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都怨罗十二老汉贪恋着要砍那担松毛柴,等他从钉螺山上下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原来只盘算下半晌把坡地上自家包种的那块麦淋完一遍粪水就回去的,谁晓得日头还没斜到大树丫上哩,活就做完了。我的乖哟,前些年队里的劳力都弄上来,淋完这块地还得一天哩,瞅瞅这包了工该多出活吧。
坐在石头上刚刚叭嗒了两口烟,罗十二就呆不住了。工夫是自家的,不能白误了,望望毛茸茸的钉螺山,罗十二老汉甩起腿杆子就走。在山上将枯树丫子捆了一担,下到半山时,罗十二就觉出累了。当扁担使的那根手脖子粗的松枝子吱吱呀呀地叫,罗十二觉得浑身的骨节子也都跟着响。过了山坳,抬起头,猛可间望到罗岗村的灯火了,嗬,麻麻片片的,一闪一晃,比筛子眼还稠!一唔,那是纸灯,冷儿夜黔是正月十五哟。
罗十二这才记起来,今天本该早些凤去的。大儿子说好了,今晚要给自己做七十朴,送子娘娘选的时辰好,七十年前罗十二在正月十五那天呱呱坠地,年年这一夭,家家都要张灯结彩,真可谓“普天同庆” 里便是过去的皇上,怕也没有这种福份吧?
十五的月亮宛如一个又大又圆的糯米粉汤团,粘在块黑布上。正月十五闹元宵,元宵元宵石讲得就是个顺顺和和团团圆圆I六个儿子,一屋子媳妇、孙子、孙媳妇、曾孙女儿……想必此刻都已端坐在桌前,单等着给老爷子作寿哩里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唱主角的没到,戏只怕是开不了场哟。
走到村口的大塘边了,村里的瓦屋是顺着山坡盖的,前房挨后房,一层层高上去,还真象城里的大楼哩。罗十二瞅见了自家老屋的灯,他的心忽然象闷塘的鱼,往上蹿了几蹿。
这老屋是罗十二的爹在世时盖的。罗十二那时还小,刚刚会爬到水牛背上玩儿。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排行十二,却只有一个姐两个哥,但他却已经会赶着牛把红麻棵子往扼巴里踩了。老屋是用石头砌的,做房基的石块又大又重,被两个膀大腰阔的兄长抬来放进槽坑里。就在安放东山墙南角那众大麻石的时候,爹发了大火!“猪!放歪了,给我拱正它!”
大家都愣怔着的时候,火躁躁的老头子却猛地弯下腰,用那磨盘一样的胸脯抵着石面,用那木杠一样的胳膊扳着石碳,脸是血红色的,眼珠仿佛要暴突出来。“哎——”宽阔的胸脸里,发出一种沉闷的声晌。
那巨大护吮屏诀居然晃动一下,摆证了。然而老头子却俯在石头上,再也没有直起身。他那微微张籽的嘴角,流出一股粘粘的东西。血……
爹死前望望两个大儿和闺女,又月姚罗十二锐:“你们……抱起团过日子,谁都不许给我分一”
可是爹死了没两年,姐先出嫁了,接着是二哥娶媳妇,在后山洼盖了两间屋。长兄如父,大哥把罗十二养到十九,给他说了媳妇,把老屋留给他, 自己却带着嫂子和娃们搬了出去。
蜂子长成了要分窝,人能合大堆过么?
