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麻石村人看来,刘四辈是雨后草林子里长出来的花蘑菇,不知道该算个啥东西。用“拐子马”的话说,四辈不象个“正儿八经的庄户人”。“拐子马”对麻石村农民的“现代史”做了有独立见解的划分。他认为,一共应分为四代人:第一代是当“八路”的;第二代是当过解放军和支前队的,第三代是闹过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的;第四代就是刘四辈这些人。第四代若和前几代人比起来,那是麻袋换草袋,一袋(代)不如一袋(代)。
“拐子马” 自认为是第三辈。第三辈再不济,也知道农民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打牛屁股在泥巴里刨食儿吃。可这刘四辈儿却把承包给他家的地转包给了别人, 自个儿手不沽粪,脚不沽泥儿,一副白手套戴着,开着辆大卡车整天地窜来窜去。你说他是个啥货色?
尽管耿撅头、“拐子马”他们对刘四辈儿冷眼相看,但心里仍存着一种好奇心,时时留神观察着刘四辈儿的行踪。他们发现,刘家门楼比村民委员会的办公室热闹多了,那里每日象赶集似的出出进进尽是人。钱票子再不姓“资本主义”,谁还怕它烫手哩?每个月拿四五十块钱,和县里的工人差不多,大家都想进刘四辈儿的石料场。刘四辈他们象大学招生二样,来了个“择优录取”。结果,那录取范围不光超出了麻石村,甚至超出了整个大队。
刘四辈的卡车头天往省城拉一车石头,第二天给县城运回一车货,到深更半夜才回村。每次一进村,他就是不捺喇叭,光那轰轰隆隆的马达声也把寂静的小山沟家家户户震得窗响门晃,雪亮雪亮的两道大光柱子引得四下里狗咬鸡叫。耿撅头和“拐子马”因此向刘四辈提过“抗议”。四辈儿睬也不睬,只是当司机助手的大桐回了一句:“俺这才叫大干四化哩!
就这么拉来拉去,没出半年,刘四辈儿拉回了一台碎石机。这家伙一运到石料场,陡然使那原始的生产方式添了一种“现代”的色彩。原先碎石这道工序,是由人左手用那半圆形的铁圈子围住石块,右手用小锤来砸击。那叮叮当当的声响从山谷中传来,悠悠扬扬,颇有些敲“编钟”的韵味,怕算得上是纯正的华夏古风了。然而那生产效率之低是可以想见的。碎石机那轰隆隆的音响,如同现代的“摇滚乐”一般,节奏强烈,刺激人的神经。然而,就是在这雄浑的现代乐声中,刘四辈承包的采石场稳稳地站住了脚。上半年,他毫不费力地向上预交了一千五百元的承包款,下半年那一千五,还不是拔一根小小的毫毛么?“拐子马”看得眼珠子抽了筋儿,他断定:刘四辈准是投机倒把发了财。谁知道他到哪方乐土,拜上了哪门子鬼佛爷了
刘四辈并没有搞投机倒把,然而,省城里确实有个朋友在帮助他。
四辈从部队复员那年,在省会计学校上学的喜妮儿和他断了关系。他背着背包回村时,专门趁着灰蒙蒙的黄昏时分,绕着村边儿,躲开人,悄悄往家溜。拿掉了红艳艳的帽徽领章,那一身绿军装仿佛顿时失去了光彩。严寒隆冬,眼前茫茫然只见一座座灰秃秃的山头和一块块灰黄黄的土地。凛冽的风孤独地在山野中游**,吹得四辈心里一阵阵灰冷。
虽然粉碎了“四人帮”,但上面依旧整天喊着“举旗抓纲学大寨”,生产队依旧是干一天活儿混不下一盒烟钱,父母过世时留下的家依旧是四壁空空。刚刚过了正月十五,各家各户就苦苦地找大队干部要救济,要“返销粮”。就在那时节,生产队又通知四辈和几个男劳力去西河渠“上水利”。四辈抽了半天闷烟,把一百多块复员费给妹子留下, 自己一跺脚,离家出走了……
省城里有个看仓库守大门的“老舅”,四辈去投了老舅。老舅啥本事?连个安排外甥在仓库扫大院的能耐也没有,于是只好提了两盒点心,带着四辈去拜武师傅。
