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张少山很早就从师父的家里出来了。知道师父的习惯,也就没惊动他。
回来的路上,马镇长打来电话,问,你在哪儿?
张少山想了一下,还是如实说,在天津,正在回去的路上。
马镇长一听就在电话里笑了,去天津了?好啊,看来这回要使真劲了。
张少山知道,马镇长这么早打电话,一般是有什么事,要让自己去镇里。
果然,马镇长问,你中午之前能赶回来吗?
张少山说,差不多。
马镇长说,那就直接来镇里吧,我等你。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张少山听到电话里的背景声音很乱,有几个人在说着什么,其中一个好像是金永年。如果马镇长一大早把金永年也叫到镇里去了,就说明确实有什么事,而且应该不是一般的事。
马镇长是副镇长,分管经济,同时还兼着镇政府“扶贫办”主任,人很年轻,刚30多岁,在工作上还保持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对周围的人也很有感染力。张少山早就感觉到了,马镇长是个极聪明的人。其实聪明人跟聪明人也不一样,有大聪明,也有小聪明。小聪明是只在小处聪明,专为自己算计,斤斤计较,不吃亏,芝麻粒大的一点事也要寻思来寻思去,这种聪明就是再聪明也目光短浅。大聪明就不一样了,是有洞察力,遇事看得高,谋划得远,而且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马镇长就是这种有大聪明的人,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子年轻人的嘎劲儿。这嘎劲儿和他的聪明融到一起,也就总让人捉摸不透。
马镇长是河北深州人,在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考公务员才来到海州县。但还有一层,马镇长的老婆,娘家是西金旺村的。这一来,马镇长在梅姑镇本来是外乡人,却成了西金旺的女婿,也就跟这个地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马镇长还是很注意这点,平时处理事,尤其在西金旺和东金旺两村的关系上,让人看着总是一碗水端得很平,况且金永年和张少山都不是省油的灯,也就尽量不让他们说出话来。可话虽这么说,毕竟是西金旺的女婿,平时明里暗里也就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多为这边想一些。镇里的吴书记很欣赏马镇长的能力,觉得这个年轻人脑子灵,反应快,工作也有股冲劲儿。吴书记已经50多岁,觉得跟这样的年轻人搭班子,自己在工作上也有了朝气。不过马镇长平时处理一些事,吴书记也看在眼里,偶尔就不动声色地提醒他,西金旺也好,东金旺也好,对咱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尤其这次召开村主任联席会之后,干脆就明确对马镇长说,不能只是鞭打慢牛啊,快牛该打也得打,只有让快牛更快,才能进一步提速,让它更好地发挥作用,把慢牛带起来。
马镇长是如此聪明的人,吴书记的话立刻就懂了。
张少山中午前赶到镇政府。马镇长的办公室还有几个人,都是各部门的负责人,好像正商量什么事。马镇长抬头见张少山来了,就让这几个人先走了,过来招呼让他坐,又倒了一杯水端过来说,天津再怎么说也有百十里,让你这么大呼哧小喘地赶回来,真够辛苦的。
张少山听了看看马镇长,觉得这口气不对,他平时叫自己来镇里,从没这么说过话。
马镇长又问,去天津具体办什么事。
张少山不想说去找师父胡天雷了,这种事就是说了,一般人也不会理解,于是只说了天津一家文化公司对东金旺的“梅姑彩画”感兴趣,打算合作的事。马镇长一听立刻说,这事儿我听老周说了,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真谈成了不光有经济效益,对提升咱们镇的文化软实力也大有好处,尽量促成,有什么困难跟我说,镇里能解决的尽量帮你解决。
张少山说,这次谈得挺好,暂时还没什么困难。
马镇长这才把话转到正题。马镇长昨天去县里开了一天的协调会,半夜才回来。最近,县里要举办一个大型的农贸交易会,不光是搞农副产品的商贸交易,也有招商的意思。县里很重视,由县“扶贫办”牵头儿,还专门成立了一个组委会,由县主要领导亲自挂帅。这次开协调会,就是把全县各镇的镇长和相关单位的主要负责人召集到一块儿,布置这次交易会的具体事项。马镇长对张少山说,按组委会要求,这次的交易会上,各镇不仅要宣传推介自己最有特色,也最想打出去的农副产品,为了营造现场气氛,还要在自己的展位跟前安排文艺表演。马镇长说着看看张少山,咱梅姑镇,不说你也知道,眼下在全县的排位不算靠前,所以镇里商量了,当然别的村也都要参加,但主角儿,是你们东金旺和西金旺两个村。
张少山一听就笑了,说,这是要把咱们镇的一头一尾都推出来?
马镇长说,你这个人哪,干吗说话总这么难听?
张少山哼一声,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马镇长说,随你怎么理解吧。
张少山皱着眉想了想,我东金旺,实在没啥能在这农交会上推介的。
马镇长说,是这样,我看这回,你们两个村来一次大协作,怎么样?
张少山立刻警惕地问,怎么协作?
马镇长说,由西金旺出猪,你们东金旺出人。
张少山还是没听懂,这出猪出人,又是啥意思?
马镇长说,出猪的当然是宣传猪,你们出人,也就是出文艺节目。
张少山这才明白了,马镇长这半天绕来绕去,其实真正的目的是在这儿,让东金旺出人,也就是出文艺节目,可出文艺节目说来说去,最后还是为了宣传西金旺的猪。可他西金旺的猪跟东金旺又有什么关系?马镇长这么安排这个事,明显又是偏心。这一想,心里就又窝了一口气。眼下自己的东金旺怎么发展经济还没想明白,哪有心思替他西金旺去吹猪?