可话又说回来,人要是单着过也难。土改那年,罗十二家分了几亩水田,插秧时车不上水,婆娘扯着一窝娃子,只有他一个劳力。眼瞅着田土裂开栽不上秧,把人的心都揪裂了。多亏后来兴起了互助组,几家几户抱成团,碰上重活紧活互相帮着手干。互助组是自己情愿才凑一块儿的,罗十二和大哥、二哥再加上姐夫的弟弟几家合了组,第二年栽秧时,几个壮男子踏着水车,轮换着给各家的田里灌水。轮到罗十二家那一天,他让婆娘炯了白米饭,炒了腊肉咸豉豆,兄弟儿个就在这老屋里吃了团圆饭。罗十二端着一杯酒,走到老屋的东山墙角,把酒洒在了那石头上……
堂屋的地扫得光净净,屋角的火塘里,炭火象一盏大红灯笼,映红了半边墙。吊壶里的水嘟嘟叫着,把一团团蒸腾的热气送上燕得黑黝黝的屋梁。
堂屋的正中摆着一张方桌,八把竹椅在四边排开来,八双竹筷放在八个小花瓷碗上。几碟凉菜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摆成一朵**形。罗十二晓得这是大儿媳妇的手艺,这女人巧得很,记得刚嫁到罗家时整日上机子抛梭织布,那又密又软的布拿色水染了,给罗十二做过一套新裤褂哩。她打的洛梢厚实,纳出的鞋底子敲起来象桐木板似的梆梆响,鞋帮穿烂了鞋底子也磨不穿。可惜,罗十二这做公公的只穿过两回。大儿子分开过以后,罗十二再没享过她的福。倒是当年把这巧媳妇宠上了天,怕委屈了她,将老屋的堂屋和右边房一起分给了她。她和大儿子垒起一道墙来,有啥事得隔着墙喊,整日打不上照面,实实地成了两家人。
大儿媳如今已是五十多岁的人,面皮却依旧如山李子果似的不打皱,走起路风摆柳般的轻捷。这一会儿,她一边叫着“爹小心”、“爹慢走”,一边搀着罗十二在背靠中堂的上首落座。六个儿子占了三方,谁也没往老爷子身边坐。
上首是两张椅子两副碗筷,罗十二独独地坐在右边,左边那是留给谁的?
罗十二正暗自忖度,大儿媳妇端上一盅热茶来。他愣怔一下去接时,却碰翻了那水。慌忙中,他竟对儿媳说: “你坐,坐
大儿媳擦着桌上的水说:“咦,那不是给俺留的位儿。爹,你自个儿坐,坐。俺娘们和娃儿们在厨屋里还有一桌哩。”
罗十二侧着耳朵听,厨屋里果然闹嚷嚷的。曾孙子和曾孙女儿大约是在抢啥好吃的,“哗啦”一声,将一件瓷玩艺儿摔碎在地上。小女子尖着嗓门哭,罗十二听着,却觉得心里暖暖的,象有个暖脚壶烤着脚板似的,舒舒服服微合了眼。“四世同堂”——记得当年爹说过这样的话,可他阳寿短,没赶上那福。 自己哩,老罗家这一门子前几年倒有四代人了,可从来没有同堂过哟!
……合作化上再加个“合”字,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算是合到底了。但那些年,罗十二老汉却象失了群的雁一般,越过越孤苦。在“大食堂”吃了几天大锅饭,接下来,每卢分了一笆篓红薯几捆红薯藤,就回家各燎各的灶了。又过了几年,开始给儿子们娶媳妇。娶回一个儿媳妇,就接着屋山墙搭两间石头房,然后再垒上一道院墙,隔开了人影,也隔开了人心。各挣各的工分各算各的账,谁晓得谁家这顿饭熬的是稀米汤还是包谷掺?谁管准家炒的是腊肉条还是烂菜帮?老大家修猪圈,拆了院墙重垒时。往老二家院里挪了一砖地。老二绰起铁尖子冲担戳死了老大家的带息猪,老大则用粪耙筑得自家弟兄脑袭瓜上血直流……
罗十二心里也淌血,老伴儿过世后,他原指望和老五小六一起过。谁知道那年春上,正是青接不上黄,盼着分“返销粮”的时候,天傍黑他们熬了一锅菜糊糊,三个光棍捧着碗围在灶旁喝,小六子忽然丢下碗.结结巴巴地说:“……爹,咱仁,分,分家吧——”
慈稀的汤也会噎住嘴?老汉猛一下透不过气,半晌才瞪大眼问:“分?为么事?……”他本想骂他:你个不孝份儿!想丢下你爹不管?可他嘴唇象筛米似地抖,眼前如同被烟熏了一样模糊起来。
“爹——,你莫哭呀!”小六子扑上来,抱住了他, 自己却直揉眼皮子。
十七岁的份儿,打小就象只猫似的和老汉睡一个被筒,给爹暖脚,眼下仍瘦小得象只猫。老儿子,爹娘的心上肉。
小五子到夏天就二十三,长得又黑又高。他没哭,只闷闷地说:“爹,分家合算,我和六子商量过,队里原来分配是‘人四劳六,,眼下又改成了‘人六劳四’,说这是体现了啥“优越性,。咱这一户三个劳力,挣的工分最多,可那是写在账本上让人瞅的,手里却拿不到银票子。那些娃儿们多的户,倒多分了人头粮。咱索性一户分三户,那按户头分的家什咱也能够多分点儿!”