老舅告诉四辈,武师傅是个有本事的人。五几年他就在建筑公司当过施工队长,大跃进那年比赛盖楼房,他带着施工队个把月盖起一栋两层楼,夺了一面绣着“赵子龙”的大奖旗。六二年经济调整时,他退职回了老家。过了几年,他又拉起了一支建筑队。旗号是公社建筑队,实际上他是四处招兵买马,那一百多号人里面啥地方的人都有,称得上高手云集。武师傅带的这支建筑队虽然是“公社级”的,可是做活速度快质量高,在省城颇有名气。建筑公司那些“省一级”吃着大锅饭的建筑队,对它都不指不甘拜下风。
在刘四辈的想象中,这武师傅想必是肩宽背阔,武高武大,威威赫赫如同景阳岗上打虎英雄武二郎一般。及至见了他,却差点儿“璞咏”笑出了声。老舅递上点心匣时,哈着腰还比他高半头哩。这武师傅罗锅背,枣核头,活活是个吃过西门庆窝心脚的“三寸钉谷树皮”——武大郎。
可是,武师傅那双眼厉害,左眼窝塌着,没有眼珠子,只有皱巴巴的眼皮子紧紧遮着那黑窟窿。右眼眯细着,直直地盯着刘四辈看。那架势,活象是端着枪闭一只眼睁一只眼瞄着你,冷不丁就要放响。
“坐,坐。”武师傅伸手拉老舅在椅子上坐,单单把四辈闪在屋当中站。
老舅指着四辈说:“他叔,孩子我给你带来了。他干不了啥大事,帮你掂个泥递个砖的,还兴中……”
老舅叹着气讲了一番四辈这些年的经历,武师傅听到他当兵那一段,抬眼瞄了四辈一下说:“唔,这孩子扛过‘七斤半’?……”
老舅把好话说了一大箩,武师傅最后才松了口:“他哥,你知道,我这儿容不得混饭吃的人。要是块红砖,咱把它砌墙上,要是块煤渣——咱说好,三天就走人!”
“咦,俺这外甥可不是渣,是块好料。”老舅赶忙扯过四辈的手,“快叫武师傅,叫!
武师傅慢悠悠从椅子上站起来,刘四辈儿心里窝憋得喘不过气,但也只得上前叫了声“武师傅”。可他那脖子和身板却是硬挺挺的,不曾曲一曲,弯一弯。
刘四辈头一次随武师傅上工地,正赶上拆一座烟囱的大架。那大架是一根根圆铁管,用螺栓固定起来联成的。二三十米的脚手架,从下往上看不觉得十分高,但若是站在上蔺向下一望,那感觉可就全然不同了。
刘四辈往手心里碎着唾沫向上爬,爬得倒也不比别人慢。可是爬到顶端喘喘气往下看了看,他立刻傻了眼。那细溜溜的铁管子,仿佛是一根将要扯断的细线, 自己如同倒悬在线头上,被旋转的大地甩得滴溜溜转。他觉得浑身抽了筋似的又酥又软,如同俯临万丈深渊一般,他赶忙紧紧闭了眼。隐隐约约的,他觉得呼呼的风声里有人在叫喊。他大着胆又睁开眼往下瞧了瞧,只见武.师傅在地面上义挥拳头又跺脚,却听不清他嚷嚷些什么。四辈咬着牙,骂了自己一句,又拚命往上爬。爬到架子顶,他颤颤抖抖地拧下一颗螺栓。可是,那手指怎么也不听使唤,一哆嗦,把个螺栓摔了下去。那铁家伙竟象小纸屑一样,轻轻飘飘的,半天才落下地,却又听不到半点儿声响。刘四辈儿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也要象这小螺栓一样轻飘飘坠落下去了!他的心,随崛地快象姚出了胸口,两只手拚命地抓住铁管子,眼睛一闭,再也不愿睁开来……
那三寸钉似的武师傅,在地面上跳着脚把脏话都骂了出来,“娘的X!看那个样子倒象条男子汉,腔子里昨装了个娘们胆?投种的货,怨不得你大学上不了,当兵提不了干!我看你,一辈子就是个肉头鳖……”
建筑队的工人们嘻嘻哈哈地围了一大圈,象在看猴子爬杆玩儿。四辈儿又羞又渐,他心里想着要干起来,可手脚颤颤地就是动弹不得。最后,还是武师傅自己爬上去,连抱带拖地将他从杆儿上弄了下来……
建筑队的工棚是临时搭的,薄薄的一层油毛毡顶,单坯砖没勾泥缝,外面呼呼叫着的冷风象渗进来的水,沁得人直打寒颤。屋当中盘着个煤炉子,大家挤在四周,摊开铺盖,垫着木板稻草睡。四辈儿余悸犹存,四肢软软的躺下就睡着了。朦胧中,他又被悬在了半空中,风拔起他的脚跟,一个倒栽葱,他惨叫着跌下来。他本该跌死的,可是,只觉得屁股疼。
“起来,起来,哪儿来的猪患子,占了爷儿们的地盘?’”
