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山没想到,金尾巴这伙人惹的这场祸,麻烦的还在后头。本以为认倒霉,村里替他们缴了罚款这事也就过去了。可县水务局并没送达罚款通知。几天以后,水政科的程科长又打来电话,说,他们研究了,让东金旺村委会代缴这笔罚款确实没道理,既然这个金满帆没钱,也可以采取别的处罚方式。张少山一听高兴了,本来这几天,还一直为这笔罚款犯愁,金尾巴这伙人惹了这场祸,让村委会给缴罚款,这确实说不过去。这时一听赶紧问,别的处罚方式是什么方式。程科长说,说到底,罚款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还是要以教育为主。张少山一听立刻表示赞成,连声说,对对,这话对,得让他们真正接受教训。

程科长说的另一种处罚方式,是让金尾巴去河堤上巡逻。这时正是为过冬小麦上春水的季节,但又是枯水期,县水务局虽然对梅姑河沿岸村庄的农田用水管控很严,可还是经常有人偷偷放水。水政执法部门不断加大巡查力度,但毕竟人手有限,也就总是顾东顾不了西。针对这个情况,局里就决定采取一项新措施,简单说就是“以劳代罚”,凡是违反有关水务管理规定,本该处以罚款的单位或个人,也可以选择以在河堤为水利执法部门巡逻的方式代替缴纳罚款,巡逻时间,根据情节的严重程度暂定为6至15天。张少山一听这个办法挺好,这一来不光村里不用代缴罚款,也可以让金尾巴这伙人直接去接受处罚,省得他们整天在村里游手好闲,再到处惹是生非。再说,这回也不能轻易便宜了这几个小子。

这一想,当即在电话里说,行,就这么办。

但张少山跟金尾巴一说,金尾巴却死活不去。一般偷水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然不敢,都是半夜,所以这种巡逻就要在夜里。金尾巴平时最爱睡懒觉,晚上不睡早晨不起,跑到河堤上去转游一宿,这种事还不如杀了他,一听就拨愣着脑袋说,他最近关节炎犯了,磕膝盖总嘎巴嘎巴响,平时走道儿都费劲,巡逻就算看见偷水的也追不上人家。张少山一听立刻沉下脸说,你关节炎犯了,追偷水的追不上,可跳到南大闸的水坑里淘鱼怎么就行?又说,这两天村委会已经商量了,眼下村里也拿不出这罚款,再说大伙一听,也都不同意出这个钱,你如果实在不想去,就只能还把这事交给水务执法,让他们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金尾巴一听,这才不敢说话了。

让张少山没想到的是,金尾巴只去了一晚上就跑回来了。他这里刚回村,水政科程科长的电话就追过来。程科长在电话里说,现在对这件事的处理已经是网开一面,如果这个金满帆再这样得寸进尺,我们就真得该怎么办怎么办了。

张少山一听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程科长显然很生气,在电话里说,这天夜里,金满帆和另外三个人分在一组,然后这四个人又分成两个小组,以张伍村为界,一组沿河堤往北,另一组往南。金满帆和张伍村的一个人是往北。可到了后半夜,金满帆就不见人了。这张伍村的人在堤上堤下找了几趟,还是不见金满帆的人影,只好一个人先回来了。天大亮时,程科长来了,一听这个情况,立刻紧张起来,倒不是别的,担心这个金满帆夜里在堤上黑灯瞎火的看不见,如果一脚踩空,骨碌到河里就麻烦了。于是赶紧带人又沿着夜里走的路找回来。正走着,就听见一阵打呼噜的声音。朝河堤下面一看,有个用苇席搭的破窝棚,是头年夏天种西瓜的人住的。几个人下了河堤过来一看,果然,金满帆正躺在这破窝棚里睡觉。

张少山一听,挂了电话就来找金尾巴。

可在村里找了一圈儿,也没见人影,连他平时一块儿玩儿的那伙人也一个都不见了。显然,是得着消息都成心躲了。这时程科长的电话又打过来。程科长在电话里说,这个金满帆如果不来,你们村就得再出一个人,人不来,罚款也不缴,这件事就只能交有关部门处理了。张少山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还别说交有关部门处理,这事一旦传扬出去,就又得让人当成话把儿。可这时金尾巴这伙人一个也抓不到,让村里别人去,又没这道理,肯定派谁谁也不去。想来想去,最后一咬牙说,好吧,甭管怎么着,我村里今晚去一个人就是了。

