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昌山眼神骇人,似是要生吞活剥了陈行才肯善罢甘休。
“陈行小儿,你若不死,我裴家上下百十口人都将永无安息之时!今日我裴昌山便是舍去这一身血肉,定要让陛下治你父子二人的死罪!”
言罢,裴昌山甩开步子朝着崇明殿门口而去,只是待到殿前却并未进去,反而是双膝一弯就这么静静地跪倒在崇明殿门外。
“蒋叔,这裴昌山是什么来头?我看其官服,品阶似是不低!”
饶是陈行此刻被绑着,他这张嘴巴也是一刻都不得闲!
“哼!”蒋成刚冷哼一声,不屑道:“这孙子是京都三大营之一的凤翎营的统领,正三品,自然不会低了,只不过他这身官服怎么来的,以为大家都是傻子不成?”
“哟?”一听这话陈行来了兴趣:“难不成大商还能卖官鬻爵?早知道我也去弄个三品官当当了!”
随即陈行面容突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之色:“蒋叔,你说我爹这国公之位该不会也是买来的吧?”
“你这臭小子,比我还混不吝,连你爹都敢编排,看他回去不打断你的狗腿!”
蒋成刚哭笑不得的轻拍了下陈行屁股,抬头道:“你爹这爵位要是能买来,这里面的位子也就是价高者得罢了!”
说着还拿手指了指崇明殿的方向。
“我倒是觉得,蒋叔这话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陈行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可不就是价高者得吗?
就与老板和你画的饼一般,无非是因人而异,大小不同罢了。
蒋成刚似是琢磨过味儿来,突然与陈行相视一笑,然后二人齐齐扭头朝着崇明殿露出一抹似乎还真是这么个理的表情来!
……
“怜儿,你可想好了?”
马车内,王成明对着坐立不安的王怜,一脸正色道。
“爹爹,女儿想好了!”
王怜坐直了身子,俏脸无比认真道:“此事皆由我父女二人而起,小公爷盛怒之下为女儿挺身而出,故而才会酿下此等泼天的祸事,若不是小公爷,女儿今日说不得已在奈何桥上跪谢爹爹多年的养育之恩,若是被贼人得逞,莫说女儿自己的闺阁清誉,便是爹爹的清名,恐也受到女儿的牵连了!”
“哎,此事都怪爹爹,是爹爹没有保护好你!才让你着了他们的道!”王成明长吁短叹。
王怜急切道:“爹爹莫要自责,是女儿不好,拖累了爹爹,若是女儿不外出赴游,也不会有今日之事!陈小公爷更不会有此一劫!”
王成明长叹一声,便不再多言,只是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化掌为拳,死死握紧。
王怜两眼失神,想起昨夜陈行一身血污以及被陈世忠鞭打,王怜一颗芳心至今还隐隐作痛。
早在昨夜秦若澜与陈世忠出门之时,王成明刚巧到了凉国公府,几人一前一后,擦肩而过。
只因他派出前去寻找王怜的家仆在回家之后,将自己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了他。
他是清官不假,可不是傻子,将小伍带来的那番话细细琢磨,再仔细推敲一番,心中就知道恐怕陈行是替自家女儿出气去了!
而如今京都三大营之一的龙骑营与陈世忠都朝着裴家赶去,不用想,王成明都知道这裴家肯定是与陈行大打出手。
于是情急之下,连忙来到凉国公府接上自家女儿,一同赶往裴府!
想要在事态尚未扩大前,劝陈行莫要冲动行事。
本想着陈行为人再如何胆大包天,撑死了也就是将裴家上下揍一顿出出气而已。
可谁曾想,当王成明带着王怜赶到之际,恰巧是陈行一身血污提着裴昌黎从裴府出来之时。
这可把王成明吓傻了,他没想到陈行竟对自家女儿这般上心,竟不惜为了她,对京都五姓世家之一的裴家举起了屠刀。
那可是先帝的妃子裴贵妃的母家,亦是六皇子秦羽川的母族啊,说起来裴家也算得上是半个皇亲国戚!
可他陈行便如杀鸡宰牛般,说屠就屠,完全不顾及天家颜面。
他这可是屠戮皇亲国戚,意同谋反,是要判死罪的!