两个醉醇蘸的人在用脚踢四辈儿的屁股。
四辈儿完全醒了,他坐起身说,“咋哩?这地上又没打地界,不兴俺在这儿挤挤么?”
“挤你娘的脚,滚!”两个醉鬼抬起脚,踢球似的踢在四辈儿腰眼上。他腾地一下,赤条条站了起来。“昨,您欺负人?”
“唔哟——,这不是玩猴爬杆儿的那小子,瞧你长的那鸡屁股眼儿,哈哈,只会拉稀屎!
男子汉怎能没血性?四辈儿一拳头打过去,让对方的鼻子淌了稀。
接下来,便是一场恶斗,两个对一个。屋里人欺生,大都拉偏架。四辈儿让打瘫了,幸亏几个年纪大的人出面,才帮他解了围。
铺盖卷儿被甩到屋门边,四辈儿只好靠着门摊了个铺。那门是几根木条钉成的,上面吊了个稻草帘。晚上,风直吹进四辈被窝里。等天明一起床,四辈儿嗓子干疼头发胀,他病了。
他硬撑着去上玉,那天派他的活儿是运砖头。大楼盖到了第四层,砖头需装在小车上,推到升降机那儿,然后升到四层上,再分别往砌墙工人身边送。四辈儿推起车,如同踩上了棉花垛一般,脚下又软又颤。勉勉强强干了一天,傍晚下工时,四辈没完成定额,还剩下小半垛砖没推完。这时,天上细细地下起了粉子雨,淋在四辈儿棉袄上,冷风一吹,将那袄子冻成了硬梆梆的螃蟹壳。
人们都下工了,叮叮当当地敲着碗,哼哼卿卿地唱着曲儿去吃饭。这时候,武师傅来了。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砖垛边,脸阴沉着,如同傍晚的天色一般。四辈儿也沉下脸,望也不望他一眼,闷首头只管推车,开升降机的人本想下工去吃饭,但瞧了瞧武师傅,忙站住脚,回身.又指了指刘四辈儿。武师傅仍旧不说话,瞎着的左眼窝眼皮子轻轻抖了一抖,右眼珠子使劲儿一瞪,那人赶忙退回去,呼呼隆隆地又开了机。
天完全黑透了,工地上的几盏照明灯亮得刺眼,四辈觉得那象是有十几团火球打着旋在烘烤着他。他就在那火光中腾云驾雾般地升上天坠下地。装满了砖头的推车,重得象一头发了狂的牛,仿佛不是自己推着它走,而是被它踉踉跄跄地拖着跑。
四辈受不住了,但他咬紧牙硬挺着。他隐隐感觉到,那只独眼的目光正烧灼着他脊背上的皮肉,那个驼背的矮人就象一只弓起腰几欲扑腾的豹子,窥伺着他倒下去的一瞬间……
记不清又推了多少车,四辈儿只知道那垛砖眼看着就要消失了。然而,当他又一次在隆隆声中升入高空,推起车扭扭歪歪走起来的时候,身子一摇晃,他忽然从四层楼上掉了下来!
