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切关注着刘四辈儿行踪的“拐子马”新近发现了一桩令人费解的秘密:刘四辈儿和大桐从城里拉回了整整一大卡车鸡蛋。

多少年了,乡里人都是往大队代销点卖鸡蛋,那鸡蛋收购上去,是送到城里的。哪见过乡下人从城里拉回鸡蛋的?说起来,让人难以相信,可这是“拐子马”亲眼看到的。大卡车停在刘家门楼前,“拐子马”攀上车,揭开苫布,瞧得一清二楚。

刘四辈儿不老老实实卖石料,这回又耍什么新花招?

“拐子马”到大桐家说是借把斧子用,实际是想探探风。只见刘棉铃在帮大桐倒腾厨屋,揭了锅,扒了灶,隔扇墙的角角里捣开了一个大洞。大桐扬着把铁撅头,把屋里平展展的地掘了一道沟,土块子堆得到处都是,走起来直绊脚。

“耶,这是咋啦?老鼠成精了,刨它的老坟院哩?”看到这阵势,“拐子马”想起了当年“除四害”那时候,动员家家户户灭老鼠的情景。

“俺老婶子才成了精哩,”刘棉铃抿着嘴儿逗“拐子马”,“眼瞅着她都五十出头了,还要给你抱个老儿。俺拾掇拾掇屋,伺候她坐月子!”

老鼠没成精,“拐子马”的老婆也没成精,.倒是如今的鸡子成了精。麻石村没有惩多抱窝老母鸡,小鸡子忽然多得比五月里的麦穗子还稠。麻石村祖祖辈辈养的都是花公鸡麻母鸡,这些新·鸡子长得怪,黄腿儿红嘴儿浑身白。耿撅头说,那要不是在暖房里见不到太阳捂出的病,就是孵出了一群鸡妖精!

四辈儿在几个孵鸡房前都贴了告示:

“新建麻石良种鸡繁育场, 引进省农校附属鸡场良种鸡‘310'。此鸡每年乎均约可下蛋三百一十个。本场主要供应外地养鸡专业户之种鸡需要,但为照顾本村养鸡事业之发展,特以优惠价格优先供应。雏鸡每只伍角伍。

数量不多,欲购从速。”

这最后两句,无疑是招徕生意的套话,刘“干事长”起草的原稿上本来没有,是大桐抄写时,兴之所至随笔加上的。然而,布告前面的那些话却句句是实。省农校附属农场的房子,当年是四辈儿他们那个建筑队承建的,这点儿面子他们自然会给。刘“干事长”和他们签有合同,由他们长期供应种鸡蛋,刘“干事长”与外地养鸡专业户也有合同,保证向他们供应良种鸡。

“鸡,鸡,二十一;鸭,鸭,二十八。”麻石村几个孵鸡房一开,刘“干事长”每隔月把就要成车地往外拉走卿哪叫的种鸡。外地养鸡户敢买,麻石村也有人敢要。反正刘四辈儿的鸡房在村里,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耿撅头在村里天天瞅,这“鸡妖精”果真有几分妖气,个把月就扎起了身架,细长腿,细长脖,细长嘴儿,远远看着如同水鹭鸳一般,比自家养的那群草鸡里最大的老母鸡还高一头。看着看着,鸡妖精下蛋了。那蛋也是“妖精蛋”,光溜溜的又大又白,跟鸭蛋似的。耿撅头的草鸡蛋一斤称十二,可那妖精蛋最多称八个。耿钗头的小草鸡下蛋六天两歇,那鸡妖精下起蛋来流水似的不断线。耿撅头红了眼,闷气了。

耿撅头瞅中了那鸡,“拐子马”却瞅中了那孵鸡户。种鸡蛋买进来三毛多钱一个,鸡娃子却能卖五毛。搭起四米长的一铺暖炕,摆上两千五百个种蛋,二十一天蛋变鸡,那钱也变戏法似的翻了一翻。这里面的赚头,铁算盘还能算不清?

“拐子马”走的路数就是活,选村民委员会主任时在刘四辈儿面前拦了屏风障,这次却往回拐了个长“日”字,紧紧跟在刘四辈儿屁股后面了。

坟幼,刘——”见了四辈儿,“拐子马”眼快手快地递上了烟,可舌头却打了结,不知该叫他啥好。叫“四辈”吧,显不出自己的敬意来,叫“爷”、“叔”、“哥”吧, 自然挺尊重,但都挨不上边儿……对,称官衔!