而王怜此刻早已泪流满面,刚想要迈步上前,却被王成明死死拽住,冲她摇了摇头。
“此时上前只会给他平添无数麻烦,若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难以解释!怜儿莫要关心则乱,速与爹爹回家,想想办法该如何帮他才是!”
王怜强忍心中痛意,点了点头。
可就在二人离去之时,却瞧见秦若澜突然扑入陈行怀中,这引得王成明在远处暗暗皱眉。
虽说是深夜,加之距离又远瞧不真切,可从轮廓上来看,依然可以分辨出是名女子的身形。
李清雪尚在凉国公府未出,至于清风,陈行的这个名义上的妾室,王成明虽没见过,但也知道这等时候陈世忠必不可能带着她前来,那这女子又是谁?
这陈行还真是个沾花惹草,招蜂引蝶的主!哼!
不过任由王成明心中如何不喜,可陈行实打实的救了自己女儿,这可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也就是不喜,倒也并未多言!
直到陈世忠施完鞭刑,命人将陈行绑送至宣武门后,王成明这才带着女儿回府。
一夜未眠,父女二人想过千百种办法,却都被一一否决,直到王怜提出了如今的法子。
再经过父女二人仔细推敲一番之后,确定其中并无漏洞,这才准备小憩一会儿,可抬眼之时早已到了上朝的时辰。
无奈之下,二人匆忙洗漱一番,便朝着皇宫赶去!
故而才有了先前一问一答的场景。
“老爷,前面宣武门被绑着的好像是凉国公府的小公爷!”
赶车的马夫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随自家小姐来过凉国公府多次,有幸见过陈行几面,对于这等大人物家的子弟,他当然会谨记在心,谨防日后冲撞了别人。
父女二人虽早已知晓陈行被绑在宣武门外,可没想到一直绑到了现在。
王怜作势想要下车,却被王成明一把拉住,神色严肃道:“怜儿,你就不要下车,免得让人瞧见,你且随老张先去将马车停好,就在车厢内,哪里都别去,等候陛下宣你便可,为父过去瞧瞧!”
王怜也明白父亲的担忧,当下点了点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若是被有心之人瞧见,破了局,届时,功亏一篑,自己后悔都来不及!
马车来到宣武门前,王成明掀开门帘,两名禁卫军一见着是首辅王成明,当即抱拳行礼:“见过首辅大人!”
“嗯!可用上来一看?”
“不敢,王首辅的为人,我等自是清楚!”一名禁卫军恭敬道。
“你等职责所在,莫要坏了规矩!”王成明脸色如常。
“不用,王大人请!”
“老张,你先将马车停好,我与小公爷有话要说!”王成明吩咐道。
“喏!”
随着马车进入宫门,王成明来到陈行被吊着的地方,对两名禁卫军拱手道:“老夫有几句话想私下和小公爷说,还请二位行个方便!”
两人一听这话哪里还不懂,王成明的意思是这话你们不能听,赶紧走远点!
“首辅大人放心,我等正要前去巡逻!大人请自便!”
说着连忙一路小跑了几步,只是这巡逻的地方不太远,只离宣武门十几步的距离!
“哟,历来上朝从不迟到的王大人也有懈怠的一天?”
陈行一瞧见王成明心情大好,也顺势打趣了一句。
王成明看着陈行这会儿浑身是伤,竟还有心思调侃自己,一时间也是被他弄得苦笑不已。
随即面色复杂道:“老夫本以为陈小公爷此刻应该是在反省思过,没承想,竟还有心思打趣老夫,也不知小公爷是真的心大,还是破罐子破摔了!”
陈行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当下反驳道:“瞧您老这话说的,我思什么过?我为大商拔除毒瘤,何罪之有?又何需反省思过?”
“你这混小子死到临头了还敢口出此等狂言,当真是不怕死吗?”
陈行看了眼王成明大义凛然道:“死?有何惧之?有道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王成明被这句前世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句震惊到无以复加,似是头一回认识陈行一般,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若说王怜的法子起先王成明心中是有不甘,却奈何救命之恩大于天,无奈之下才勉强同意的话。
那么如今,他相信,能说出这等绝世之言的人,必不会如世人口中所说的那般只会狎妓嗜赌!