罗十二细想想,这笔账确实算得对:队里搞分配,三个“一”加起来,总是大过“三”的。比如吃“返销粮”,春上大家都困难,这份救济分起来,虽然人口多的户相对会多分到一点儿,但每户是必得撤点儿“胡椒面儿”的,撤三次总比撒一次多。有些数量少,临时分一分的东西,象那些稻场.上的瘪谷子啦、红薯藤子啦、包谷棵子啦……都是按户来算的。在没有多少东西可分的年月,这种分配人人都看得很重。
思来想去,三条光棍汉终于又分成了三家人。分开后,没多久,五子和六子捆起包袱卷儿,顶大队名额上了县水利工地。那是三、.两年拿不下来的长远活,队里给记着工分,工地上好歹能管人吃个饱!
打那以后,罗十二老汉每天从田里做完活回家,老胳膊老腿都累松了筋。可等着他的是冷屋冷灶冷被窝筒,让人心里头好凉哟……
不知道是因为屋里炭火烧得旺,还是因为人多的缘故,罗十二忽然觉得热了。他把袄襟解开,轻轻忽扇了两下。
“爹,热?”几个儿子都间他。
“没啥子。”罗十二摇摇头。肚子有些饿了,他奇怪为啥还不吃饭。
左边的位置仍旧空着,朦朦胧胧的灯光下, 白瓷碗底仿佛凸起来,象一面小鼓,筷子是鼓褪,谁知道要敲什么点儿?
这个位置是给谁留的?莫非是队千部么?可这两年,队干部已经难得享受这种供奉了。
傻大黑粗的二儿媳妇走过来,一屁股坐下了。
罗十二的心象脱了井绳的桶,“咕冬”地往下猛一沉。这个娘儿们,原来竟是她要坐这儿呵!
罗十二最不喜欢这个儿媳妇,玻璃耗子琉璃猫,数她抠门。那一年队里见罗十二年纪越来越大, 自己过日子实在太难,就派定了要几个儿子轮着管老汉饭。正月十五那晚上,二儿媳煮了一锅老玉米棒子,左一个“爹吃好”,右一个“爹吃饱”,劝让得蛮殷勤。可是,罗十二半个玉米棒子还没啃进去,牙花子就活活落落地疼,腮帮子就牵牵坠坠地酸,再也张不开嘴来。肚子饿,身上冷,他只好盛了碗煮玉米棒子的水,咕咕嘟嘟地喝了。
孙子跃进问: “爷,你昨不吃玉米啦?”
罗十二说:“爷口里渴得慌,想喝口水哩。”过一会儿,他又盛了碗热水汤,怕孙子瞧见再问,推说到院里看月亮,端碗走了出去。十五的月亮该是圆圆的哟,可天上云慈多,遮来挡去,月亮老是豁豁牙牙地麻着脸。罗十二心一酸,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把个圆边碗摔了八瓣……
第二天一大早,罗十二背着粪筐在村口捡粪。跃进背着书包走过来,从袖筒里掏出两块热红薯,一声不吭地塞到爷手里。他娘赖,可孩子乖。眼瞅着他在村里念完学去公社,公社念完学进县中。虽说没上成啥大学,可这材料在罗岗村不是头一份么?