这个晚上,张少山只好自己去了。

张少山替金尾巴这伙人去河堤上巡逻了几个晚上,虽然没逮着偷水的人,但也有收获。夜里大堤上很静,一个人走着,正好可以静下心来想事。这一想,也就渐渐都想明白了。

这次叫二泉回来,其实也就是为这个金尾巴。

在东金旺,金尾巴也不是没怕的人。平时虽然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见谁都充大辈儿,一口一个“我是小爷,我怕谁?”,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他最怕二泉。

二泉的脾气和茂根还不一样。茂根是爱说,嘴敞。嘴敞的人心也就浅,平时遇上高兴或不高兴的事就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但二泉不是,不说,甭管遇上什么事,也就永远看不出他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金尾巴最怵二泉的,也就是他这个不说话,平时总黑着脸,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当初二泉高中毕业时,父亲突然去世,家里得还账,又有一摊子事,就决定放弃高考。但回来之后,发现村里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越是不爱说话的人,对周围的环境也就越敏感。二泉觉着这里边肯定有事,就来找茂根。这时茂根才告诉他,村里都在议论,说二泉这次回来,是因为在学校跟一个女生搞对象,不知怎么搞出了事,好像还把事情闹大了,因为受了处分,所以才没参加高考。当时学校确实有一个低一级的女生,叫金桐,一直主动接近二泉,其实就是有想追求的意思。但二泉正一心准备高考,根本没这心思。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叫金桐的女孩儿是西金旺村的人,二泉也不想跟西金旺的女孩儿扯这种事,所以也就总是礼貌地故意躲着。这个叫金桐的女孩儿长得挺漂亮,在学校是公认的校花,平时都是别的男生追她,这次反倒被二泉拒绝了,就感觉受了侮辱,据说偷偷哭了几次。后来这事就在学校传开了。但这件事仅此而已,根本不存在闹出事,还把事情闹大了。二泉听茂根这一说,脸立刻黑下来,问,这话是谁说的?茂根知道二泉的脾气,忙说,你看你看,我就不该告诉你,其实是无所谓的事,清者自清,谁爱说就让他说去。二泉说,不行,我必须弄清楚,这话到底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

茂根说,我真不知道。

二泉说,好吧,你是听谁说的,你总该知道吧?

这一问,茂根就没话说了。

二泉说,你要是不说,我就一个一个捯,我就不信捯不出来。

茂根一看二泉的宁脾气又上来了,也知道,他刚从学校回来,把已经准备得好好儿的高考功课都扔了,心里肯定正难受,于是只好说,好吧,那就告诉你吧,不过,你不许急。

二泉说,你说吧。

茂根这才说,是金尾巴说的,据他说,是去张伍村,听那边人说的。

二泉一听没再说话,扭头就走了。

当天晚上,村里开全体村民大会。平时召集这种会很费劲,但这个晚上农村商业银行的人过来,要为大家讲解办理医疗保险卡的事,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所以能来的人也就都来了。正要开会,二泉来了。显然,二泉是故意挑这个全村人都在的时候来的。他黑着脸径直走到金尾巴的跟前。金尾巴这个晚上挺兴奋,正比比划划地跟几个人说话。二泉来到他跟前,伸手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一使劲把他揪起来。在场的人一看,立刻都不说话了,会场一下静下来。二泉问金尾巴,我这次从学校回来,是因为搞对象出了事,在学校挨了处分才回来的,这话是你在村里说的?金尾巴一听二泉问这事,就知道他急了。但这时当着一村的人,当然不能示弱,就一梗脖子说,是啊,没错儿,是我说的。

二泉问,你是听说的,还是看见了?

金尾巴含糊了一下说,我,是听说的。

二泉又问,听谁说的?