一刹那间,他变得非常清醒。飘飘悠悠的,他居然产生了一种轻松的解脱感。再过片刻,他就会坠落在地上,摔成一摊泥。他本该惨叫几声的,可是他紧紧闭了嘴,静静地等着那可怕的时刻……
落地了!蓦然,他觉得有谁在背后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使他又向上弹了去。接着,又摔下来,又弹上去……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掉在了楼体旁张开的绳网上。他活着!然而这时,他才体味到了那种死的恐怖感。他想站起来,却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在叫——那是开升降机的工人,而武师傅,依旧站在照明灯前,威严地沉默着。
四辈也以自己的尊严重又站起来,终于推完了那垛砖。当他放下空车的时候,武师傅走过来,低低地说了一句:“先不要吃饭,去擦把脸,然后就到我那儿去。”
武师傅说完,径自走了。四辈儿丧气地骂自己:“我怎么是他妈的一块渣!三天走人,他该打发我滚蛋了!”
四辈洗干净,歇息片刻,来到武师傅的工棚里。他看到小屋当中扣着个木箱,上面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盘猪头肉,还有一瓶杜康酒。
“坐,快坐下,”武师傅伸手来拉他,“哟,你手咋惩烫?病啦!”
“受点儿风。”
“瞎,咋不早说?没关系,别管它!喝二两酒, 再来碗肉汤,洒上半瓶胡椒面儿,灌进去包好!”武师傅满满地给四辈倒上了一杯酒,“中,你今儿个干得不赖。我瞧准了,你不是块渣,算得上好坯,等烧到火候了,准保硬梆梆哩!
四辈倒有些报然了, “俺干哩不中。头天,俺上去下不来,老丢人!”
“哎,别怕丢人嘛。我当徒弟时,第一次爬楼架也象是小老鼠上了灯台哟!”武师傅笑起来轰轰响,真不知他那瘦小的身体怎么会发出如此宏亮的声音。“让你坐,你就给我坐。实话给你说,我和你舅是老交情了,不外气。你舅那单位的仓库,是我领入盖的。那时候,他看工地,天天晚上我都到他那小屋里喝酒。俺哥俩儿谁跟谁?你是他的外甥,就是我的外甥,今晚上这杯酒,就是认你这个外甥哩。不过,我可是跟你挑明了,我手下这百多号人,叔叔、伯伯、兄弟、侄子、外甥、朋友、同学……都是骨头连着筋,算得上一帮子弟兵。亲戚归亲戚,交情归交情,千起活儿来谁要是脱滑,情给我走人啦!我这儿只认一条理:下一份死力,拿一份血汗钱!”
就这样,四辈儿跟着武师傅干上了。
“俺这‘公社级’的,比他们那个‘国家级’的对国家贡献还大,挣的钱还多!”武师傅这句话一点儿也不掺假,在省城众多建筑队的竞争中,他们稳固地占有着自己的地位。四辈儿有文化,又吃苦耐劳聪明精干,渐渐地,他成了武师傅的左右臂。签合同,跑“外交”,在建筑队里他是“闯世界”的第一把硬手。
四辈儿学成了。在他的血管里。流进了武师傅这个硬汉子的血。
四辈儿干得挺好,挣得钱挺多,可是终于有一天,他把师傅请到了自己的工棚里。几碟菜,一瓶酒,他要告辞了。是棵树,总得把根儿扎到土里头,四辈儿离开家乡出走,不是家乡的土不养人,是政策不养人。如今政策变了,四辈儿要回去。
“好小子,有种!”武师傅和四辈儿痛痛快快地喝干了一瓶酒,“下棋看三步,我瞧你走得对。俺儿子媳妇都在省城,过几年干不动了就缩回窝里睡炕头,可你的根儿终归在乡里,在这儿只能浮飘着混几年,鸡蛋壳里发面,没个大发头。回家里好好干,记住:一不骗,二不坑,下死力挣血汗钱。有啥困难,来省城找你舅!”
就这样,四辈儿在省城有了这么个“办事处”。武师傅还真办事, 旧卡车是他帮忙联系买的;石料厂的石子儿,也是他给找的买主。四辈儿不知该咋谢武师傅,武师傅卖派个新名词:“谢个啥,俺这是沟通城乡经济联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