孙子辈里,罗十二最喜欢跃进。他从县中毕业回来后,就在村里开柴油机。这柴油机突突地带着几个机子转,又打米又打面。白天黑夜,都有社员远远近近地挑着箩筐来。那些年这是队里唯一的能捞钱的“副业”,全村老老少少都夸跃进“能”。机房和罗十二的屋斜着隔道前后墙,跃进自己在机子上不知装了个啥玩意儿,扯道线过来, 吊起一串小灯泡。机子一转,罗十二屋里的灯泡就亮,比点那昏黑烟的柴油灯强多了。
队里实行责任制的头一年,跃进出面承包了“机器房”,年底向队里交了八千块, 自己挣下了一万多。打米磨面他收费低,但要扣落些米嘴子、麦鼓子。有了饲料,他妹子在院里圈了个养鸡场,从城里弄了一百多只“生产自”,隔三岔五地用笆篓把白花花的鸡蛋往代销点挑。隔墙老三家看得眼红,也想搞,于是就求.上门来。老二家头一年劳力都没用到田上,欠了产,也正有些愁。两家一商量,干脆老三领着自己的俩儿子合种两家的包产田,小鸡场由两家的女人合着搞。这一来,老二和老三家拆了墙,把院子弄大了,可着院子圈了个大鸡场。
水缸易满人心难满,老二家的媳妇是从南面大山里嫁过来的,娘家屋的.人都会做竹器。二媳妇也是把好手,前些年为了供跃进弟兄俩读书,常常做些竹椅子卖。因而在“割尾巴”的时候,县广播站点过她的名。依现时的政策,不再怕人割了,二媳妇的手又痒痒起来。
“爹——”二媳妇把椅子往罗老汉身边移了移,竹椅子吱扭扭响,她那声腔也吱扭扭地蛮好听,“跃进给你说了吧?他想弄个竹器社,你那房……”
“唔,”罗十二恍然地点点头。前些日子,跃进开着拖拉机进城去运货,回来时给爷爷捎了个栽绒帽。爷儿俩叨闲话,跃进说要爷爷搬到他家住,爷那房子和院子还算是爷自己的,但先腾出来做竹器社的场。罗十二当时没松口,他并非乐意一个人冷清清地守那小院,也不是舍不得那破房。他愿意和孙子住一块儿,可又腻歪他这娘。
“爹,东屋俺都给你收拾好了,孵鸡房的‘地火道’专走东屋过,可暖哩。现时不比往年啦,跃进说,你不做田俺也养得起你!”
听了个“养”字,罗十二心里忽然也象接通了“地火道”,暖烘烘地把眼泪给融了出来。嘿,说啥哩!那些年他们能顾上自个儿就不赖,二媳妇也不容易,挣巴巴地将两个孙子都供着上了高中,该作了多少难哟!
罗十二用手揉揉眼,浓峨地说:“嗯,搬,搬一堆儿好……”
二媳妇巴掌一合拍了个脆响,竹椅子“吱扭”一声, 人走了。
这位置,不是留给她的。
左边上首的位置,仍旧空着。
罗十二老汉瞧得出来,六个儿子心里都存着事,嘴里和自己搭汕着,耳朵却猫似地支楞着,眼睛也时时地往外头瞄。屋外,老北风刮得正紧, 门被摇得呕呕响。
蓦然间,风声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滴滴”声。几个儿子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出去,罗十二老汉也随着到了门口。嗬,正月十五看花灯,好大的两盏灯哟,不是兔子灯,不是老鳖灯,不是鱼娃娃灯,不是走马灯……这是“大四轮”拖拉机的两个大前灯I这灯圆,象天上挂着的月亮;这灯明,在夜色里照直了一条自光光的路。
“跃进(份儿)、(侄儿)、(叔)、(伯)——”罗家一门二三十口子人都喊起来。拖拉机用响亮的笛声做了回答。
走近了,罗十二才看清,跃进拉回来一车毛竹棍。
二三十口子人拥着跃进到了屋里,叔叔伯伯推着他,将他让到了左上首座。这个位置,原来是留给他的哟!
