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头一高兴,给瘸子一外号:“瓦西里大师”。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部电影里听到过“瓦西里”这个名字。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觉得这个洋名特别好,应该戴在尊敬的瘸子头上。

瘸子要转仓离开的前一天,黎头代表9号仓人民政府授奖,在瘸子胸前挂了个啤酒盖子。这一天,瘸子用酒精、味精、糖、洗衣粉一类东西勾兑出来一种酒,或者说一种像酒的**。黎头只喝了两三口,就变得舌头大和眼光直,刚才还在说瓦西里,转眼说成西瓦里,等一下又在他嘴里变成了瓦里西。人家说他叫错了名字,他只是傻笑,半醒不醒的样子。人家抓住这个机会哄骗领导,要他同意把库存的白糖拿来分光吃光。他还只听到一个开头,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就豪迈地挥挥手,“同意!我同意!……”

幸好只是一点白糖。如果此时是一个仇人要割他的头,他大概也会没听清就抢先同意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死死抓住瘸子的手,突然有点异样,嘴里碎碎瘪瘪的词语,让我们辨出他的笑脸其实是一张哭脸,“兄弟,你不能走呵。你要是走了,我早上一起来,一看见墙上的钟,一看见淋浴的喷水头,一看见你做的菜锅汤锅,我心里……哗啦哗啦,会好难受呵……”

面对这张似笑实哭的脸,瘸子也有些激动,“强哥,我没有走,不还在大墙里面吗?说不定哪天冤家路窄,又在哪个仓碰上了。”

黎头还是伤感:“大嘴巴走了,唐老鸭也走了,癞蛤蟆也走了,鳄鱼头他们都走了。老猫婆也走了。你们都不管我了哇。你们再不给我敌敌畏了哇……”

他是指手里的自制**。

敌敌畏!喝敌敌畏!他操着空杯子见人就敬酒,见人就说大嘴巴走了唐老鸭走了癞蛤蟆走了鳄鱼头走了老猫婆他们都走了哇——还几次强拉牢门,不知牢门是拉不开的,不是可以由他来拉的。

他即使拉开了牢门也不可能再见到大嘴巴唐老鸭癞蛤蟆鳄鱼头老猫婆他们了。弟兄们见他一直横着眼,已基本上属于弱智,把他扶到墙角去了。

好半天,还听见他在那里哭,不过是哭上了别的什么事,旁人听不明白。他哭火柴盒,说他糊了二十万火柴盒还是没读上书。他哭自己被人家抢了馒头没还手,被人家抢了帽子没还手,被人家砸砖头还是没还手,但还是没有读上书。他还不如一条狗,他是个一骗就上当的傻鳖哇……

他渐渐地安静下去。不知何时又突然爬出窝,把我当成了瘸子,一把抓住我的手:“你不能走,你走了我的心里会难受呵……”

这天深夜,不知他肚子里有什么不消化,先是放了几个屁,然后噼哩叭啦一阵,发出打水枪和扯烂布的声音,使整个监仓都弥漫着奇臭,臭中有酸,酸中有辣,辣中有腥,呛得我首先夺路而逃,周边的几个犯人都从棉毯里跳出来,捂着鼻子大骂。因为昏暗中有脑袋或手臂被踩了,更多的犯人跟着叫喊。大家一致声讨领导的不法罪行:黎头,黎哥,你吃了什么冤枉?你核试验也太厉害了吧?这日子还让人活不活?你要毒死几条人命呵?你再给我们煮八宝粥,我们就坚决要求转仓……

此刻的黎头酒醒了大半,自觉理亏,有点威风扫地,不敢差遣别人,自己夹着裆,一手提着裤头,撅着屁股朝厕所逃窜。他在厕所里发现没带纸,从隔墙后摇动着求援的手:“各位,各位,做做好事……”说实话,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狼狈,看到弟兄们这样尽情地辱骂他,觉得十分快意。

“没有纸啦,撕你的歌本吧?”我故意为难他。

“撕布,撕毛巾,求求你啦,爷哎……”

“不行,这里只有歌本可撕!”我把一张废报纸撕开,一小块一小块递过去,每一次都磨磨蹭蹭,消受这家伙的百般焦急和苦苦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