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最终没有转仓,甚至没有活着走出仓门,是我始料未及的。这件事据说与女仓的犯人有关。

我们在这里一般看不到女人。有时候去谈话室或者接见室,有机会跨出牢门,眼光越过绿地庭院,一眼看到对面某个窗口晾晒着的乳罩或者头巾,免不了心里一软——那里就是女仓了。但那里关了些什么人,发生了哪些故事,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没法让自己的目光像一只只幸福的蟑螂,沿着肮脏的下水管道,偷偷爬入那些窗口。

听人说,这个所有八个女仓,关的人大部分是妓女和妈咪,也有杀夫犯或者儿童拐卖犯。天气热的时候,有些女犯毫不含糊,光着上身纳凉,顶多挂一个乳罩,面对监视窗口的男管教或者劳动仔,毫无羞耻之色,反而以疯作邪,故意浪**地大笑,把狗奶子往上掀,搞得男人们一个个脸红地溜之不及。还听说有些女犯无聊撒野,有一次故意把电灯线扯断,然后大喊大叫要电工来修理。一个负责电工活的劳动仔不知底细,老老实实去修电灯,刚爬上人字梯,几个女犯们一声吆喝扑上去,七手八脚把他的裤子扒了,吓得他面无人色地滚落下来,狂呼救命呵救命。要不是女警察闻声前去营救,那几个疯婆娘说不定就集体施暴了。

没有我的日子里

你要自己搞自己……

这是女仓的浪声远远飘过来了,男犯们像中了吗啡一样兴奋,通常会扯开嗓门嚎上一曲:

正月那个初一,

小姐姐去赶集。

碰上那个好弟弟,

拉着进了高粱地。

走进了高粱地呀,

脱裤子又脱衣。

(白)小姐姐,味道怎么样呵?

哎呀呀,真是甜蜜蜜……

这还哪像看守所?差不多就是个妓院吧?但警察们不太在意这些,尤其是男警察,有时装得没听见,甚至还哈哈一笑。只有新来的冯大姐有洁癖,对此大为生气,好像去高粱地的是她家的千金娇女,刚才被几个臭犯人活活糟蹋。“哪个嘴臭?哪个嘴臭?”她的嗓门最大,一开腔就是敲响一面锣,敲得全所鸦雀无声。

“9号仓的,听见没有?要我拿马桶刷子来戳两下是吧?”

她是个老管教了,把一张铁仓门玩得特熟,插钥匙,开锁,摘锁,拉栓、推门……五六个动作可以融为一体,在咣当一声中完成,是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突然袭击,使任何人的违禁勾当根本来不及掩盖,一次次暴露在她的眼前。但这一张铁门还有其它玩法,比如她一看见你满脸**邪,认定你是个下流坯子,就会在你进仓的当口,咣的一声,让大铁门不早不迟不偏不歪,准确地打在你的脚后跟上,打得你眼泪直流但又无话可说——她打你了吗?没有。她关门不对吗?很对。怪只怪你自己的后脚提慢了。

有些犯人跟着这个五大三粗的冯管教回仓,还没走近仓门,就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蹲下去求饶:“冯姐,冯姐,你慢点关门好不?”

“起来起来,快点走!”

“我就是怕你走在后面。”

“少罗唆。”

“我再不唱流歌了,再也不唱了,再唱你就割我的舌头。”

冯姐哼一声,撇撇嘴,算是放过对方一次。

不用说,冯管教的铁门功让很多强奸犯恨恨不已。虽然她帮过很多人的忙,比方帮很多人修改上诉书,改正错别字,解释法律知识,甚至还掏钱给一些穷犯人付律师费,但有些人还是摸着脚后跟,恨恨地叫她“绊脚鬼”。她为改善伙食出过力,曾在伙房里拍桌打椅骂管理员,说饭食是猪吃的,狗吃的,你们自己给我吃一口看看!她还大骂那个姓王的副所长,说你要是没贪污鬼都不信,这油到哪里去了?豆子到哪里去了?三千多斤黄豆,化屎化尿也要填满两大池吧,怎么就不见了?……这些话从伙房里传出,在离伙房较近的监仓可以听到,也在犯人中悄悄流传。但有些强奸犯还是余恨难消,走路一跛一跛的时候,一次次咒那个绊脚鬼将来出门要被汽车撞,吃饭要被鱼刺卡,哪一天要瘫痪在**不得好死。