此子是在藏拙!
陈行被王成明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王大人,你这眼神看得我怪害怕的!”
“你这臭小子,事到如今还有心思说笑!”王成明回过神,笑骂了一句,顺势亲昵地拍了拍他的屁股。
“哎哟,求您了,王大人,别这样,适才蒋叔也这样,王大人您也这样,我老大不小了,不是熊孩子了,你们这样让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王成明懒得理会他胡言乱语,反而正色道:“我且问你,昨夜之事,你可曾后悔!”
见王成明神色如此直言正色,陈行也是收起了笑脸,摇了摇头,缓缓开口:“我不曾后悔!”
“你可知,若是陛下今日盛怒之下斩了你,便是你爹都挑不出刺来?”
“知道!”陈行点了点头。
“那你……”
王成明刚一张口,却听陈行道:“王大人,我且问你,圣人之道所教、所授的是什么?”
“自然是忠君爱民,恪守礼节,天地君亲师……”
“不!你错了!你不懂圣贤之道!”
陈行一见王成明就跟背书似的,就觉着头疼。
“那你说,何为圣人之道!”
王成明有些生气,若不是陈行昨夜救了怜儿,自己今日说什么也得抽他两大嘴巴子!
自己堂堂一个首辅,不敢说学识无人能及,但也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
可如今一个书都不曾读过几年书的黄毛小子指着你说,你读错了,你根本不懂你自己在读什么,这换谁都得炸锅!
王成明没炸锅,都算他涵养好了!
“既忠君,便再难爱民!”
“一派胡言!”王成明算是被陈行给点着了。
“是与不是,王大人且看这满朝文武,有几人忠君爱民?抛开文人口中的武将不说,就比如世家大族,他们饱读圣贤之道,自诩书香门第,礼仪传家,可他们之中谁又真正做到了忠君?谁又敢拍着胸口说一句自己爱民了?不过是喊口号而已!崔家便是最好的例子!”
“可……”
王成明刚想辩驳,陈行轻笑一声:“若真如王大人所言,圣贤之道便是忠君爱民,那这大商的百姓就不该被分为三六九等,这世间就不该以士农工商为基准,反而士应当为最底层才是!”
“为何?”王成明神色不解。
“读书人吃的粮食从何而来?”
“老农所种!”
“那你们的住处由何而来?”
“当是工匠所筑!”
“那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又是怎么来的?”
“自是商人售卖!”王成明颇为纳闷。
“那你们读书人做了什么呢?”
“我们当然是开教化,启民智,辅佐君王,兴治……天下!”
看着陈行似笑非笑的脸庞,王成明一时间竟显得底气不足,说到最后更是心虚的不敢直视陈行的目光!
“当真如此?”
“当……应当……是……真的吧?”
“非也,非也!”陈行摇头叹息:“若果真如此,大商百姓又为何多数人会目不识丁?又为何穷苦人家的孩子读书会如此之艰难?你又为何会资助穷苦学子?为何满朝文武皆是锦衣玉食,便是你王成明王首辅,你的宅邸,都比一般人的要大上许多?为何你有家仆伺候,而百姓只能自给自足勉强温饱?甚至有的人连你日常的膳食也仅仅只能是逢年过节才吃得上?”
“这……”王成明一时语塞。
“难不成是他们不努力?难不成是他们懒怠?还是说,在你们读书人眼中,他们本就该如此?”
陈行不理会王成明的哑然,而是淡淡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啊!”
闻听此言,王成明顿觉如遭雷击,这句话一针见血,点破了读书人心中的私欲!
王成明深吸一口气,朝着陈行缓缓弯腰行礼:“吾不如小公爷也!”
随即起身,双膝缓缓跪坐,犹如求学若渴的学子般神色肃穆:“还请小公爷不吝赐教,何为圣人之道!”
陈行看了看刚刚升起的太阳,沉吟片刻后,才扭头朝着王成明神色淡然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王成明闭目良久,缓缓睁开眼,起身整了整身上的官服,将官帽摘下放置一旁,再次朝着陈行行礼。
只不过,这一次却是行的五体叩拜大礼。
“成明……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