金尾巴翻翻眼皮,这你甭管。

二泉说,我今天告诉你,你听清了,以后有谱儿的话说,没谱儿的,别乱说。

金尾巴嘁地一声,这你管不着,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

他这么说着,并没注意二泉的手里。这时,二泉已掏出一贴伤湿止痛膏。这伤湿止痛膏其实就是一块巨大的橡皮膏,有一巴掌大小。二泉撕下粘在上面的塑料布,没等金尾巴看清,叭地就糊在他的嘴上,粘得还挺结实,看上去就像戴了个口罩。这一下可坏了,金尾巴没料到二泉会来这一手儿,嘴给糊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一边呜呜叫着,伸手想把这伤湿止痛膏撕下来,可刚一撕,立刻疼得把脸扭歪了。金尾巴从小毛发就稀,可到了这个年龄,嘴边也长出了稀疏的胡子。这胡子又黄又软,只是一层茸毛。这时一下都被这伤湿止痛膏粘住了,稍一揭疼得钻心。二泉看着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现在说的话,你记住,我在学校从没搞过对象,跟谁也没搞过,我不参加搞考,是因为家里的事,听明白了吗?

金尾巴的嘴让伤湿止痛膏糊着,只是瞪着二泉。

二泉又说,你以后再敢胡说八道,我就不用伤湿止痛膏了,用狗皮膏药糊你的嘴!

说完,伸手一使劲,刺拉一下,就把这伤湿止痛膏给他撕下来了。这一下倒好了,金尾巴嘴边的这一层又软又稀的茸毛立刻让这贴伤湿止痛膏都给粘下来,看上去就像刚刮了脸,光光溜溜儿的。二泉把这贴伤湿止痛膏扔在地上,就转身走了。

这以后,金尾巴再见二泉,也就老实了。

张少山夜里在河堤上巡逻时,把思路重新捋了一下。要想让东金旺的这潭水活起来,还是得指着村里的年轻人。可眼下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也就是金尾巴这几块料,而且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金尾巴说起来脑子是有,能耐也有,用二泉他爹当年的话说,是一肚子歪才,就是没用在正道儿上。当初去天津打工一年多,本以为在外面学点本事,回来能把村里的年轻人带起来。可没想到,带是真带起来了,几个人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响器班儿,经常出去吹白事,还真吹出了一点儿名堂,这本来是好事,但毕竟不能当主业,更不能当玩儿,总还得干点正经事。这伙人都听金尾巴的,可从金尾巴这儿就没心思务正业,更别说什么“内生动力”。平时闲着没事除了喝酒,就是“斗地主”,再闲了就去南大渠逮鱼摸虾,还经常把村里闹得鸡飞狗跳。本来这一次,这伙人把南大渠的水闸破坏了,惹了这一场祸,张少山倒觉着是个好事。下游张伍村的经济是靠种槿麻起家的,头几年收了槿麻直接往外卖,后来就不卖了,村里自己搞起麻织品企业,织麻袋,也拧麻绳,听说最近还要提升技术含量,正准备进设备,要织麻席和麻布。张少山本来想的是,如果带着金尾巴这伙人专门去张伍村取经,先从学种植槿麻入手,他们肯定不去,可这回,如果金尾巴去那边的大堤上巡逻,也就正好是个机会。张伍村的村主任叫张大成,跟张少山的关系很好,如果趁金尾巴在张伍村那边的大堤上,去给他跟张大成接上头,再托付一下,以后金尾巴也就可以经常去张伍村那边取经。倘金尾巴真能带着他身边的这伙人在东金旺也搞起槿麻产业,至少是一条路,村里的经济也就能活起来了。可没想到,这小子是狗屎扶不上墙,竟然这么不长进,只去巡逻了一宿,还钻到大堤下面的破窝棚睡了半宿觉,第二天一早就跑回来了。

张少山这时已经彻底想明白了,金尾巴这伙人能坏事,也能成事,至于成事还是坏事,就看有没有能降得住他们的人。这个人当然有,就是二泉。所以,这次叫二泉回来也就正当其时。他的角色就如同“钟馗”。倒不是让他打鬼,说白了,是让金尾巴有个怕的。

眼下在东金旺,就缺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