马镇长看出张少山的心思,脸上虽还在笑,却正色说,这是镇里研究后,决定的。
张少山耷拉着脸,没吭声。
马镇长又逼了一步,你这个村主任,不会不同意吧?
张少山抬起头翻了一眼。
显然,马镇长这样一逼问,也就把张少山的后路彻底断了。
张少山哼一声说,我回去,商量一下吧。
马镇长又笑了,回去商量可以,不过东金旺的主任书记是你一肩挑,你还跟谁商量?
张少山不轻不重地说,就算是我一肩挑,所有的事,总不能我一言堂吧?
马镇长不笑了,总之,这一次是镇里的任务,回去怎么商量,是你的事。
张少山一听马镇长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明白,已经没法儿再推了。
马镇长又说,好了,现在放下远的说近的,先研究具体的吧。
这时,坐在角落里的金永年起身走过来。金永年这半天一直坐在墙角的一个沙发上,举着一张报纸在看,其实不为看报纸,就为挡住脸。张少山来的路上跑了一头汗,进来时也就没注意旁边。这时一见金永年,敢情一直在旁边听着,心里的气更大了。但是当着马镇长,又不好发作,就扭着脸,故意不看他。金永年偏又不识相,一过来就大模大样地说,这次是去县里亮相,况且来参加农交会的哪儿的人都有,咱拿出去的节目一定得精彩,不精彩可不行。张少山黑着脸,没吭声。最可气的是,这事儿明明是西金旺受益,金永年却连句客气话也没有,好像是应该责分的,又说,也得接受以往的教训,把这伙吹拉弹唱的人事先嘱咐好,别再出娄子,要是在县里的农交会上出点儿洋相,这人可就丢大了。
张少山回头看他一眼说,放心,这回是小刀儿拉屁股。
金永年没听懂,眨巴眨巴眼问,小刀拉屁股,啥意思?
张少山说,让你开开眼儿。
说完也没跟马镇长打招呼,就扭头出来了。
马镇长在后面跟出来,说,我送送你吧。
张少山头前走着,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了,让你这大镇长送,我承受不起。
马镇长笑了,就算你学过说相声,嘴也别太损了。
张少山没答话,径直朝镇政府的大门外面走去。镇政府是在一条老街上,路边的房子也大都已经很旧,但被参天的老树掩映着,很有味道。张少山来到街边,才在一棵槐树底下站住了。马镇长跟过来,掏出烟,递给张少山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使劲吸了一口,才说,你的心思我知道,别跟永年计较,你们两人也这些年了,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张少山也觉出自己刚才说的话有点过分,吐出一口烟,没吭声。
马镇长又说,我也看出来了,你跟永年,你们这一对冤家,其实也是臭嘴不臭心,两村就隔着一条河,说起来也是邻居,远亲还不如近邻呢,何况当年还同出一源。
张少山听着,脸上已经平复了。
马镇长说,现在得承认,西金旺村确实走在前面了,以后谁还用不着谁啊。
张少山说,其实这事儿,真说起来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回去安排一下就行了。
马镇长笑了,这不就结了?
接着问,你打算怎么安排?
张少山说,我想了,村里会吹拉弹唱的倒不少,可真要用,还得是金尾巴这伙人。
马镇长摇摇头,这伙人靠得住吗,听说上回在西金旺,把一场白事搞得一塌糊涂。
张少山一听就笑了,哼一声说,这事儿我后来听说了,要怪只能怪金永年自己,老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你敬人家一尺,人家才敬你一丈,说到底,那回那事儿不能全怪金尾巴这伙人。又说,这两天二泉就回来了,他一回来,这事儿交给他,也就放心了。
马镇长问,二泉是谁?
张少山就把二泉当年怎么高弃高考,怎么去广东打工,都对马镇长说了。
马镇长听了问,他对文艺演出这些事也懂?
张少山说,他当初在县一中上学时,不光是学习尖子,文艺也有特长,听说经常给学校策划演出,自己也会乐器,这事儿如果有他参与,肯定就不会再出啥差错了。
马镇长笑着说,看来你们东金旺,在这方面还真是人才济济啊。
张少山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二泉就如同“钟馗”,这次去县农交会,如果还让金尾巴这伙人去,有二泉在,他们也就不敢再胡闹了。不过这话在嘴里转了转,没说出来。
沉了一下,又说,这次,是我叫他回来的,别总在外面了。
马镇长立刻点头说,对,应该把他叫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别总想着往外跑,就是那些大学生也一样,一毕业都想留在大城市,可大城市真就那么好吗,吃饭要饭钱,租房要房钱,有的已经在城里耗了十几年还没一点起色,出行的车越坐越大,住的房子越租越小,已经这样了还咬牙坚持,这又何苦呢,眼下农村正是施展拳脚的时候,要想创业,回来才是真正的打拼。说着话一转,又夸了张少山几句,俗话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发展经济,讲的是人才先行,你这思路对头,眼下人才最重要,只要有了人才,别的也就不用愁了。
张少山不凉不酸地说,是啊,我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别人指不上,只能自己想辙呗。马镇长看看他,你这话不对,到你需要的时候,别人肯定也会向你伸出援手。
张少山叹口气,但愿吧。
马镇长说,有我在这儿,这事儿就不是但愿,而是肯定。说着又笑了,有句话,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这个道理谁都懂,对谁也都适用,这你不用担心。
张少山笑了笑,行啊,就算没余香,这玫瑰我也送。
马镇长说,你这个心态就对了。
想了想,又说,这个二泉,你一定给我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