大海碗端上来了,热腾腾的长寿面。大儿媳将碗送到丈夫手里,她丈夫又将碗送到跃进手里。跃进捧起碗,笑着说:“爷,七十大喜,您高寿!
“高寿、高寿!”儿子们也都站起来,捧起了杯。
罗十二乐得胡子抖,他喝了酒,又用筷子从碗底挑出一块软松把吃。松耙粘着嘴,说不出话。
三杯酒一过,跃进成了中心。那话,都是跟他说的。
“进,合同签了没?”
“签了,签了,”跃进擦擦手,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往外掏纸。土造的“军大衣”,褐色的棉绒帽,跃进可真象那些上面下来的驻队干部哩。
“你们瞧图纸:矮座,后仰背、长扶手……这叫沙发式竹躺椅。乡经济联合社张主任说了,咱生产多少,人家收多少,包销。资金不足,人家还贷款哩。”
“咦,我瞧瞧,我瞧瞧——”女人和娃子们也都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扯着看。
“进!可是早跟你娘说好了的,竹器社算你三婶一个!
“进,还有你小妹哩!”他五叔象求什么似地扯着他袖口。
他大伯为修墙打破过他爹的头,这时候却挤上来说:“进,你去看,院墙可是拆过了!你说过,把那鸡场往这边再拉大些,有俺一份呀!
跃进不声不响地站起身,两臂伸开来摆了摆,又往桌上按了按。那架势,象县长站在主席台的桌子前,主持召开县广场的万人大会。一屋子人果然静下来,跃进一张口,叫的是叔叔伯伯和婶娘,说的可全是队长话:“……啊,这些事情嘛, 我都考虑了,也和各家商量过,今年咱们这样安排。啊——,这个包的田嘛,咱们这几家是按人头分的,每人不到两亩,还不够咱惩多人的脚片子下去踩哩。干脆,全都由五叔六叔和弟弟们包着种。他们是好把式,爷老了,顾个问。这个鸡场嘛,每家都有份,啊,兑钱入股,按股分红。竹器社哩,俺家算是主,婶娘和妹子们愿来的情来啦,算是招工。咱按纯利润分成:每收入一百元,俺得百分之三十五,剩下百分之六十五由余下的人平分……”
罗十二老汉直了眼,跃进说的这些套套,他听了头发昏。他眯着眼,打起了吨。跃进这份儿个头子那么老高,肩头子那么老宽,严严实实地将爷爷掩在了影子里。
跃进这么一宣布,屋子里热腾腾地又嚷起来。跃进认真,拿出早写好的一张张纸,将那条条款款细细地读。叔叔伯伯婶娘们有的按章,有的捺手印,撞得灯影不住地跳。
罗十二望着这一大家子人,心里又高兴又纳闷:他们怎么会又凑在一起的?论辈份, 自己是“一家之长”,可从来也没“长”起来过这一大窝子人。但是跃进哩,却“长”住了他们。“四世同堂”哟——然而,这分明不是老辈人向往的那种“四世同堂”。他们吵吵嚷嚷地讲价钱,他们认认真真地签合同,这其间仿佛多了些买卖人味儿,却少了一点儿骨肉情……
悄悄的,悄悄的,罗十二老汉离席走到了院子里。一屋子人居然没有发现他的离去,这使他颇有几分怅惘。可是,站在院子里四下望望,他的心很快就舒展了。
今晚的月亮多明哟,宛如一条弯弯的堤坝围联成一个圈儿,圈起了一汪闪闪烁烁的水。这月儿是团团圆圆的,仿佛从来就没有缺损过。月光下,老屋前的院子显得更大了:那是因为要合建鸡场和竹器社,这几家都拆去了隔墙的缘故。
罗十二迈着步,估量着将要围成的新鸡场和竹器社的位置,脚下不知不觉地走了一个圆……