决定让何狂担任申江所的主任的,何汪却再三要求,主任还是由方泊定担任,她出任党支部书记,局领导批准了。谁都说这样的搭配完美无缺。
“真有意思,好象又回到三十年前在大学里读书时的情景。”梅桢由衷地说。
“梅桢,我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何压把手放在梅桢的肩上。
“哦?你快说。”
“小天无罪释放了广
“真的?!"
“前一时期抓打击经济犯罪的问题,有的人混水摸鱼,揪住枝枝节节打击一些闯在前面的改革积极分子,许多有成绩的企业家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话难与审查。上级领导及时发现了这个偏差,现在一F达了新的精神,要支持改革家的摸索与探求,要分清改革中的错误和经济上犯罪之间的界线。这么一来,小天就没事了,顶多属于执行经济政策中的错误,他们公司还给他开了欢迎会呢!”何压高高的颧骨上堆起慈爱的笑容。
“小天经过这么一遭,也长了不少人生经验呢。”
“还有一个喜讯。”何迁两眼深深地看住梅桢,那眼睛里洋溢着无可比拟的幸福。
“什么?"
“我和泊定,要复婚了。,
何压说得平静,梅桢却犹闻惊雷,她瞪直眼睛瞅住何抚的脸,那张脸上笑意象波纹似地**漾开来,让梅桢看着很奇怪。
“我和泊定都觉得合在一起对双方的工作与生活有好处,何况,还有小天。我们已悄悄地去领了结婚证书,不想惊动别人,你是老同学了,一定要告诉你的。诺,我买了盒巧克力,权作喜糖,到办公室可别声张。刚开始工作,不想让人议论你的私生活,反正日子长了,大家总会知道的。”何压言语间流露着遂心如意的满足。
梅桢接过巧克力糖的纸盒,她想,应该笑着说几句祝贺的话呀,于是扯动僵硬的肌肉咧开嘴:“太 好了,恭禧,恭禧。”她自己也听得出声音很虚空。
“泊定!”何压冲着门叫了一声。
梅桢回头,正遇上方泊定的眼睛。隔着雨幕,梅桢看不清那眼睛中的东西,但她感觉到何迁正密切注视着他们俩的反应。赶快随随便便地说两句吧!真糟糕,什么词汇都没有。沉默太可怕了。雨沙沙沙地催促。
方泊定跋涉般地朝前迈了一步,又顿住了,他的姿态很象罗丹《地狱之门》中的塑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弱之处。何压心平气和地跟他摊牌,要么爽爽气气地离开申江所;要么复婚、继续担任申江所的主任。方泊定不能离开申江所,申江所是他苦苦追求了大半辈子的希望。为了这个希望,他己经几度抛弃了自己的心爱,这一次只不过是再抛弃一次罢了。也许他会生活得很糟,但他义无反顾!
雨自管把迷蒙与惆怅洒向人间。
“暖,我们进屋去,商量一下今后的工作。泊定,梅核,走啊。”只有何汪能够于尴尬处若无其事地发出这般轻松的声音。
走近了,眼睛对眼睛,灵魂对灵魂。梅桢看见方泊定那双显得异常坚定异常平静的眼睛后面悄悄地蛰伏着两个优伤的小人。她心口涌起一阵怜悯,捎带着一丝轻蔑。
梅彼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头发湿了,双肩的衣服湿了,雨竟下得这么大?她倒毫无感觉。脱了外衣,用块干布擦了擦头。哦,日日在外跑,都没象今天这般累,身体累,心累。她坐下,一动不动,什么都不想。胸口涌动着的苦涩从何而来,莫名其妙!
“妈妈,你回来了?怎么不开灯?吓了我一跳。”庄梅系着围单从厨房出来,手中端着盆竹笋炒肉片,她用手肘把灯媳亮了,“马上开饭,饿了吗?嗯,妈妈,你病了?"
“没有,只是有点累,懒得说话。”
“哦,妈妈,这巧克力是你买的了我吃啦。”庄梅放下盒子,动手拆纸盒。
“馋鬼!这糖是你方叔叔的喜糖。”梅桢竭力很随意地说。
“啊?!”庄梅拿糖的手僵住了。
梅桢站起来,拿抹布擦桌子,眼睛盯着桌面:“方叔叔跟何压阿姨复婚了,对了,小天也没事了,他们一家请我们去做客呢。”
没有任何反应,梅恢抬起头,女儿不见了。
“梅梅!”梅桢喊。
大橱隔壁传来嘶啦嘶啦的声音。梅桢疑惑地跑过去,看见女儿在撕她的小说稿,她撕得那么用力,那么坚决,稿纸在她脚下堆成小山。
“梅梅!”梅校上前搂住女儿,捧起她的脸,梅梅的鼻孔一张一翁地喘着气,梅梅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清澈的眼泪,梅梅的嘴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梅梅的额头竟然也横上一条皱纹了!梅桢心好痛啊,她紧紧地抱住女儿,她感到女儿的青春的热泪濡湿了她的肩背,她不去问女儿什么,女儿还年轻,女儿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呢!