“刘,‘干事长’!你知道——噜,你知道,俺家那房子可是老宽。”

四辈儿当然知道,“拐子马”家的房院在麻石村是数一数二的,一色青砖到顶,前出檐后出厦,明明堂堂五间房。

“刘‘干事长’,你知道,俺再没成色,好歹也算个文化人儿。”

四辈儿当然也知道,“拐子马”念过私塾,土改时就是村里的大秀才。春联会写“四季发财”;珠算会打“九九归一”、“狮子滚绣球”。

“刘‘干事长’,你还清楚,俺家可是有烧的。有柴火,还有煤哩。”

四辈儿清楚,“拐子马”在县里和镇上都认得人,弄点儿煤啥的算不了事儿。

“刘‘干事长’,你一准也听说过……”

“酶,有啥事,你就直说吧!”刘四辈儿耐不住“拐子马”给自己兜圈子。

“俺,俺也想孵孵那鸡哩。”“拐子马”眨巴着眼,显出一副可怜相,“如今都兴‘共同富裕’哩,求你拽俺一把中不中?”

“拐子马”生怕刘四辈儿记前嫌,没想到四辈儿却爽爽快快地应允了。他拿出一张纸对“拐子马”说:“你看看。合同上印好的几个条条,要是同意了,就签个字。修火炕和孵鸡那技术,回头让大桐教教你。”

“中,那可是老中,”喜出望外的“拐子马”匆匆溜了一眼纸上印的那条条款款,迫不及待地签了字,“咱可是说好啦,回去我就拾掇房!”

“干事长”不知道该算个什么级别的官儿,反正当“主任”的耿撅头使唤不动大桐,刘四辈儿却能调遣他。大桐不光帮“拐子马”盘好了火炕,制了卵盘搭了摊,第一炕鸡他还亲自守着,教“拐子马”咋掌握温度,咋倒盘, 咋转卵,昨上摊, 咋出雏……

第一炕鸡顺顺当当地孵了出来,那鸡娃子白花花的喜煞人,大桐两眼却熬得红丝丝的睁不开。“拐子马”灌了一壶“一毛烧”红薯干酒,切了一盘猪头肉,两口子千恩万谢地说了一大箩的话。大桐醉酿酮地说:“谢,谢个啥?咱不是一个,一个联合体的嘛……”

那人工孵鸡说难也不难,主要是太麻烦。比如炕温吧,要经常量,经常看。头一两夭,要烧到五十五度到六十五度;三到四天要烧到五十度到五十五度;五到六夭要烧到四十五度到五十度;七到十天要烧到四十度到四十五度,十一到十四天要烧到三十五度到四十度……这里头讲个科学性,叫做变温法。此外,往地上泼水、在墙上挂湿麻袋增加湿度啦;经常换气供应胚胎充足空气啦,倒换卵盘位置,使胚胎受温均匀啦……都是些既繁琐又累人的活儿。孵鸡房里象刚刚熄了火的灶洞,“拐子马”钻进去就扯风箱似的喘,直觉得皮肉都要烤成了油饼。于是,得偷做时且偷懒,能不进去就不进去,石臼子里头春玉米子儿,估摸着出不了那个圈圈就中啦。

孵第二炕鸡时,大桐没再帮忙,是“拐子马”自己弄的。他懒是懒,但是会打“九九归一”的秀才, 自然知道该拨弄的算珠是一定得拨一下的。比如,用灯光照卵,五天时瞧“定珠”,十天半时瞧尿囊是否合拢,十七天时瞧“封门”……这些本事,“拐子马”倒也学到了手口

“拐子马”爱喝酒,请别人喝时,灌的是散装的“一毛烧”,自酌自饮时,必得上好的大曲酒。鸡蛋入孵化室的头一天,“拐子马”就喝多了酒。点着火炕,他就跑到外间屋,歪在椅子上呼呼睡着了。等一觉醒来,他昏昏沉沉地钻进屋,把胚蛋往眼皮上一贴,立刻“哟”地嚷了一声烫。急忙去看温度计,只见那玻璃瓶里的红线早已超出了六十五度。他慌手慌脚地一阵倒腾,才使温度降下来。

两千五百个种鸡蛋,可是一笔大价钱。他赌咒发誓,再也不沾酒,要象抱窝鸡一样尽心地守着窝。可是一连几天,他都喝得迷迷糊糊,把火炕烧得热过了头。第五天照蛋时,他懊丧地想,那鸡蛋怕都炕熟了,真不行就得做成茶鸡蛋,挑到街上卖。手抖抖素索地将鸡蛋拿到灯前照,哟嗬,怪事!只见那胎蛋红融融的象只透亮的小灯笼,蜘蛛似的血线看得清清楚楚。哈哈,大桐这小子吹得那么悬,这个“温度”那个“程序”,还不是想故弄玄虚拿一把?没见过母鸡婆子怀里揣支温度表的,可鸡娃子还不是照样抱出来了?

“拐子马”把心往肚里一沉,从此再不操那个心,只把炕烧热,约摸八九不离十,就只管喝酒去。说也怪,那个蛋孵化到十四天上摊后,到十八天雏鸡就开始出壳。比通常需要的二十一天,整整早三天!

“拐子马”真是大喜过望:省出了三天工夫,省出了三天的煤,这可是他摸索出来的“先进经验”!“拐子马”得意洋洋地哼着梆子戏回了屋,就着几块萝卜干儿,把酒瓶子喝了个底儿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