如果听到开门声拖泥带水,有三没四,七零八落,犯人们就可以断定,绊脚鬼今天没有来。确认了这一点,男犯们才有了轻松和解放,才斗胆开始**,包括此起彼伏地尖叫,没有什么含义,没有特定对象,只是情不自禁地亢奋一番,像动物在野地里的寻常勾当。

黎头这一天也跟着叫,然后夹胡子,梳头发,抹头油,爬向监视窗口——这需要坐在一个人的肩上,还需要下面的人坐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形成三节人梯,才够得上监视窗的高度。我们仓就有两个名叫“楼梯”的犯人专司这种公差。他们一次次结成人梯,把牢头高高地顶起来,让他独占满窗的风光,寻找饱餐秀色的机会。

黎头探头窗外,大多时候都很失望,说根本看不到什么。他说有一次看见一个老太婆,比他妈的年纪还大。后来还看到一个女犯跟着警察低头而过,但连个正面也没有看到,是麻子还是瞎子也不清楚,顶多看清了一双皮鞋是两个样子,颜色也不同。

这一天,他总算有些收获,不但撞见了一盘刚进23号仓的嫩菜,还同那个货说上了话。

“喂!喂——”

“是叫我么?”

“安妮!”

“我的名字是安妮吗?”

“他们说你就是这个名字。”

“假名。”

“你真名是什么?”

“真名么,藏在李白的《长相思》里,你去猜!”

“我没文化,猜不了。你多大?”

“你土鳖呵?对女士也可以问年龄?”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

“告诉你也没关系。扣除睡眠,我四千三百多天了。”对方嘻嘻一笑。

“我看你六十岁了。”

“讨厌!”

“我怎么看见你有皱纹?你过来,走近点,让我仔细看看。”

“呸,我不上你的当!”

黎头后来知道,这盘菜刚见了检察官,心情不太好,经管教特别批准,在院子里坐一坐。她摘了几片草叶,捉了一只蜻蜓,不知不觉靠近男仓了。“大哥,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好好寂寞,好好孤单的。”她一脸港台流行式悲伤,“我好想有一对蜻蜓的翅膀……”

“我在这里疗养,舒服得不想出去啦!你信不信?”黎头历数自己这几天的幸福,早餐吃过了什么什么,昨天晚上吃过了什么什么,昨天中午吃过了什么什么,还有昨天早上……

“大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对方说。

“玩什么?”

“玩——恋爱,怎么样?”

“恋爱?怎么玩?”

“这样,你先叫我一声么,叫得甜蜜一点。明白吗?”

“就这么叫?”

“当然就这么叫。”

“一叫就同你恋爱了?”

“讨厌,游戏嘛!”

黎头一气放出个炸雷:“安妮——我爱你——”

他发现对方没回话,仔细一看,原来对方头转到另一边去了。“喂,喂,我已经喊了,下一步做什么?”

对方终于把头转过来,满脸泪水吓了黎头一大跳。

“你怎么啦?”他问。

“对不起,好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她泪脸上挤出一丝笑,用衣角擦着眼睛,“一听,心里……好难受。”

黎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恋爱有这么危险和这么繁重。他想说点安慰的话,不料轰隆一声,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入黑暗,在地上砸了个四脚朝天。原来是刚才的两节“楼梯”实在撑不住了,大汗淋漓,额冒青筋,口挂涎水,加上顶端的人剧烈扭动,重心失去平衡,人梯就呼啦啦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