母女俩默默地搂抱了许久许久,她们的心都渐渐平静了。
“妈妈,就要填高考志愿了,我想报考政法学院,以后跟你当律师,好吗?"
梅桢点点头。
“梅梅,明天清明,我们得去了结你爸爸的心愿。妈妈已买好了船票,你和妈妈一块儿去给爸爸送行,好吗?”
庄梅点点头。
第二天,雨下得稠密了,天垂得很低,青灰的云凝固地横在半空。
梅桢小心翼翼地拧开庄子的骨灰盒,庄梅依着妈妈的肩膀,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包在红绸巾里的骨植白得耀眼。梅桢伸出手捧起它,心绞了起来,庄子,这是你吗?鼻根酸,喉口辣,眼眶却干燥枯裂得象火烧一般。
“妈妈 ……”庄梅的牙齿答答答地打架。
“你爸爸,他要回到他来的那个地方去·“ 梅梅,走,我们送送他。
她们互相扶持着走出家门,庄子静静地躺在庄梅背着的黑色牛筋包里。
因为下雨,大街上人少了几层,雨帘模糊了远远近近的楼影,凭添出一段肃穆与凄凉。
乘公共汽车的时候,售票员不知发泄什么怨气,不等人进车厢就关车门,砰把庄梅的黑牛筋包夹在车门外了。庄梅哇地一声惊恐地叫起来:“快开门,快开门,要死啦”售票员漫不经心地扭了扭电器开关,嘀咕着:“大惊小怪,一只包啥稀奇!”庄梅抽回包紧紧地抱在怀里,仇恨地盯住售票员,她恨不得将售票员的脑袋夹到车门外去。售票员被她盯得寒毛凛凛,别转头去,让人听不出地骂了句:“神经病!"
雨又紧了几分,车窗象一张张痛哭流涕的脸。
车到终点便是船码头。雨愈大,码头上人却意外的多,上船的大都是撑着花伞蹬着彩靴衣着摩登的城里人,下船的大都是挑担提筐的乡下人,熙熙攘攘,闹闹哄哄。
梅桢撑着伞,庄梅护着牛筋包,匆匆地朝候船室走去。
正值一班轮渡靠岸,出口处涌出一大群人,她们便稍稍靠边让开人流。梅桢突然觉得眼睛一热,定定神,看清了一张面孔上那簇熟悉的雀斑,她不由自主地脱口喊:“唐淑女!"
唐淑女站住了,扭过头,陌生地盯住梅桢。
‘’唐淑女,你·“…”梅桢看见她的衣着和发型都十分地时髦起来,焦黄的脸上还敷了一层薄粉,然而神情还是苦歪歪的,心里不知哪处不舒服,就象看见一个人衣服上的扣子棒错了纽洞似的。
“啊,梅律师,是你。”唐淑女认出来了,木木地走过来,立在梅桢面前,很不自然地用手托了托卷发。
“唐淑女,我到你家去过,没见到你。“
“我调厂了,住到厂宿舍去了。今朝清明,我调休,回家陪姆妈到公墓看阿爸去。”唐淑女说话象背书。“你·”” ”梅桢极想问什么又怕唐突,犹犹豫豫:“你,还好吧?”
唐淑女闷声不想地看看梅桢,梅桢心口象被马蜂蛰过似地作痛。她觉得唐淑女的眼光中都是幽怨,她的愧疚又涌了上来她想解释几句,她呐呐地说:“原本我是想给你……太忙……后来,听你姆妈讲……你要出国去了,是吗?”
“啥人讲的?不要瞎讲 !”唐淑女慌张地朝身后人群张了张,“没有那种事体的!"否认得那么坚决,鼻梁上的雀斑一颗颗突了起来。
梅核暗暗骂自己卑鄙,你为什么要那样问她?你想推托责任吗?“对不起,唐淑女,我不知道……我一定替你留心……”
“不了,梅律师,谢谢你的好意。没有用场的,不会成功的,我不想再碰钉子了,我现在蛮好……”店淑女淡淡地说,难言的苦楚在眉间闪动。
船上汽笛鸣叫。
“妈妈,要开船了,快点呀!”庄梅着急地说。
“唐淑女,你来找我吧,我现在办公的地址是。·……梅桢被女儿拖着往船上走,一边急急地说:“眉江路……你一定要来呀!”
“再会再会!”唐淑女招招手,也不知她听清了那地址吗?她会来找梅桢吗?
陈旧的江轮犁开浑浊的江水缓缓地行驶,雨下得很急,江面翻腾着褐黄的漩涡,岸堤已被雨雾吞没,朦胧一片,水天一色,不知江有多宽,水有多长,仿佛宇宙尽被水淹了似的,人心空蒙而惆怅。
船舱里很拥挤,很噪杂,头顶上是堆得铺了出来的行李架,脚底下是拌着痰和泥水的瓜子壳水果皮,空气被烟雾搅得混混饨沌的。
梅核实在受不了,把舷窗开了一点,邻座一个女人立刻吼起来。“要死啦,有小人在呢,开啥个窗?风大得要命 !”
梅桢只好把窗关上了。
“妈妈,我们到外面去。”庄梅白了那女人一眼。
母女俩来到舱门外的甲板上,风裹着雨差点把她们掀倒。虽然有顶篷,但风是横着灌进来的,左挡右挡都躲不过,索性立在当风口了。
“梅梅你冷吗?你进去。”
“不……冷,阿嚏”
“现在到什么地方了?”极目一派灰黄,什么都看不清。
“妈妈,我去问来。”庄梅跑进船舱,过了一会儿又跑出来,“妈妈,说是快到长兴岛了。”
“哦,这里挺好,江宽了,岛上有小森林,还有公园,也不会寂寞,就在这儿吧!"梅桢抬起脸迎着湿魏姚的风。
“妈妈,雨大,风大,浪大,爸爸。” 受得住吗?”庄梅环起双臂护住黑牛筋包。
梅桢浑身一震,庄子,庄子,你一辈子做人小心翼翼、奉命唯谨,时时如履薄冰、 日日如临深渊,千方百计躲避着人世间的风力霜剑,为此你压抑自己的个性,抛弃自己的理想,禁锢自己的爱僧,扼杀自己的才能,你活得多么累呀,你活得多么苦啊!
“不要紧的,你爸爸会喜欢这风、这雨、这浪的。”梅桢轻轻说,“把包打开来,梅梅。我们替你爸爸送行了”
庄梅拉开拉锁,她的眼中一下子挤满了泪。梅桢把那红绸包捧了出来。
“爸爸”庄梅失声坳哭。临近的船舱里人们闻声跑了出来‘
“什么事?什么事?”
“有人投江呀?”
“不是不是,送葬的,是送葬的,送到江里去呢户
“快去看呀,往江里撒骨灰了!”
一时间,甲板上围起了许多人,嗓声屏气地望着梅桢母女。
风呼啦呼啦地刮,雨浙沙渐沙地下,浪哗嗒哗嗒地翻。只有人群如沉默的塑像。
梅桢脸上布满水珠,不知是泪还是雨。
庄子,一路顺风!
“爸爸爸爸”庄梅泣不成声。
梅桢解开红绸,莹白的骨植在灰黄的雨幕中惊心动魄地耀眼。梅桢深深吸了口气,捧起骨植往江心撒去。
“哦”人群泛起一阵**,人们纷纷扑向船舷往江心张望,霎那间船舷成了一堵人墙。
白骨在混浊的急速的江水中打了几个旋,一眨眼便无影无踪了。
梅桢虔诚地肃立着,神情圣洁而宁静。
“妈妈,妈妈,你看!”庄梅突然紧张地箍住梅桢的肩膀,点着茫茫的江面喊。
小山峰似的波浪间,窜出一只浑身雪白的鸟儿,它绕着船舷低低地飞了一圈,于是人们看清了,它有一张鲜红的咏,红得惹人心怜。正当人们在惊讶万分中情绪高涨的时候,那鸟儿哀婉地长鸣一声,迎着倾斜的风往、密集的雨幕振翅飞去,飞远了,只在迷蒙的天际留下一星淡薄的白点。
梅桢惊骇失色、悲痛欲绝。她**地抓住女儿冰凉的手,发出一声苦楚的叹息。庄梅亦凄惶地求助地偎依着妈妈单薄的身躯,拚命地缩鼻子。
她们母女俩长久地、无言地凝视着那个渐渐隐没的白点。
1987年3月1日——11月30日完稿
12月1日——12月15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